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079 更新時間:10-04-04 00:44
講武的慣例,是上半日演習對陣,正午暫歇,下半日就是縱放將士自由射獵,至晚鳴鉦返回,獵物歸個人所有。李見素往年都隨聖駕在兩京近畿講武,射獵的時候也隨著皇帝下場,但如今靈州這一帶山荒地野,寒冬時節走獸飛禽並不甚多,又因為李懷來要和幽州比拚羽箭,中級以上的將領們便不去打獵,都下到峰腳射圃之中。
段越石這回卻不肯再出風頭了,李懷來讓他家先射,他謙道:“下官粗能引弓,便奉留後之命,先來拋磚。”自家脫了長袍,揀了一張最尋常一石五鬥長弓,颼颼連發,十箭中了七箭,一箭脫靶,還有兩箭未中紅心,成績算個合格以上。
他到底隻是個文員,李懷來等人也不好大肆取笑,主將們是不願意輕下較場的,李懷來帳下便是次子李安節和都尉畢繼芬去射了一回。李安節弓強,畢繼芬射準,都點了個“滿尚”——因“尚”字斷開彎折來數,一共正好是十畫,所以軍中計數,慣例就是書寫一個“尚”字算個一十,有如後世寫“正”字五進位計算一樣。繼李、畢二人之後,各軍都遣偏將出馬,粉牌上登時滿滿書了一排“尚”字。
巡使這邊豆盧封節與鄭欽都安坐不動,當然是郭光庭下場。他早就躍躍欲試,揀了張五石四鬥的強弓,先拉滿隨意放了一箭試了試手,覺得頗是合用,正要擺開架子正式射靶,卻聽背後有人道了聲:“都尉且慢。”
郭光庭一愕回首,隻見從座中起身過來的卻是新泉軍主將許京,他是朔方一帶最負盛名的神射手,郭光庭不覺肅然中又帶了惶然,躬身道:“許將軍有何吩咐?”許京擺手道:“不是公務,都尉隨意些便是。敢問是誰教習都尉射術?”
郭光庭差點衝口而出:“是七郎。”好在這句話在口邊硬生生攔截住了,答道:“是末將在長安胡亂學的。”許京點頭道:“嗯,都尉再試射一箭,俺來看看。”
他這個“看”,卻是將手臂環搭在郭光庭肩臂上,同他一道引弓。這把手姿勢是長輩指點用的,原非異常曖昧,爭奈郭光庭情思飄到李濬身上去,回想昔年教學光景,心思一偏,手上便亂,一箭放出去失了準頭,斜擦靶子而過。
但就這麼一放箭,許京已摸清了他的底子,放手道:“都尉力量不錯,果是引得五石弓的,俺卻有一言:莫若使三石左右的弓更好。”郭光庭愕然道:“謝將軍指點。”許京見他臉上有躊躇之色,一笑道:“都尉莫非不以為然?俺看你張弓,使是使得,卻未免臂肌繃緊過度,已無餘力,如何持久?弓強確實是射得遠,不過,戰場遠射,自有弩箭,何必傾盡自家力氣?弓箭之道,與其求強求遠,未若求準求狠。”
弩箭乃是借助機械之力射箭的兵器,射程之遠箭矢之勁都非人力可及,郭光庭料不到許京作為精研射術的神箭名將,言下卻是教人不必完全依賴弓箭,不禁愈發愕然。裴顯卻也站了起來,道:“老夫惶恐,先替幼賓謝過許將軍良言點撥。”郭光庭是他的舊部屬,雖然射術有偏差不能怪安西軍的教導,作為老上司的裴顯卻覺得自己有幾分當家長的責任。
郭光庭恍然大悟,急忙屈膝道謝。許京還禮道:“不敢!都尉已是極好的了,少年人還在長骨骼,正是好苗子,俺胡言亂語,隻盼給都尉錦上添花。”豐安軍的石破延在座中笑道:“文國一貫的好為人師。”文國是許京的字,聽了戰友取笑不免也嗬嗬一笑,自行回座。
郭光庭於是換了張二石八鬥的弓在手,照例依舊先是試手,射圃服役的士卒見他取的是角弓,知道他要練騎射,趕忙去牽馬。郭光庭剛試得一箭,卻聽身側又有人招呼了聲:“郭都尉!”
這回回頭看見的是名短襖士卒,手中拿著一張桑木弓,正在彎腰行禮。李懷來笑道:“這是俺家的健兒一名,也來練手!”那健兒招呼道:“都尉還記得小人不?”郭光庭聽他口音微有些生硬,不似漢人,尚在尋思,那邊已將馬匹牽來。健兒道:“請都尉自管先射。”郭光庭翻身上鞍,桃花叱撥馬潑剌剌馳將出去,繞得一個圈子回頭,馬背彎弓,連珠箭發,颼颼都中紅心。
他穿著一領白戰袍,襯著坐下赤驃馬,猿臂蜂腰,體態矯健,說不出的英姿颯爽,十箭又是無一虛發,免不得旁觀者都喝了聲彩。彩聲未畢,卻緊接著聽得控弦之聲,又是十箭連珠發出,緊追前箭之後,每一箭不偏不倚都射中在郭光庭所射箭的箭翎,將羽箭連杆豎劈,劈成兩半。
這一下連座中大將都不自禁站起身來,齊喝:“好一手‘劈筈箭’!”筈即箭尾,一箭劈筈不難,難得的是十箭連發,箭箭劈筈,這準頭唯有許京堪與之比肩。眾人震驚之下,一起矚目,卻見適才過來的李懷來帳下健兒,緩緩收弓,又招呼了一聲:“郭都尉恕罪。”
郭光庭猛然省起,失口道:“啊,你是莫賀啜!”那健兒再度躬身:“馬蹄下草土螻奴阿史德莫賀啜,多謝都尉當日活命之恩。”
“莫賀啜”在突厥語中就是“勇健”之意,這健兒卻是一名降歸天朝的突厥卒。郭光庭躍下馬來,歡然道:“原來你到了朔方軍效勞,怎地今日才相見?這手好箭,便是燒化作灰我也記得。”莫賀啜答道:“從前兩軍對陣,傷害過都尉貴體,不勝愧惶。小人一向在靈州內營服役,承蒙李大人抬舉充作帳下健兒。”
眾將不知道他們的淵源,不免紛紛相詢,畢繼芬卻是認得的,替郭光庭解釋道:“當日生擒鐵勒最後一戰,郭都尉衝鋒在前,連中三箭,險死還生,便是莫賀啜所射。後來破了敵酋,帳下士卒大多被擒,卻是郭都尉開口懇請,容恕了莫賀啜性命。二位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眾人紛紛讚揚,李懷來大笑道:“不道俺家健兒,卻是郭都尉的故人!俺胡兒家的規矩,見到好朋友要滿飲‘金叵羅’的,今晚便賀都尉酒去!”
叵羅乃是一種酒盅,口徑並不算大,因此連灌三四杯葡萄美酒,郭光庭也沒有醺然醉倒,但這晚上的宴會是將領歡聚,莫賀啜到底隻是普通卒子,哪裏有資格入帳?所以郭光庭也隻有跟畢繼芬坐一處,一麵遞杯,一麵談論今日講武各家優劣,帳內燔羊炙牛,酒濃酪香,軍樂昂揚,其樂融融。
喝了幾巡,跳劍器舞的健卒退了下去,卻上來一雙抱琵琶的歌女,嫋嫋婷婷行了禮,彈唱起來,唱的卻是本地風光: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李懷來已喝到有幾分酒意,拍案道:“調子太苦,煞風景!換來!”琵琶女轉弦撥調,又唱一曲絕句: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這首才唱到開始二句,已被李懷來喝止:“什麼離別、思鄉!俺老家可就在這靈州城,生死都不撇了去!再換曲子,要唱應景!”
琵琶聲忽然激昂起來,颯颯如風雷卷動,瑟瑟似冰雨敲窗,調奇音高,狂蕩不禁,唱的乃是詩鬼李長吉的《秦王飲酒》:
“秦王騎虎遊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聲,劫灰飛盡古今平。龍頭瀉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棖棖。洞庭雨腳來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
繁弦急管之中,將領們都漸漸醉了,推杯換盞時說話的舌頭也大了幾分,李懷來嘟囔道:“寡酒……沒趣!喚俺軍中那幫娘子們來……各家同樂!”片時一幹粉黛自帳外湧入,花枝也似拜了眾將,便偎依到各人身邊去。
這時帳中酒筵已殘,裴顯早告了年老不勝酒力,李見素和豆盧封節聲稱要回去授命記室起草講武報稟呈上皇帝,都已退席。去了這幾個嚴謹人物,餘人不免少了幾分拘束,又見李懷來一手摟了一個婦人,大笑道:“各位隨意,隨意!”眾人開始還有遲疑,卻不料靈州妓均是十分伶俐善侍,鶯聲燕語之下,沒多時就和眾將打得熟絡,於是大家漸漸放縱起來。
畢繼芬在靈州多時,早已慣了,和營妓說笑自如,轉眼卻見郭光庭局促坐在一邊,低垂著頭不敢看妓女,聽著嬌言挑逗,死活也不吭聲。畢繼芬好不駭笑,敲案道:“幼賓,娘子不怕羞,你倒怕娘子!”郭光庭憋紅了臉,半晌掙了一句:“裴將軍當年……婦人是不許入營的。”畢繼芬笑道:“安西清苦,怎比靈州?多年不見婦人的日子,是我們男兒漢受得的麼!奇怪,你也回西京多時了,莫不成至今還沒見過婦人,恁般羞手羞腳?”
郭光庭確實是多年不見婦女,回家之後和年輕婢女說話都要臉紅的,這時鼻端聞著身側妓女的濃鬱脂粉香澤,簡直有如百爪搔心般坐立不安。偏生鄭欽這個宦官,對妓女沒興趣,倒有心思湊過來做馬泊六,悄悄笑道:“都尉莫怕,咱家決計不去多口告知大家——況且,縱使大家知曉,多分也就一笑了之,想當年薛簡在宮外養了外宅無數,太後幾曾放在心上?”郭光庭聽他居然拿太後的麵首薛簡比自己和李濬,更加尷尬無比,顫聲道:“鄭將軍……休要胡言。”畢繼芬笑道:“幼賓臉嫩,人多的所在放不開手腳,要不帶這位娘子回帳敘話去?”
郭光庭偷眼瞧了那妓女一眼,隻見她攔胸係著的石榴裙豔滴滴的紅,更襯得胸前肌膚白膩如雪。不看則已,這一看愈發臉上火燒火燎的熱了起來,結結巴巴道了一句:“我……我醉了……去更衣!”慌張間打翻了案上酒樽,頭也不敢回的逃席而去。
一口氣竄過幾道營帳,冬月的寒風吹拂在滾燙的臉上,漸漸降了熱度,這才心神安定。抬頭看見月輪正在天心,灑下來冷清清的寒光,與帳中脂濃粉香的旖旎光景渾似兩個世界。他胸中有股混亂的意氣,到此時不覺長長噓將出來,卻聽身側也是一聲長歎:“將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郭光庭奇道:“是段司馬?司馬大人也逃席了?”段越石自寨角陰影處轉將出來,施禮道:“下官逃席久矣,衝撞都尉。”
郭光庭趕忙還禮,今日見此人睥睨眾將,不免既敬且畏,一時不知道如何說話。段越石倒是平易可親,解釋道:“適才步月,忽然想起我家郡王殿下,此刻多半在瀚海之中與契丹交戰,一時感慨,脫口吟了前人詩句,驚擾都尉了。”郭光庭道:“不敢。”
段越石忽然向他伸手,道:“恕下官冒昧,都尉腰間長劍,可否借閱一觀?”郭光庭一愣,不便拒絕,解下劍連鞘遞過。
這柄禦賜劍原本樸實無華,自從上次被杜緒一指之後,郭光庭連黃穗也換下了,外表更無特異之處。段越石卻連鞘撫了很久,讚揚道:“劍不出鞘,已覺凜然,果是好劍!”忽然嗆啷一聲,拔劍出鞘,喝道:“健兒,將我家劍來!”
他背後原有健兒護衛,聞言奔上,雙手呈上一柄出鞘短劍。段越石一手倒持郭光庭的長劍,一手拿起自家的短劍,驀地反轉,將短劍猛向長劍劍脊上砍了下去。
郭光庭大驚失色,急叫:“住手!”日間見過皂衣卒雙劍出處,削刃立斷,料來這短劍也是一般鋒銳名器,兩鋒相摧,必有一損,萬一毀壞七郎所賜寶劍如何是好?但說時遲那時快,段越石出手突然,他根本來不及相攔,耳中卻聽叮當一聲,砍下去的短劍斷成兩截,半截斷劍落了下來。
段越石似乎怔住了,手中一鬆,另半截劍也脫手落地,語氣嗒然:“原來我幽州精鐵,畢竟比不得上京寶劍!”
郭光庭其實有些不快,卻也不好責備,伸手道:“請段司馬賜還了我的劍罷。”他到底是個少年,心裏微帶賭氣的時候,便講究不起禮節,不肯再為損毀了段越石的短劍道個虛偽的歉。
段越石一笑,還劍入鞘遞還給他,反而道歉道:“是下官失禮了,幸好不曾損傷寶劍,否則萬死難償。”郭光庭又有點不好意思:“段司馬言重了。”
風清月朗,兩人相對,這是營寨僻處,安靜無聲,卻聽見遠處主帳轟飲談笑之聲,陣陣傳來,想是正在歡宴酣處。
郭光庭想著索性告辭自去安歇,段越石卻重新開言,換了話頭:“今日各軍講武,委實精彩絕倫,更難得各家法度儼然,絲毫不亂,卻教下官想起前朝一件事來。”郭光庭道:“末將不曾讀書,敢問前朝也有這般講武麼?”段越石笑道:“講武是本朝的常例,如何沒有?下官忽然想起的,便是玄宗朝的故事。當年玄宗皇帝初登大寶,在驪山講武,征兵二十萬,綿亙五十裏,那才是聖朝的大場麵!可惜因為人數太多,軍容不能嚴整,場麵甚是混亂,玄宗一怒,當場要處死兵部尚書以殉軍法,幸虧大臣苦求才免。那一場講武,唯有兩家軍隊巋然不動,大受玄宗讚賞,其中之一,便是昔年的朔方軍。可見朔方治軍有道,是自來的傳統。”
郭光庭點頭道:“嗯,末將恍惚也聽過這段故事。”段越石道:“那次講武,可惜了兵部尚書!其實軍容不整,非他之過,隻因天子登基,正要拿大臣立威,因此非其罪而受罰。若非玄宗皇帝念其有擁戴大功,早已身首異處,卻也被貶出京師,左遷新州,最終歿於嶺南煙瘴地麵——都尉可知這位兵部尚書是何等人物?”郭光庭一窒,沒有說話,段越石自己回答了:“乃是代國公郭元振諱震的。”
郭光庭幼年便聽家人說過此事,知道先祖其實不得令終,縱使是出將入相之榮,匡扶乾坤之業,又怎當得世事無常,人心翻覆?忽然心頭湧現了杜緒的那句話,不自覺喃喃說出口來:“大抵……這便是‘天威難測,君恩莫恃’!”
段越石料不到他能說出這八個字,轉頭相顧,郭光庭退後一步,折腰下拜,以額觸手:“失禮段司馬,光庭不敢聞先祖名諱。”段越石啊了一聲,道:“下官不知,誤犯都尉家諱,死罪死罪!”
霎時間又是一陣沉默,遠處絲竹聲還在陣陣傳來,幽州健兒小聲提醒:“司馬,夜已深了,回帳安歇罷。”段越石於是舉手向郭光庭道別,郭光庭便也還禮。卻見他一揖到地,隨手拾了半截斷劍,伸指彈鋏,縱聲而歌,緩步而去。郭光庭側耳細聽,分辨出他唱的卻是一曲《公莫舞》:
“……材官小臣公莫舞,座上真人赤龍子。芒碭雲瑞抱天回,鹹陽王氣清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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