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32

章節字數:5163  更新時間:10-05-18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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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光庭自幼在長安生活,出門歸來也不止一回,卻再沒有哪回像這次一樣,心情急切得仿佛被鞭策追逐,三千裏不眠不休趕將回來。然而與他心情相反的是,長安城卻永遠那般安然不動,以見慣世麵的威嚴雄姿俯視著他火急火燎衝入城門,伴隨著還有路人的幾句譏評:“誰家郎君,恁地性急,西京內也跑起馬來!多分是外路來的急遞鋪、趕腳漢!”

    這樣的評語一直陪送他到大明宮裏,李濬從延英殿禦案上抬起頭來看他的時候,也是將吃驚掩蓋在一貫泰然自若的神色下:“駒奴,怎地擅自歸來,恁般慌忙!難道朔方軍出了變故?”

    郭光庭是尋著顏懷恩的門路徑直入宮,沒有合乎規程,因為心急慌忙,連家門也未入,當然更談不上沐浴更衣,便衫上還帶著路途中的沙塵,拜伏殿中,累得隻是喘氣,一時答不了話。李濬便讓顏懷恩扶他起來,殿中正奉上宮女煎好的紫英茶,於是分了一碗給他潤喉。郭光庭也顧不得品味名茶,直接咕嘟嘟幾口牛飲下去了,才稟道:“陛下,確有大事——李懷來殺良冒功,欺瞞朝廷!”

    他隻道這八個字說將出來,皇帝定要動容,誰知李濬雖然擱下了茶盞,臉上也露出了詫色,說出來的卻是這一句話:“哦,便是如此?不是已進呈了封事?又何須千裏奔回求見來報。”

    郭光庭失聲道:“陛下已收到封事?如何……如何……”李濬自案牘中取過一紙封事,親手遞過,微笑道:“駒奴的封事,七郎如何不在意?”

    因為關係親密,賜郭光庭的座位離案不遠,但天子遞物,豈能不起立來接。其實也不用再看,自己謄抄了幾遍的文章此刻背都能夠背將出來,直接便向皇帝道:“臣隻道這封事被李懷來截留了……”李濬道:“李懷來便有潑天膽量,又怎得通天手眼?駒奴卻將七郎看得忒也小了。”郭光庭急道:“然而……我這封事稿已在豐州……”李濬不以為然:“約莫是摘抄?日前方將境內平民喪生之事錄了過去,命飛騎密傳,飭李懷來好生勘察,約束將士。”

    這話好似轟雷打在郭光庭頭頂,霎時間懵了,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七郎……是要害死駒奴?!”

    顏懷恩立即喝道:“都尉,聖前恁地唐突!”但郭光庭驚愕太甚,根本忘了禮數,還喃喃補充了一句:“李懷來隻因知道了我上疏,密謀加害,若非有人搭救……原來是七郎傳與他知?”

    李濬微微皺了眉,正色道:“駒奴,怎生錯想如此?”

    郭光庭又驚又急又委屈,隔了半晌才覺出自己不對,俯首道:“郭光庭失禮禦前,罪該萬死。”李濬的聲音倒沒有太大不滿,隻是稍稍帶了幾分嚴厲:“身在軍中,越級告發主將,你當便無人知?我若不抄示豐州,暫加安撫,豈非內外相疑,立生大變!那時你的性命安能保全?李懷來縱使生出殺機,斟酌之後也會明白,反而會極力保你平安,免得沾惹嫌疑——連這點關係都尋思不通,擅自離軍貿然歸來也就算了,怎生卻又胡思亂想起來?七郎若要害你,可須借刀殺人?”

    郭光庭隻能離席拜倒,叩首認罪:“臣愚鈍無知,犯了大錯……謝陛下天恩。”

    顏懷恩便又來相挽,勸道:“都尉到底還是孩子氣,哪懂得大家一片苦心,多般遠慮?雖說是莽撞惹禍,畢竟也做出來了,哪好再回軍中?大家隻索看在多年情分上,替都尉收拾了後梢罷。”李濬歎了口氣,語氣溫和:“罷了,都歸來了,還能怎地?回頭自向監門衛上卯,隻道我召你複歸南衙的便是。”

    這意思其實是將郭光庭擅離戍地的罪責攬到了自己身上,郭光庭本該謝恩,但是此刻滿心裏不是惶恐,卻是五內如焚,也顧不上不合時宜,又開口問道:“陛下,那封事……”李濬道:“茲事體大,不可張揚,已命李懷來自去勘察真確。”郭光庭道:“臣已看得千真萬確!這些事就是李懷來縱容部下所為,教他勘察,豈非……”

    李濬皺眉道:“駒奴,軍政大事,休得纏夾,我自有處。”郭光庭急道:“一日不處分了朔方軍,軍州左近百姓便多一日被害!陛下……”

    顏懷恩在旁直扯他,道:“都尉,殿中休要喧嘩!大家擔負國之大體,哪得不審慎從事?”郭光庭道:“我親眼所見,絕無虛假,自豐州一路到幽州,百姓遭戮甚慘,許多無辜冤魂,怎能不急急伸雪!那李懷來無恥貪功……”顏懷恩截著他慷慨激昂的話頭,問道:“百姓慘死,想是不假,卻敢問都尉,如何知道是李懷來?總不成李節使帶隊斫人頭顱,都尉也在旁邊親眼看來!”

    這句話倒將郭光庭問得愣住了,半晌先迸了句傻話:“李節使身為主將,自然不必親自去斫頭顱……”顏懷恩拍他肩道:“便是道理!大家麵前,老奴不妨招供狀,神策軍在西京,也多有不安分的打脊漢,東西市裏強買強賣,爭奪吵鬧。老奴侍奉宮中事忙,不及一一約束,難道卻是指使他們幹來?倘要如此入罪,老奴做了這護軍中尉,非是大家抬舉,恰是大家陷害了。”

    一番話說得李濬都是笑了,盯了一眼:“約束不力,縱軍擾民,也將來做功績講!還不去自家努力?”

    顏懷恩便跪下叩罪,郭光庭覺得自己也應該跪倒再次認罪,可是一股氣梗在胸中,這次屈膝不得,直戳戳又說了一句:“陛下,此事委實不是李懷來的失職小過,而是故意縱容倡導……有俠士為證,親口說來。”

    他定要糾纏這個問題不放,李濬脾氣再好,也難免有些不悅,稍微提高了聲音:“哦,便是當初在洛陽你所說的那劍客?你又巧遇了他?可知他的來曆?”

    郭光庭忽然有點慌亂,語聲便放小了:“臣……隻是認得此人,不知來曆。”李濬慢慢道:“當真不知?便未曾疑心他來自幽州?”

    郭光庭抬起頭來,李濬笑容還是溫和,眼神卻銳利得似要刺穿自己心底隱秘,霎時間慌亂到了氣餒,卻急切說了一句:“確實不知!臣……隻能擔保他與幽州,絕無幹係。”

    這一點隱秘,是萬萬不可吐露的——那夜麵對自己又一次質問:“俠士與範陽王麾下,可曾相識?可曾……認得幽州段司馬?”舞劍客隻是一片坦蕩蕩:“小段?那是某家師弟,有甚不認得?然而某家十年裏也隻見過他兩麵,他要在朝,某要在野,何得瓜葛牽絆。”

    郭光庭再不通世故,也知道這點不成為“瓜葛牽絆”的瓜葛,是萬萬不能讓朝廷知曉的。段越石前次來到西京,已教上下視他為眼中釘,倘若被皇帝知道他竟然與刺殺薛簡的刺客有師門關係,定生疑忌,豈非自己害了段越石,乃至害了範陽王?郭光庭在李濬麵前素不藏私,卻不能不為人遮掩致命短處。

    可是因為平日沒有藏過私,這遮掩便分外難做,被皇帝目光刺得全身冷汗,不自覺瑟縮,隻能在氣餒中又強口一句:“那俠士委實與幽州無關,七郎不信駒奴?”

    李濬凝視著他,良久良久,喟然一歎:“三千裏疾奔歸來,大是勞苦。駒奴,你且歸宅將歇,許你領假。豐州的事七郎自有處分,休多口了。”

    郭光庭其實還是想多口,卻被顏懷恩拚命拉扯示意,隻得拜辭了。顏懷恩伴著他走到階下,才喚了聲:“都尉。”郭光庭聽他似乎有話,轉頭看他,請教吩咐。顏懷恩拂塵搭在肩上,老臉上竟然現出一絲猶豫,望了他半晌才道:“都尉,咱家也是看著你自小郎君一路長到恁般男子漢了,卻有幾句不可意的言語說與你聽。”郭光庭恭敬道:“顏將軍請講。”顏懷恩壓著語音,緩而認真:“大家性氣最和,難免縱放我輩不知高低。都尉也須學會收斂,莫要恃寵而驕。”

    “恃寵而驕”這四個字的評語,郭光庭萬萬想不到會落在自己身上,張口結舌回到宅中,麵對母親大呼小叫的追問,又是一番煩惱,許久才想出味道來:“顏公公此話提點,似有深意?”

    這深意卻來不及細細尋思,回到宅中隻過了三日,還沒有去監門衛報道恢複原職,直接由公衙中人尋上門來。幾名不相識的校尉,來宅前刷的一聲展開黃麻手敕:“比來朔方節度使李懷來急報,郭光庭結交刺客,謀刺主帥,私逃回京,意存不軌。著即拘入大理寺,鞫問反狀!”

    大理寺坐落在皇城西部,最靠近正西順義門。皇城之內也同外郭城百姓的居住區一樣劃分為若幹裏坊,大理寺所在的裏坊,距離郭光庭每天上值的左監門衛也不過斜角相對,中間隔著司農寺坊。郭光庭有時聽同僚玩笑,都道:“今生犯法,最多入刑部推問,誰進得大理寺?那須是鞫問徒刑以上罪犯的所在!”

    不料郭光庭今日竟自被送了進來,而且這個“反狀”被鞫,罪名成立的話,可遠遠不止是徒刑,大辟、淩遲、族誅,一樁樁不寒而栗擺在眼前。最初的驚慌憤怒委屈過後,便是深深的無力感,跌坐在拘禁的鬥室間隻是發愣,滿心淩亂理不出頭緒來。大理寺雖然隻問重罪,斷獄的任務卻也不輕,郭光庭暫時還排不上號。上午被拘捕,直到傍晚也沒有人來問話,隻能看著一縷斜陽漸漸移入窗格,照得牆壁泛作血色,那麵西的粉壁上,卻題著一首舊詩,百無聊賴之中,竟然輕聲念將出來: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這囚室其實不差,想是拘禁身份較高的犯人所用,這題詩字跡端正,大約是個高品級的文員,字跡尚未刷去,想必題字未久。郭光庭雖然不懂朝政,卻也知道李濬近年鏟除太後餘黨,頗是入了一批大臣的罪,至今興獄未歇,關個把重臣在這裏也不是稀罕事,當然沒有心思猜測前一名獄友是誰,隻是思緒散亂,模糊想道:“這首詩好熟,誰教過我?”過了半晌,卻忽然記了起來:“嗯,是駱賓王的《在獄詠蟬》。很小的時候,阿爺念給我聽,說道這是武周朝的有名詩人,但是這首詩意氣消沉,卻不及先祖代國公《寶劍篇》遠矣。”

    其實他五歲喪父,對父親的印象委實不深,就連幾位謀反被誅的哥哥們,也全然記不清音容笑貌。多少年全未想起過的親人,忽然闖入記憶裏,這等情緒來得竟有點奇怪,仿佛看見另一個世界的亡魂向自己招手。將要含冤而死的恐懼,竟比戰場命盡更讓人滿心惶惑,毛骨悚然。

    到得晚間,卻終於被提出訊問。因為是臨時提審,寺卿、少卿這等主事官員都不會來的,堂上隻坐了兩名大理寺丞,品級還低於郭光庭,見麵倒是下堂一拱手,口稱“都尉”,頗是客氣。但到得郭光庭聽了堂上評事宣讀了指控罪狀,隻是否認,拒絕招供的時候,寺丞的語氣便尖利起來:“知曉都尉是沙場上好漢,刀槍叢裏賭過命來,尋常手段想是不懼。卻不道我輩自有淵源——前朝來某傳下《羅織經》,妙法無數,‘定百脈’、‘突地吼’、‘死豬愁’、‘求破家’、‘反是實’……都尉可堪一試?”

    他口中的來某,其實就是武周朝的來俊臣,是最著名的酷吏之一,因為後來獲罪,又兼“俊”字與今上諱字同音,寺丞便不直言其名。所謂“定百脈”等,都是來俊臣與黨羽發明的酷刑,顧名思義,使用出來縱使是鐵漢也抗不過去,寧可自誣謀反,求速死、求破家滅族,也不堪忍受這般刑罰。夜深堂空,高燭明耀,這般話森然說來,如劍如戟,雖在春暮夏初的暖和天氣裏,也不禁刺骨生寒。

    郭光庭卻隻有一句:“天日在上,郭光庭委實不反。”

    另一個寺丞道:“都尉莫要強口,立朝以來,來此地的成千上萬,誰是自家直認的?爭奈倔強到頭,也難免吃苦了父母遺體。勸都尉還是痛快認了罷!”郭光庭抗聲道:“我實不反,如何能認?”那人冷冷道:“當年郭楚金,何嚐不是如此說來?可惜三木之下,還不是悉數招了。”

    “郭楚金”這三個字傳入耳中,傍晚的奇怪思緒陡然又侵入心底,郭光庭猛地抬頭,神色竟比自己被問還要驚惶,語音隻是顫抖:“我家大阿兄,當年在此受問……究竟是不是真個謀反?”

    這句話問出來,堂上推問官員不覺相顧,倒都是失笑了。頭一個寺丞笑道:“已教誅了,如何不是謀反!都尉自家有數,還是認自家的罪罷。”

    評事便又問了一遍:“郭都尉自稱,因是告發李節使,故遭反誣。敢問都尉,告發何不近控上司,卻來西京麵聖?擅自逃軍已是罪名,況且也未曾投訴三司,便徑去禦前越級上控,直要扳倒主帥大將,還隱瞞先前有刺客行刺之事,所為何來!哦,你道是李節使懷恨欲殺,故此脫身而逃,我等便再請教,軍州嚴密,節度使既起殺機,都尉如何得知消息,又如何輕易潛逃出來?並無人襄助都尉報訊逃離?嘿嘿,那麼都尉此番經曆,卻是傳奇!”

    斷獄官的伶牙俐齒,郭光庭如何辯駁得過,而寺丞在堂,又是冷敲一錘:“都尉自言與李節使無怨無仇,並無行刺誣陷之理,我等卻怎知此情真實?倘若都尉不忿上司,行刺事敗,卻來反咬一口,豈非也是情理之常!溯將起來,令兄當年便是令堂所控,出首了和安陽王結交的罪證,都尉家學淵源,誣控興致想必不淺。”

    這記冷錘敲打得郭光庭麵如死灰,再一次聲音發顫,卻帶了怒意:“你……休得胡言!大兄……如何是阿母所控!”

    堂上官員再次相顧失笑,那寺丞嘲諷道:“都尉恁地裝模作樣!太後在日,勾結郡王串通謀逆是何等重罪,豈能輕縱家屬,留你性命?若非出首有功,令堂又是什麼出身,便得封呂國夫人?天道好還,郭楚金弟兄數十口冤魂不遠,都尉也該相償了。”

    好似幾重天地一並崩塌,又好似汙黑的潮水卷來滅頂之災,郭光庭眼前隻是發眩,口中喃喃,倒迸出一句全不相幹的話:“阿母,阿姊……原來……彩兒那般恨我們……卻是合該。”

    耳旁嗡嗡作響,仿佛聽得堂上還在訊問,大約是再度威脅動刑。郭光庭茫然抬頭,麵色煞白,一字一句地道:“有死郭光庭,無反郭光庭。列位便請試刑。”

    寺丞哼了一聲,剛要說話,外麵腳步聲急,有小吏匆匆入來,附耳說了幾句。他便立起身來,徐徐一聲冷笑:“險些唐突都尉!大卿特傳聖上意旨,言道須得善加審訊,不可動上肉刑——我等謹奉聖諭,果然不敢動手,隻得請試一試枷頸滋味,管教都尉寒毛也不傷損了一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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