第一部  一之3

章節字數:4769  更新時間:10-03-17 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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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的格局有如棋盤,宮城與皇城之外,整整齊齊劃分為一百八坊。郭光庭家住宣陽坊內,是朱雀門大街東第三街從北數第六坊,離大明宮不是很遠,因此從宮中回到宅第的時候,天色尚且未黑。

    他自從軍,三年不曾回家,一進門便忍不住呼喊:“阿母!”婢女從廊下迎出來稟告:“郎君,夫人進宮探婉儀娘娘去了。”郭母本來隻是老主人的寵婢,隻因女兒入宮得寵,才獲封“呂國夫人”,儼然也成為呼奴使婢的命婦架勢。因為郭婉儀才誕了公主,皇恩特許娘家眷屬入宮探視,郭光庭沒法催請,隻好在家等待。

    這一等等到掌燈,呂國夫人才乘鈿車歸宅,郭光庭親手拿著炬燈去接,又叫:“阿母!”郭母板著臉不應聲,也不要扶,一手撩著泥金裙下車,氣哼哼的直入中堂,這才回身,怒喝:“不孝子,給我跪了!”

    郭光庭愕然,郭母見他不動,氣得拿手中紈扇當麵搧了過去,郭光庭這三年個頭長高了不少,郭母這一扇隻能擊打在肩膀上,他忙即撲通跪倒,讓母親接下來幾扇子都招呼在頭頂,聽她怒衝衝的大罵:“喪良心的狼崽子,殺千刀的敗家精!才回西京,就衝撞大家?咱家富貴是誰給的?”

    郭光庭申辯道:“孩兒不曾衝撞聖上。”郭母倒轉扇柄,又夾頭夾腦抽了幾記,抽得手酸,看見兒子額頭被抽出幾道紅印又到底有點心疼,於是丟了團扇,頓足大罵:“孽障唷!當阿母在宮中耳朵聾了?你阿姊都知曉了,大家一貫好性,延英殿裏卻教你氣得砸碎了如意……”郭光庭仍然是那一句話:“孩兒委實不曾衝撞聖上。”

    郭母罵道:“兀地抵賴!那你講了什麼言語?激惱大家?”郭光庭便閉口不言,郭母惱得又想打,揚起手卻抽不下去,左右一望,驀地斥道:“死妮子,一徑杵在門口作甚?統統滾出去,哪個再進來剁了腳爪!”

    郭宅的婢女一向知道主母潑辣,趕緊腳底生風四散跑開。中堂內外都沒了旁人,郭母才歎一口氣,伸手扶在兒子肩頭,喚了聲“駒奴”,郭光庭應了。郭母道:“兒啊!阿母也知道你長大了,這幾年又在外頭,性子也野了,有些歪道的想頭,也怪你不得。可是,你也須懂得事體。”郭光庭低聲道:“我……正是因為懂事了……”郭母怒道:“懂了甚底?懂了害阿母阿姊擔驚受怕不安生?”

    郭光庭漲紅著臉,想要說話,郭母聲音卻又放緩和了,柔聲道:“駒奴,你自小癡!你也想想,從前他也不過愛你少年,圖個新鮮,你今年都十九歲了,眼看著嗓音粗了,骨骼寬了,逐漸長開成男子樣,你道他還能留戀多久?稍微再耐一耐,隻怕一年半載他就丟了手,念著情分,到時候求他為你說一家大姓做新婦怕也使得,誤了甚麼?分明好做兩麵光,偏要不伶俐,阿母怎麼養你來!”

    這話說得如此直白,郭光庭羞恧中忍不住迸出一句話來:“那……那總得有個廉恥!”郭母嗤之以鼻:“廉恥?廉恥值得幾貫錢?濁涇莫做清渭講,三四年前都混賬過了,饒你掬盡西江水也洗不回來!”

    郭光庭一時訥訥,郭母戳著他腦門,道:“呆嗬呆!從小被大房趕出門的苦頭,你忘記了?咱子母三人流落在外,吃光典盡,你阿姊困窘無路要賣身,那是甚麼日子?若不是大家抬舉,你今日還不知在哪家卑田院唱‘蓮花落’呢,卻是好廉恥事體!”

    她到底舍不得兒子久跪,便扯著郭光庭衣領拉他起來,隻是身軀矮胖,重心不穩,郭光庭忙起身反扶住她。郭母勸道:“駒奴,明日入宮去向大家請罪,他一向愛你乖巧,況且也不會為些些事發作人。你要懂得行事,莫不成還要大家哄你?”郭光庭悶聲道:“請罪我自會去請。”後麵的話卻說不出來。郭母惱道:“還是倔強?想想大家待我們何等恩情?你遭瘟的大哥跟人造反,拖累滿門,要不虧大家眷顧,你也早落得雲陽市上吃一刀,怎麼能因禍得福,反而襲了嗣承,住進家宅?再說,鬧意氣也不是你自家的事,也須念著你阿姊和明月奴,他子母在宮中掙挫,好是容易?”

    她所說的“明月奴”便是郭婉儀為皇帝所生的長子,大名喚作李曇,郭光庭還在惦記著這三年不見的外甥,次日一早,便聽門外喝道通稟:“大殿下駕到。”

    皇子來得太早,郭光庭心思紛擾一夜不曾安眠,聽了這消息衣履都未整齊,便趕著去恭迎。行叩見禮的時候,那年幼的殿下也在內侍引導下行家禮,童音清嫩的喚了一聲:“舅父。”郭光庭抬頭看著外甥,不覺也喚了小名:“明月奴。”

    他離開西京的時候,這外甥方才四歲,記憶中是個粉雕玉琢的孩童,如今長到七歲,卻儼然有了小大人般端正的架勢,出落得愈發容止秀逸,豐采不凡。李濬最是憐愛這個長子,常常抱在膝上笑讚:“明月奴似我。”但李曇其實隻是像了父親一半,眉眼間卻繼承了郭家的血緣,尤其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凝視過來的時候,郭光庭居然一陣恍惚,覺得好像是自己在照鏡子。

    這樣一個玉人兒,自然無人不愛,郭光庭雖然拙於世情,回京路上也聽過無數議論,都說皇帝遲遲不封皇子們王號,其意就在於有著廢嫡立庶之心,不想立正宮皇後所出的第三子,而欲立身份低微之婉儀所出庶長子。這樣的處境,對於李曇母子來說,並非奇佳,而是奇險,後宮中自來儲位之爭最是可怕,一個不測,便是粉身碎骨之禍,這其中利害關係,郭光庭即使不夠聰明,也是知覺幾分的。

    所以,當七歲的小明月奴逐漸消除了對舅父的陌生感,開始像幼時一樣扯著衣襟撒嬌,並且朗朗道:“母親說,她身體不便,暫時不能延見舅父,卻求舅父萬事看在明月奴麵上——舅父,宮裏都說你得罪了父皇,是不是,是不是?父皇最好說話的,你去討個饒,便甚麼都好了,阿母也不用偷偷哭了!她一哭就驚動阿鸞妹妹也哭,乳母說那樣不好的!”

    郭母在外孫麵前不便斥責兒子,隻是狠狠瞪了郭光庭一眼,郭光庭登時覺得,鋪天蓋地一張網,向自己罩了下來,掙脫不開。

    囁嚅了半晌,說出口來卻還是昨晚的話:“我……我自會向聖上請罪,可是——”

    可是請罪之後,卻又如何行事?不要說是行事,就是說話,也不知如何說起,郭光庭努力在想,覺得昨天皇帝的話,分明怒的是自己會錯了意,想歪了心思,鼓起所有勇氣表白的那一番話,其實全是唐突無禮加荒謬可笑。然而更加荒謬的是,似乎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樣會錯了意,於是苦口婆心勸自己再去可笑一回。豈非是屈辱變成滑稽,滑稽又化作屈辱?

    郭光庭一向認為,雖然自己口齒笨拙,但什麼事隻要一條條分析過來,不用精妙形容,也總能讓人聽懂。可是這一回,似乎便是窮盡自己所知的形容詞,也沒法向阿母解釋皇帝的真實意思——實則,是自己也弄不懂皇帝的真實意思吧!仿佛是明白,卻又含微妙,於是怎麼做,恐怕都是錯的,錯會對方意,錯置自己心。與其梳理這些糾葛,郭光庭寧可帶隊去翻越十座勃達嶺,奪取百個賀獵城。

    最終,他也隻能說得這樣一句話:“——可是,沒有宣召,我……我又不能貿然請見聖上。”

    李濬確實沒有宣召他。

    郭光庭在搜盡枯腸不知道如何解釋皇帝的意思時,皇帝倒是喟然一語,悵悵釋了悶懷抱:“古人雲:‘養鷹勿飽飽則颺。’真是至理!”

    慨歎這話的時候,他正在杜皇後宮中看浴獵鷹。時俗尚武,縱使宮中後妃公主也愛縱騎射獵,多蓄有名貴的鷹犬。杜皇後如今有著身孕,圍獵是不方便了,幾頭心愛獵鷹卻非得每天親自看著宮人照料不可,聽了皇帝這句感慨,便接口道:“既要颺去,大家何不索性‘開籠放雪衣’?”李濬搖頭笑道:“鷹倒是可放,皇後籠中那‘雪衣女’,放將出去怕不立即被狸奴撲殺?到底不過是小鳥雀!”

    杜皇後所生的嫡子今年三歲,難得看見父皇,居然畏懼不出,被母後喝令乳母強抱出來,便哭鬧不休。李濬其實不怎麼疼愛這個第三子,不過素來耐得住性子,微笑著撫了幾下,讚道:“杲兒又長了些,卻比阿韋家的強壯。”所謂“阿韋家的”,指的是韋貴妃生的第二子,自出娘胎就體弱多病,更為李濬所不喜。杜皇後與韋貴妃都是關洛大姓之女,同時入宮,一直互不相下,暗中較勁,李濬在皇後麵前抑了一下韋貴妃,自然頗有順皇後之心的意思。

    皇後當然理會得,卻款款道:“如今我與郭婉儀都是身子不便,大家當幸貴妃宮中才是。”李濬笑道:“阿韋絮叨,我不敢惹。”杜皇後不覺一笑,知道那是因為韋貴妃與郭婉儀素來大有嫌隙,如今郭婉儀之弟觸怒龍顏,皇帝若去貴妃處,少不得要聽她趁機大說婉儀的壞話,李濬其實還是偏袒婉儀,索性不給韋貴妃這個機會。

    說什麼什麼便來,皇帝才議論著韋貴妃,卻聽廊下回稟道:“韋娘娘知道大家在此,特製玉露團進上。”那是一種酥糕的名稱,韋妃宮中頗有巧廚,能治美味點心,也是邀寵手段之一。顏懷恩便代皇帝宣道:“進來。”

    韋妃派來送點心的女官並不執物,隻是進來向帝後行禮致辭,兩個小女侍各捧食盒,小心翼翼的入庭跪拜,舉盒過頂,自有皇後宮中女官來接。左邊的小女侍似是過度緊張,手上一直在抖,女官還未接穩食盒,她已撒手,隻聽嘩啦一響,食盒落地,酥糕滾了一地。

    這般禦前失儀夠得上個罪名,顏懷恩眉頭才一皺,韋妃宮女官已急忙喝道:“大膽!”小女侍嚇得登時伏地磕頭,顫聲道:“娘子饒命!”皇後宮中女侍們已經快手快腳一麵收拾地麵,一麵便有人來拖那闖禍的女侍出去。顏懷恩尖聲道:“勿驚嚇皇後娘娘,帶回掖庭宮去。”那是宮女的居所,也是刑房所在,這話意思便是送去杖責,小女侍嚇得愈發失了魂,竟然直挺挺賴在地上不肯出去,哭著大叫:“娘子饒命,娘子饒命!”庭中皇帝皇後都在,高級宦官女官也有不少,她卻隻懂得向領自己來的女官求饒,大叫“娘子”不已。

    韋妃宮那女官早嚇得也跪了下來,哪裏還能替她求情,一行數人都是瑟瑟發抖。李濬倒是擺了擺手,笑道:“算了!讓她好生起來出去,值得什麼?”

    顏懷恩便即喝道:“大家饒了你了,還不起來!”女官趕忙說道:“彩兒快謝天恩!”那女侍倒是反應快,一骨碌爬起來磕頭:“謝大家饒命,謝娘娘饒命。”卻是暈頭轉向,先在皇後腳下連磕了幾個頭,才轉到皇帝那邊磕頭。磕到一半又覺得哭得眼淚鼻涕滿麵太過難看,忙忙拿袖子胡亂一抹,抬頭眼珠骨碌碌對著皇帝看。

    這般舉動實在滑稽,帝後都不禁失笑,但她麵容一抬起,杜皇後便不由得失口咦了一聲,李濬也是微微一怔。

    韋妃宮女官慌張解釋:“這婢子郭彩兒,初入司膳房,禮儀不甚熟悉,誤犯天威……”杜皇後轉頭向皇帝道:“大家,看這婢子……好生眼熟,卻似像誰。”李濬不答,問道:“姓郭?什麼家世?”

    女官並不知道,一時難答,那小女侍忽然口齒清楚的答道:“賤婢郭彩兒,是罪臣郭楚金之女。父親罪犯天條,已然伏法,賤婢隨母親汪氏沒入掖庭宮,今年是第八年了。”

    杜皇後又是一聲“哦”,顏懷恩接口道:“原來是郭……”說了半句話,不禁看看皇帝臉色,李濬倒是接了下去:“原來是郭楚金之女,婉儀……之女侄。”說著笑了笑:“果然……像一個人,這眉眼……頗似朕的明月奴。”杜皇後也笑了:“大家……真是好眼力。”

    皇後那遲疑的一頓裏,其實含有“並非如此”的揶揄,李濬自己也知道,因為和那眼神一觸的時候,他心裏霎時間浮現的,完全不是自己的寶貝兒子。

    眼前這小女侍梳著雙丫髻,單薄的身形在青絹衣下微微顫抖,淚水洗過的麵龐卻分外素淨,竟有些精致的美麗。當年那少年眉目沒有這般柔美,眼神卻是一樣的清亮如水,帶著遲疑的信任,怯怯的童音稚嫩好聽:“我叫駒奴,姓郭,你是李七郎,我家姊夫?”

    那一年李七郎十九歲,郭駒奴十一歲。

    他已經記不得是怎麼將這不通人事的少年誘哄到床榻上的了,隻覺得似乎順理成章的應該發生,而駒奴也是那麼乖巧順從,簡直是盲目信賴的任由自己開拓他的身體。青澀的身體還喚不起多少情欲的反應,自己滿足的同時並不是他的愉悅,可是即使在痛得要哭的時候,隻消一點溫柔安撫,他就會乖乖放鬆四肢,予取予求。

    那一年李七郎二十二歲,郭駒奴十四歲。

    仿佛是情好最密的時候忽然聽聞到了太後的不滿,李濬第一反應就是當機立斷,以必然會重逢的許諾,送走了依戀不舍的少年,遣上西出陽關無故人的大道,讓他去一個陌生的世界跌跌撞撞。

    那一年李七郎二十四歲,郭駒奴十六歲。

    送別的許諾兌現了,回來的人卻蛻變了。送走了蔭襲千牛衛備身左右郭駒奴,返回了新授上輕車都尉郭光庭。

    今年,李濬二十七歲,郭光庭十九歲。

    送走的十六歲的駒奴,到底去了哪裏?

    李濬忽然微笑起來,望進眼前依稀熟悉的眸子裏:“郭彩兒,你今年多大了?”

    “回稟大家,彩兒今年,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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