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24

章節字數:6207  更新時間:10-04-11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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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天色完全黑將下來的時候,敵我雙方會同樣的陷入目不視物的處境,這卻是郭光庭所沒考慮到的,經過一陣衝殺之後,重新會合在一起的步卒,已經隻剩下五十餘名,人人身上帶傷,疲憊不堪,性命隻在呼吸之間。但黑夜的幕布最終落下的那一刻,混亂的戰場忽然劃上詭異的靜止符——人馬聲兀自喧響,廝殺者卻陡然一頓。

    這是臘月二十二的夜晚,殘月出遲,群星無光,看不清敵人,也看不清自己人,揮舞的兵刃不由得從殺敵轉為自衛,交戰雙方的間距慢慢拉長,彼此保持在安全距離警惕著。又過一陣,連互相接觸的兵器也沒有了,突厥人的大隊已退到外圍圈子,人馬漸漸安靜,再一陣,外圍圈的邊緣影影綽綽亮起火光,是敵人在生火準備就地過夜。包圍圈並沒有鬆開,戰鬥卻鬆弛了。

    郭光庭等人已經飛速築沙,和馬匹又做成一道防牆,與近圍的突厥人一般不敢點火,生怕被對方的箭矢招呼上。這一刻的僵持無非是因為夜戰不便,等到天明,遲早還是突厥人刀下之鬼,哪有力量突圍而去?郭光庭不是能出妙策的人,這時也隻能低聲讓傷兵先居於陣中包紮休息。便有士卒道:“都尉身間也中了兩矛,不妨事麼?”郭光庭道:“有甲衣擋著,傷的不深,不妨事。”莫賀啜站在身邊,道:“都尉右臂著傷,血都染濕了外袖,真不妨事?”

    郭光庭一旦鬆弛,便覺右臂痛得幾乎連槍都提不起來,隻覺濕熱的水液自肩甲破碎的地方不住往臂間流淌,心道:“是汗?”拿左手捉起右臂湊到鼻間嗅了嗅,衝鼻血腥,果真是血,原來先前被突厥騎士砍了一刀,到底隔甲傷到了自己。

    但這個時候做將領的哪裏敢休息,草草包紮了,還是守在防牆架設的一具銅弩旁,箭枝是莫賀啜他們攜帶來的,數量也隻有限,不敢輕發。莫賀啜抽了弓箭在他身邊協守,趁別人都聽不見,低聲回稟:“都尉,不濟事了。二將軍那邊遇上的,是可汗帳下的‘附離’,這邊的,都是‘控弦’。這分明是東突厥的主力在此,裴將軍他們在閻洪達井那頭,怕是撲空了,卻教我們遇見。”

    “附離”是突厥可汗的親衛兵,“控弦”則是突厥精兵的稱呼,據軍情獲悉,這幹人馬本來應該在渾義河東麵的閻洪達井地方,裴顯等大軍便是開去聯合回鶻夾擊決戰,不意他們卻撤回到渾義河附近,裴顯大軍撲空暫且不說,這邊的小枝奇兵反而要遭出其不意的覆滅,豈非這場由皇帝親手製訂的作戰計劃,要全盤失敗?

    莫賀啜小聲回稟,當然是怕其他士卒聽見這樣惡消息,喪失最後的勇氣,但此時此刻,左右都是絕境,其實知不知道也無所謂了。郭光庭喉間梗著一股酸苦,半晌聲音很輕的說了一句:“既然如此……莫賀啜,你不如回去罷。”

    莫賀啜一愣:“都尉要小人……回二將軍處?”郭光庭道:“不,是回歸突厥。”

    莫賀啜手上弓弦一顫,失聲道:“都尉何出此言!”郭光庭道:“你畢竟是突厥人。”莫賀啜道:“小人已效忠唐家,都尉莫要多疑。”郭光庭搖頭道:“我不是疑忌你,我隻覺得,無謂要你陪我們送死,並且還是與你族人作戰——莫賀啜,日間你放走突厥特勤,豈非心存同族之情?”

    莫賀啜不自覺手腕一翻,已扼住對方肩頸,夜色中附近的士卒都看不見,隻消一個用力,便可掐向對方咽喉。但郭光庭聲音很低,態度溫和,這揭穿卻不是威脅:“日間我瞧見的,你取箭的時候,手上先掂了一掂,你分明知道那是鳴鏑,不是誤取。”

    圍外千軍萬馬駐在這一片沙地上,雖然雙方暫時全無動作,殺氣卻在黑幕裏縈繞不去,耳中有風聲,有馬嘶,更多的是刀甲叢響,凜凜生寒。莫賀啜手中忽而鬆了,居然笑了一聲:“小人隻道郭都尉是個傻漢,卻不料恁地細心入微。”

    郭光庭也不知道說什麼的好,莫賀啜道:“其實二將軍和都尉,都認錯了,日間被盛樂軍趕逐的,並不是特勤。”郭光庭嗯了一聲,莫賀啜道:“突厥特勤都是阿史那家的,日間的那位,卻姓阿史德。”郭光庭恍然大悟:“阿史德,你的同姓?”莫賀啜點頭道:“是的,那狼頭旗,金銀雙色是日月,旗頭還有星辰紋,我阿史德氏,世代都是突厥族的巫師。”

    他轉過頭來,縱然在漆黑的夜裏,一雙眸子還似狼般的閃爍著幽幽光芒:“我們東西突厥分裂的時候結下冤仇,東突厥的阿史德,跟我其實也沒什麼關係。可是……今日那人定是阿史德家的族長,是大巫師。你們要是殺了他,開春就沒有人主持祭祀,我們共同的祖先射摩舍利海神,也吃不到新年上供的牛羊了。”

    他坦白說來,郭光庭不禁沉默了一陣,又道:“既然如此,你回東突厥罷——西突厥都已亡了,世仇什麼的,想必也沒有那麼要緊。”莫賀啜問道:“小人若是臨陣背反了,那麼都尉……?”郭光庭慢慢的道:“能戰則戰,有命相博便了。大唐將士如雲,終可報今日之役,並不爭在我能否歸去。”他聲音低微,卻隱然透出了一種堅定的傲意:“也不爭你一個莫賀啜,在與不在。”

    莫賀啜也沉默了,半晌低笑起來:“都尉好心,小人心領,無奈是歸不去的——小人業已降唐,卻有什麼顏麵,帶著你家印記回歸本族?”

    是時軍法極是嚴苛,降卒無一例外要黥麵發配邊戍,黑夜中郭光庭看不清莫賀啜麵上紋的字,卻知道定是兩行墨印,開列著莫賀啜的族類、姓名、隸屬,分明明洗脫不去。於是隻能背負苦痛與恥辱,死心塌地為人效力,都道千古艱難惟一死,但以降求生,又豈是容易?

    郭光庭心目中隻有死為榮,哪曾想過生蒙辱,十九年黑白二色的純粹世界裏,忽然似懂非懂了介於其間、沉重壓抑的灰色,這發現倒把自己噤住了。嘿然無言的時候,眼前漸漸生明,四周景物於黑暗中浮出輪廓來,卻是殘月已出,幽幽冷光灑在了大漠上。

    有了月光,便要防範突厥人趁勢進攻,陣中士卒同時提起戒備,隻聽敵人的喧囂聲卻是自遠而近,忽然騷動起來,遠遠的外圍火光便閃爍不定。驀地包圍圈內外的戰馬齊齊嘶鳴,仰天噴鼻噅噅而叫。突厥風俗好戰,最重馬匹,戰馬無故嘶鳴乃是不祥之兆,這忌諱連唐軍都是知道的,陡聞異聲,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跳砰隆之中,東麵也似乎傳來轟雷般卷地之聲。

    郭光庭心頭一沉,想的是:“突厥又有大隊來了!”陣中傷卒卻失聲驚喜:“是我軍!是長孫將軍的鐵甲陣!”

    這個“長孫將軍”不是受降城中臥病的大總管長孫楚,而是代父出戰的長孫岑。橫塞軍備有一支人馬均披甲具的重裝騎兵,號“鐵甲陣”,穩重穩固,極難摧破,推進時聲息沉重,壓地而來,來的不快,卻具有先聲奪人之效。

    但甲騎具裝的重騎兵盛行於魏晉南北朝及至隋,到隋末便已漸漸讓位於輕騎,如突厥人這般靈活縱橫的馬背作戰術,是重騎兵的天生克星。鐵甲陣壓陣甚好,打頭陣卻委實不是其長處,所以郭光庭手下的士卒的“驚喜”裏,驚實在要大於喜。殘月下其實望不見遠處,卻聽得外圍的突厥人紛紛上馬之聲,想是已經東去迎戰。

    友軍到來,自然是眼前生機,郭光庭吩咐道:“嚴陣緊守,伺機突圍!”這時連同朔方軍來援的莫賀啜等人,一共八十三名士卒,且傷且乏,其實難以脫出重圍,卻又豈能成為友軍的掣肘?當突厥人向這一支殘餘的小隊再度發起進攻時,眾卒也奮起餘力廝殺,片刻間失了臨時沙牆防線,卻不後退,反而向橫塞軍鐵甲陣過來的方向拚命衝殺過去,努力會合。

    殘月下這一路廝殺,委實慘烈已極,到得終於同橫塞軍接上了頭,八十三人已經剩不到一半,幾乎是踏著人馬死屍過去。這時四下裏相撲的雙方都點上了鬆明,火光照得沙地上亮如白晝,全身浴血的士卒們,看見橫塞軍的時候卻是大吃一驚:“如何陣勢恁無章法!”

    笨拙沉重的具甲兵本來對上輕騎就具有天生的劣勢,陣法再亂,愈發難以抵抗,人數雖然眾多,卻被突厥騎衝擊得幾乎不成形,隻能束手遭戮。幸好最中心將纛之下還牢牢結著圓陣,看見友軍傷兵過來,百忙裏還放出門戶讓缺乏護具的友軍進來稍息躲避。郭光庭這時又多了幾道傷口,幾乎是拄著槍進入圓陣中心來見長孫岑致意,卻見到長孫岑並沒有在坐騎上指揮,而是卸去了甲胄躺在兩乘馬之間的吊床上,顯然受了重傷。

    長孫岑是安北大都護長孫楚的幼子,同時也是獨子,前幾個哥哥都為國捐軀死於沙場,因此在橫塞軍中身為代理主將的副大都護長孫岑年紀還輕,隻得二十五六歲,祧承著長孫一姓,猝然傷重,不免使身邊護軍都十分驚慌,回答郭光庭的詢問也語無倫次:“我等正是去了閻洪達井,小將軍發覺情勢有變,與裴將軍商議之後分兵……獨逐突厥到此,本來尚有取勝之機,不意小將軍馬墮陷阱受傷,至今昏迷,軍心大亂……”

    將為軍之魄,倘若主將臨陣傷亡,縱是壓倒性的勝勢也能被逆轉,何況鐵甲陣對突厥騎,本來就乏勝算?郭光庭問道:“敢問貴軍誰是副將?”吊床之左,一名將領免胄致意,道:“在下員宗周,致問郭都尉。”此人是安北軍的副都護,職正四品上,其實要高過郭光庭,如此謙卑,自然是因為郭光庭屬於天子使者,不得不加禮致敬。郭光庭素來不敢驕橫,也加禮還讓了,但說話卻難得的不曾客氣:“末將曾聞裴將軍教誨,軍中最忌無主,主將不到,副將便當代之,副將不到,哨司、旗頭便當代之,縱然是一軍領袖俱亡,什、伍之長也當充任率領——此刻形勢,員將軍如何不急忙指揮,卻在這裏空守著長孫將軍病床!”

    員宗周一張老臉不由得泛出赧紅:“謝都尉良言,員某掛心主人傷情,方寸已亂。”他是長孫氏的家將出身,故此稱主將為主人,說了此話,兜鍪一合,馬上橫槍便欲衝將出去,吊床上的長孫岑卻忽然開口發聲:“且……且慢!”

    眾護軍大喜:“將軍醒了!”長孫岑聲音微弱:“將甲胄來,扶我上馬。”員宗周急道:“小主人且休養,員某必定護主人平安返回受降城……”長孫岑道:“不能勝軍,何要平安為!長孫岑……不曾死,須教將士定心。”

    他受的是撞擊傷,胸口淤血無法化開,重騎兵的鐵甲有百斤之重,披掛上身極是吃力,顫巍巍上馬之後,嘴角便不停滲出黑血,幾乎連兵器都提不起來。但中心圓陣陣門打開,大纛高揭,戰鼓擂響,火光下看見主將端坐馬上,本來散亂的鐵甲陣忽然發出雷鳴也似的歡呼,鬥誌高漲。

    郭光庭於此陣是客將,隻能帶著自家的殘兵相隨在陣心裏,長孫岑偏偏請他過來,聲音仍是虛弱:“郭都尉可識得陣法?”郭光庭道:“末將粗粗學過,卻不精通。”長孫岑道:“我兩眼昏黑,實是看不清陣勢,員將軍又心慌意亂,怕他判斷不明。都尉可否替我斟酌?”

    郭光庭大吃一驚:“末將如何擔得此任!”但這個時刻不是推讓的時候,當即匆忙講了自己分析的情勢:如今這一片沙漠上駐著東突厥的“控弦”精兵,北麵的渾義河自不消說更是牙帳主力所在,西麵李安節的朔方軍據說遭遇了可汗的“附離”兵力,東麵橫塞軍過來的地方也是鐵甲陣中伏受傷之所,眼看別無出路,隻能向南殺回唐界了。

    長孫岑一言不發的聽完了,身形搖搖欲墜,卻作了冷靜的判斷:“變偃月陣,回頭向東。”

    員宗周失聲道:“那一片正是陷阱地,豈可複去!”長孫岑道:“突厥這回,分明是‘避強就弱’,各個擊破之法,南麵豈無凶惡?裴將軍與許將軍兵強勢穩,又與回鶻聯合,突厥必定不敢硬碰硬,隻有東去會合,方保我軍安返。”

    他傷勢甚重,說完了這番話又咳吐了幾口黑血,左右護軍夾馬扶持,才不至於倒下馬來。郭光庭聽了好生佩服:“長孫將軍也不過大我幾歲,恁地沉著!想來這就是裴將軍所言:為將者最難得的不是善勝,而是善敗——敗而不亂,蹶而不仆,才是做大將的風範。”知道重騎兵最怕陷阱地,於是上前自告奮勇:“郭某是步下,願代貴軍前探地勢。”長孫岑也不推讓,隻是氣息微弱的道謝:“卻要都尉等帶傷探路,深感厚情。”

    郭光庭的傷全是外傷,自覺卻是撐得住的,點開殘兵,尚能作戰的隻剩了三十二名。這個探路,可不是單單的前探地形,而是充當先鋒拚殺,須得保證勇力,於是又篩選一下,挑了二十人編為兩隊,莫賀啜是朔方軍那隊的頭領,郭光庭自然帶著自家的殘兵,紮縛傷口,提刀持盾,在鐵騎的掩護下,移向陣尾。同時鐵甲陣號角響起,鼓點傳令,眾騎看旗幟所向,慢慢變為中心凹進的偃月陣,頭尾易勢,向來路退走。

    這下半夜的廝殺,比之日間又是不同,除了應付凶猛的敵騎之外,還要留意地下的陷阱,肩負起將鐵甲陣順利引出險地的重任;除了緊緊裹著咬著不肯放鬆的突厥大軍之外,東麵尚有將鐵甲陣趕入陷阱地的突厥待陣來迎——仿佛是在密匝匝的荊棘叢中硬給斬出一條路來,斬刀鋒芒摧折,身間也血跡斑斑,然而畢竟是踏出了血池裏生路所向。

    到得天色微明的時候,鐵甲陣忽然再次發出歡呼,這卻不是因為本陣終於脫出那一片陷阱地,而是看見了東邊白影如電,疾掠而來。來騎聲與箭至,颼颼連發,每一箭都射倒一個突厥人,箭箭透甲而沒,莫賀啜是內行,不禁低聲讚歎:“好厲害的‘破甲錐’!”

    那白影是一隊白甲輕騎,首尾陣型也如尖錐般直插而入,郭光庭忍不住與橫塞軍同聲大呼:“許將軍!”主旗下那員大將百忙裏居然還掛弓在腕,向眾人拱手:“裴將軍大軍不遠,俺先去援助二將軍來,失禮少陪!”他肥胖的身軀在馬上竟然矯健之極,行禮都絲毫不礙控馬奔馳,換箭張弦有如琵琶急指輪轉,颼颼又是數箭開路,眾人眼前隻是一花,新泉軍這一支衝鋒隊已然如白電、如驚鴻,破開突厥千軍萬馬,直向西去。

    但緊跟著新泉軍之後的,卻不是裴顯神策軍大隊,而是黑壓壓千騎衝來。周匝突厥人馬忽然抑製不住的大聲嘶喊起來,紛紛避路,莫賀啜失聲叫道:“是回鶻,回鶻鐵騎!”

    如果說新泉軍衝鋒有如尖刀入陣,那麼回鶻兵馬的來勢,便如一條粗大的黑色皮鞭抽向大地,擊起血肉橫飛。突厥人對唐軍何其勇猛,看見回鶻來襲,卻是仿佛骨子裏透出恐懼來,約束不住的四散奔逃。回鶻騎毫不客氣趕逐追殺,並沒有什麼陣法,那殺氣卻令人退避三舍。領隊有旗手過來,向著唐軍大聲呼話,回鶻語與突厥語其實相似,郭光庭在天山也會幾句西突厥語言,卻聽不懂東突厥這邊的口音,身邊士卒便替他翻譯:“那人言道,他們是回鶻契苾部,奉可敦——也就是大唐宜國大長公主——之命,前來助陣,要我們休在此地,東去與裴將軍相會。”

    這時長孫岑又已傷發暈去,鐵甲陣難以再戰,郭光庭手下二十人都是強兵中的強兵,這樣的血戰居然也隻折了兩人,卻也委實到了力竭的極限。於是重騎兵勻出馬匹來給他們乘坐,一幹人扶死攜傷,移陣繼續東去,好在第一縷曙光從地平線上射出來的時候,東麵林立的杏黃旗幟也招揚在目。郭光庭勉力抬頭,隻道了一聲:“裴將軍來了!”眼前便被一片黑眩吞沒。

    這一暈厥其實不很長久,隻得片刻,便被傷口的劇痛驚醒,宛如有人拿刀在自己傷處重重割落一般的劇烈痛楚,忍不住喃喃呼道:“七郎,好疼。”耳邊卻有人斥道:“好男子就休叫疼!”

    郭光庭睜開眼來,身邊卻是莫賀啜,自己破碎的護膊背甲都已經解開了,他正和自己同乘一騎,將手中白粉狀的傷藥敷上傷口。郭光庭便不吭聲,過一陣道:“莫賀啜,你的藥莫不是生石灰?好生灼人。”莫賀啜道:“這是我族的秘藥‘突厥白’,小人世代巫師家族,會合巫藥,都尉不是昨夜便已知了?”說著卻笑了一笑,原來那突厥白方藥不傳外族,主藥卻的確就是生石灰,郭光庭居然一語中的。

    這時四周兵甲安靜,馬蹄踏踏,卻是走在歸路上。郭光庭實在掙挫不起來,隻能臥在馬背上聽戰後幸存的士卒回稟戰況:“回鶻逐突厥至渾義河,不能深入,便即回去。許將軍已解救二將軍歸隊,我軍傷亡匪淺,裴將軍傳令撤回受降城。”

    回受降城要翻越陰山,還是來時之路,但敗軍之餘,心情不免異常沉重。途中休息三次,直到第二日傍晚,才遙遙看見了受降城頭的旗幟,越走越近,卻是越走越驚,但見受降城與四周渾然一色,都是一片素白,眾人不覺失色:“我方並未全軍覆沒,如何受降城上卻升白旗!”

    白旗並未就是降旗,但距離過遠,卻委實分辨不清。再近一些,已經醒轉的長孫岑忽然掙紮上馬,遙望城池,陡地放聲大哭:“父親!”一口鮮血噴出,倒撞下馬。

    諸將大驚,急忙扶的扶問的問,這時候前探的卒子也馳馬回來,高聲報稟,一句話使眾人驚惶的心情安定下來,卻是一個老大噩耗:“長孫大總管前日病發,昨夜三更五點,已然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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