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13

章節字數:4342  更新時間:10-10-21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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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光庭與眾將組建忠義軍三年,熟知各位風格,其中來自河南那一支義軍的首領長孫岑有個好處,就是雖多智謀,卻不故弄玄虛,因此當郭光庭同莫賀啜等人棄了蒲津,奪路而東的時候,馬上便聽接應士卒稟報了來龍去脈:“長孫將軍偵知我軍在商州大敗,又聞說郭將軍一行困在關中,便知郭將軍必定走不了潼關道,也料想落雁都要向西麵,必然被困,故此借河北道過來,在王屋山下屯兵待援。小人們其實埋伏中潬城已久,探聽朝邑縣有變,即刻奪城呼應。阿史德都頭卻是才從函穀關舊道脫困出來,因為憂心將軍,星夜奔馳來相助的。”

    既然莫賀啜也連遭敗陣,大家彼此,郭光庭一路倒免了被他責罵。河東這麵也全是叛軍的地盤,從蒲州到絳州、臨汾直至太原,都有投降李懷來的原太原留守賀蘭級派重兵把守,陣勢比關中還要嚴密,幸虧長孫岑調停得當,安排伏兵沿途接應,眾將士馬不停蹄,連夜奔行百餘裏,到了解縣中條山麓,終於投入本軍大營。自山南西道敗出的諸將,以及原本領兵在河南道內的竇惟忠、長孫岑等將領,都在營寨燃炬相待。

    寒暄幾句,席不暇暖,郭光庭便首先認錯:“這番敗績,全是郭某擅自離軍,有失指揮,貽誤了五千兄弟,願領責罰。”

    他擅自離軍卻是“護駕”,在方山關外留言時軍中便已知曉。忠義軍不敢自居叛逆,但是慘敗如此,也難免有所怨言,竇惟忠首先責怪道:“幼賓,不是竇某賣老,你忒也糊塗!天子的話也是聽得的?便不記得當初誰害了裴將軍?”軍中同屬裴顯舊部的將領便也附和:“正是!天家上下一團私心,害得咱們還不夠?若非失望,我忠義軍怎麼寧可流竄草莽,也不歸附朝廷?這等天子,有什麼值得相護!”

    郭光庭慚愧無地,垂頭聽訓。閻萬鈞不免代他辯護了一句:“竇將軍,話雖如此,當真覿麵遇見天子,又能怎地?君主的名頭最是壓煞了人,倘若輕慢得,那麼也弑逆得,本軍‘忠義’二字,也說不得了。”

    竇惟忠一時無言,一個低級將領憤然道:“淮南王的兵馬都不曾忌憚,勇國公也被咱們覿麵殺過,偏是天子阿物忤逆不得!”另一人道:“天子真龍,哪是臣屬可比?李懷來也隻敢僭王呢。都是唐家子民,怎得不低頭。”那人怒道:“這般說,天家殺我五千兄弟,便是白白殺了?”說著便要爭吵起來。

    封八道:“各位在上,不是小人多口說一句,李見素、顏懷恩毒計合圍,使六萬大軍偷襲包抄我們八千人馬,眾寡不敵,即便郭將軍在營中,怕是也隻能落敗撤離,這倒也不能全怪得將軍。不過,將軍忽然離去,委實也過分倉促。”

    莫賀啜一直不發話,這時卻接口冷嘲了一句:“他性命都是唐天子的,見了聖主,主意全無,哪還顧得倉促不倉促。”

    帳中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長孫岑靠坐繩床之中,聽到這裏擺了擺手,道了聲:“且住。”眾人便漸漸住了口。長孫岑溫言道:“這番軍情不測,事已至此,何必相爭?郭將軍以及諸位兄弟能夠平安歸來,便是大好。”

    他做過安北副都護,言行自有攝軍風範,隻因昔年征突厥時受了重傷,又值喪父之痛,導致內傷遷延不愈,半身不遂,出入都要坐肩輿,說話中氣不免稍弱,威儀卻尚有存留。忠義軍中郭光庭性格隨和,不論尊卑都親密無間,是以眾將指摘他的短處,也毫無忌憚;長孫岑卻因多病寡言,又是謀劃行軍事宜的智囊,雖然言語溫和,軍中卻無不敬畏。這時聽他發話,各人才不爭論。郭光庭道:“我行事不當,愧難領軍,請辭主將,甘願日後隻充當先鋒殺陣。”

    長孫岑搖手道:“誰無勝負?不必耿耿。正有要事與將軍相商,倘若將軍不做主,岑也何堪任事。”說著示意,身側仆役呈上信函來給郭光庭,道:“這是範陽王與我軍的書函,要請長孫將軍或郭將軍其中一人,親身前往漠北,與回鶻商談結盟攻敵大計。”

    郭光庭微微吃驚,暗道:“幽州與回鶻的盟約不是早已定了,如何又要請我們赴邊?”抬頭看見長孫岑眼神,心知其中有變,不能當眾說出,便即點頭:“這等事,郭某自不容辭。”長孫岑點頭道:“交托將軍,便可安心,詳情容後再議。夜已深了,列位先歇息罷,明日還要拔營向東。”

    一日用兵,諸將也均勞累,既然解散,便三三兩兩各歸己帳。長孫岑由仆役抬著,陪郭光庭直到他的小帳,單獨相處,才低聲說道:“當時聞說幼賓護駕離軍,好生惶恐,隻怕一去不還,要棄忠義軍了。”郭光庭正色道:“季高說笑了,這等事如何做得。”長孫岑笑道:“卻還有一句說笑:又盼幼賓開竅,效仿‘挾天子以令諸侯’,將聖駕邀入忠義軍來——且莫搖頭,隻是說笑。”

    郭光庭無辭以對,又隻好說了一句:“這等事,如何做得。”

    送走長孫岑,又來了莫賀啜,帶著兩個士兵掀簾入來,將木盤、白巾、刀圭往幾上一擱,言簡意賅兩個字:“治傷!”

    郭光庭和他素來隨便,自己坐在榻邊脫卸甲衣,說道:“改日再治罷,左右是舊傷,不爭這一日。”莫賀啜不理睬他,過來強扳肩頭看視,道:“舊傷還迸裂一身血跡?自家皮肉不知愛惜,隻待尋死!”

    郭光庭便解開上衣給他看:“不是不治,是前幾日中箭,箭鏃斷在肉裏甚深。正當右邊肩胛要害,倘若挖取,怕不要剜卻杯口大血肉?流血也就罷了,卻要幾日不能運臂舉槍開弓,這當口如何使得。”莫賀啜按了按傷處,怒道:“內裏都生了一包膿血,隻是苦捱!休得廢話,給我及早治了,不能運臂動武又怎地?軍中兄弟皆在,抬也將你抬歸了河南道,你怕甚底!”

    郭光庭實在拗他不過,歎一口氣:“那便治了,你自動手。我三日不曾合眼,隻是渴睡。”聽莫賀啜吩咐小卒去燒滾水,知道他準備下刀還要等一會兒,索性褪了上衣伏在幾案上假寐等待,等著等著竟自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次日清晨行軍號角響起,醒來已經伏到榻上,蓋著薄被,傷口還是那般隱痛,並沒有被剜過血肉。他一抬頭看見莫賀啜正看向自己,原來他不曾下刀,卻在自己榻邊胡床上坐著陪了一夜。號角響起的時候東方還沒有明,帳中油燈隻剩微弱的火光,莫賀啜撥了一撥重新亮起,開口第一句就是催促:“睡足了?如今沒得推阻,治傷罷,再不能拖延了。”

    郭光庭道:“號角催發,耽擱不得,況且還要行軍,萬一遭遇河東叛軍……”莫賀啜皺眉道:“怎地這般多話!遭遇敵手,自有弟兄抵擋。天底下不是隻差你一人拚命。”呼喚小卒進帳,重新來煮刀具、煎湯藥。

    莫賀啜在本族是巫醫世家出身,手法熟練,郭光庭也隻好聽他處置。莫賀啜按診了傷處,道:“腐肉膿血要盡數剜去才好,創口不小,這番飲一服‘麻沸散’罷。”郭光庭不肯:“行軍還要騎馬,怎能服藥昏睡?”莫賀啜心知戰將往往不願服食麻藥,更多的是覺得此物不祥,怕會落下影響,日後身手不能矯健,這點頑固也難以說服,也隻歎了一口氣:“那你便自捱苦痛——痛也罷了,這般傷口,今日怕要起燒,騎馬是不用想了。”

    仔細剜盡了傷處腐肉,取出深嵌肌肉之內的箭鏃倒刺,傷幾抵骨,鮮血流了滿床。待到敷完莫賀啜族中密製的傷藥“突厥白”,又用帛巾牢牢纏縛了創口之後,郭光庭連右臂都運轉不得了,卻還是強撐著上了馬,隨隊而行。然而莫賀啜在外傷病情上的診斷,與長孫岑預測軍情一樣頗有先見,說出來的話如應斯響,才到中午郭光庭便即頭暈目眩,果然發起了燒,在馬背上搖搖晃晃,支撐不住,最後隻得也學長孫岑坐肩輿,由兩個步卒抬著趕路。

    這一日沿王屋山腳東行,急行軍無法休養,傷兵都隻能忍苦相隨。軍中多是粗豪男兒,竇惟忠、閻萬鈞等人都不懂體惜,長孫岑卻又是久病慣了,見著病人不會大驚小怪,因此郭光庭這一病倒,他們也隻是或親自或遣人來慰問了一句。郭光庭又是不叫苦的性子,要人抬著已經過意不去,哪裏還忍心折騰,默然捱了一路,到晚歇宿才喝上一口水。莫賀啜行軍途中一直帶隊做前鋒,晚上才發現他全身滾燙,發燒比自己預計的還厲害許多,氣得直罵:“教你休硬撐,偏要逞強!沙場上何處死不得,要糟糟踐踐學女娘家抱病死?”

    紮下營來,才有工夫煎涼血清熱的藥劑。郭光庭唇皮都龜裂著,苦藥喝在口中絲毫嚐不出滋味,隻是抱歉地笑。莫賀啜也不好多罵,帳中四顧,忽然道:“有一事總是忘了問你——你那隨身寶劍怎麼不見了?”

    郭光庭此刻反應遲鈍,半晌不曾會過意來,帳裏有服侍他的小卒,快嘴接了一句:“將軍歸來便不曾佩劍,想是遺失了。”戰將遺失趁手兵刃也算大事,莫賀啜不覺一驚,重複二字:“遺失?”郭光庭倒接了話:“並不曾遺失,隻是……物歸原主。”

    莫賀啜又怔了一怔,半晌才道:“管他如何,上陣殺敵,刀劍也要人做主。人在什麼都好。”他往榻邊坐下來,看著小卒服侍郭光庭喝完了藥,收拾了碗出去,又送了冷敷的濕巾過來,便親手接過替郭光庭敷上額頭,又道:“昨夜長孫將軍不是也這般說麼?隻消平安歸來,便是大好。都知道你為死傷兄弟懊喪悔恨,卻也不用這般自暴自棄。”

    他本是突厥降卒,在唐土浸染日久,漢話漸漸流利,有時竟比郭光庭還要口舌靈便。郭光庭日常都說他不過,這個時候更無法辯駁,唯有點頭又搖頭。莫賀啜不耐煩道:“不用強辯,你到底怎般,我還不知?從來雄牛也似的固執,犄角上扣了繩子,便再也不會歇歇足,就知道一味向前,至死方休。”

    濕巾沒有絞到合適,拿過來還是濕淋淋的,敷上去水珠四散滾落,莫賀啜手指拂過郭光庭臉龐,隻覺得手底下火炭一般,直燙到人心裏去。時已入夜,營寨裏人聲漸止,隻有刁鬥之聲,小卒退出帳外忙碌,二人之間忽然一霎安靜,良久才聽郭光庭喃喃道:“至死方休……不消‘至死’,也隻索休,休!”

    莫賀啜歎口氣,道:“你便稍微變一變通,豈非是好?就譬如……譬如你這傷口,倘若一起初中箭,就立即剜肉取刺,毫不延捱,哪裏到這等田地?到了這田地,也索罷了,治遲也比不治的好,膿血腐肉,再苦痛也要剜除幹淨,才得痊愈。你須明白。”

    他語氣稍稍急切,又加了一句:“你須明白!作害的物事,一定要割舍幹淨,再苦再痛,也要割舍。”

    昏黃燈火下望著郭光庭眼睛,隻覺對方眼底一片茫然神情,似乎是高燒之下神智不甚清楚,卻又分明掙紮在漩渦裏。莫賀啜喉頭忽然哽了一哽,看見郭光庭口唇微動,低下頭去,才聽見他輕聲歎息:“奈何……已是自家血肉,徹骨連心,割舍不得……奈何?”

    莫賀啜心頭忽然無名火發,忿聲道:“落到這地步,你還要愚蠢!他……有什麼好處到你?是害你不夠,害你不死?”郭光庭微微苦笑:“割舍不得……也隻好至死方休。”莫賀啜罵道:“蠢話!”郭光庭閉了閉眼,沒有回答。莫賀啜怒不可遏,大聲道:“你這漂亮的笨蛋,莫賀啜當初怎麼沒有一箭射死你!”

    他罵這句話時猛地起身,帶得床榻一晃,郭光庭一下又睜開了眼,兩人目光正好對上,凝住了一晌。

    恍惚記起,這一句話昔年莫賀啜也曾罵過,隻是當時用的是突厥語,隻道郭光庭聽不懂;此刻卻索性用漢語直白罵了,目光也不再回避,帶著激切帶著熱烈直接逼視過來。郭光庭燒得一團糟的腦子忽然有如浸入涼水,慢慢寧定,慢慢清晰。

    莫賀啜眼裏看出來,也看見他眼底那一片混沌慢慢變得清明,又慢慢變得沉靜,輕聲回答了自己:“莫賀啜……對不起。”

    莫賀啜兩手撐在榻沿俯視,郭光庭睜眼凝視,兩人目光直對,彼此不避。良久良久,莫賀啜終於頹然歎息:“你這……笨蛋。”

    郭光庭隻是反複道:“莫賀啜,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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