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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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鶻汗國幅員遼闊,極北有浩淼大泊,號為小海,即後世之貝加爾湖。海中延伸出一條洶湧寬闊的娑陵水,南下分出數條支流,最大的三條為嗢昆、獨樂與同羅,河流所到盡是沃土,哺育著汗國的心髒地區。這一片水草肥美之地叫做鹿渾海,可敦城在鹿渾海東麵靠近獨樂水,可汗城卻在西麵嗢昆水上遊之左,雙城遙對,河流分岔處便是幕天席地、歡宴賓客的大草原。

    回鶻民風尚武,即使是招待唐家來使的宴會,也不脫牧民本色。可敦城居民盡出,草原上開辦賽馬鬥捷會,隻許不滿十五歲的男兒報名與賽,少年騎手們並馬一字排開,橫列隊伍竟有十餘裏,聽得號角聲響,各自馳韁,疾如箭射,迅如風飈,前四十名為勝出者。除了獎勵金帛,可敦還親手斟酒,由侍從官遞與頭名少年,觀眾大呼“英賀弗”——勇士無雙之意——於是痛飲馬酪酒,均極歡忭。

    這第一場宴會純屬迎賓,不便就談正事,看完賽馬,郭光庭隻能跟著段越石與新結識的回鶻貴族一一喝過酒來。漠北可敦之名位,非但是可汗的配偶封號,也是汗國至高無上的實權官位,除了帶兵,自家還有兩位宰相輔佐,一是契苾部的酋長之子,一是十回紇的大姓葛薩氏,段越石加意結納,把酒相談。那葛薩宰相會一些粗淺的漢語,而段越石為人聰明,這一路北來,也學了不少回鶻言語,兩人開始還要通譯,漸漸聊得熟了,居然直接交談起來。郭光庭突厥語不精,也不擅和人扯淡,在他們身邊站了一會兒隻好走開,另外找人喝酒。

    因為賽馬,宴會席麵排得極廣,回鶻待客用的是氈車載酒,每一車宰一口羊,放無數囊酒,隨到隨喝,都無拘束。三四百輛氈車走不到半圈,紅日已醺然欲落,人群裏看見孫同忠喝得半醉,招呼聲傳了過來:“郭將軍,水邊醒酒去?”

    所謂醒酒其實就是去解手,但歡宴之際,獨樂水邊也不乏青年男女,趁著暮色歌呼相應,踏鞠戲耍。兩人不好意思當著婦女解手,往水畔向南又走了很遠才找到一塊寂靜地方,方便過後去水邊洗手,灑了點水在麵上,才覺得酒意半消,看見水麵千萬碎金蕩漾不定,回頭望去,隻見夕陽半麵已沒入暮靄,兀自散著餘暉,金紅四射,宛如一枝巨筆揮灑下淋漓朱砂,染的天地都赤。

    孫同忠忽然指道:“啊,那一處是墓地。”夕陽中見到一片靈幡招展,幡幡都繪著展翅蒼鷹。郭光庭知道突厥人風俗,以為人死後靈魂會化鷹飛去,所以常常以“鷹飛”來形容死亡,原來回鶻風俗也是同樣,於是便告訴孫同忠。孫同忠點頭道:“都一樣的,你看回鶻人墳前,也一般樹立殺人石——漠北男兒,殺一人便樹一石,這就是身後的英雄事跡!”他嗬的一笑:“郭將軍,你說郡王借得回鶻兵,光複洛陽城,到時候你我刀頭,怕不飲了千百斛人血?我們的墳前……”郭光庭雙手交握,道:“要見太平,說不得我們墳前,將來也要樹石成林。”

    驀地一靜,聽見草原喧聲遠遠傳來。郭光庭道:“孫將軍,回去罷。”孫同忠卻道:“暫去墓地看看。”

    墓地其實沒什麼好看,各墓之前的殺人石果然樹立如林,斜影密密麻麻。墓地旁卻有搭建的高架,乃是插旗幟用的,回鶻下葬和祭祀的風俗也都要賽馬射箭,這旗台做得分外結實,風吹日曬都不見毀壞。兩人雖然帶酒,身手還是有的,毫不費力爬上架頂,身在高處,登時見草原人頭如蟻,獨樂水橫流如帶。孫同忠笑道:“我不耐喝酒,更叵耐見撻不也那廝狗臉!這處好!”

    他平時沉默,此刻帶酒話多,郭光庭也隻好聽著。孫同忠指著獨樂水,說道:“回鶻人所謂‘獨樂’,也就是你唐人數字之‘九’。鐵勒人最是尊九,突厥九帳,回鶻九姓,都是以九為多,這獨樂水,也就是他們心愛的河流了。”郭光庭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水畔墓地獨多,想必生死於斯。”孫同忠自顧自道:“我契丹人,卻是尊八——我們先祖騎白馬、乘青牛,在木葉山相遇結合,生了八個兒子,就是契丹八部的由來……”

    他說著說著話聲漸低,渾如夢囈,猛然一頓:“……可是如今已不止八部,再往後,也沒有八部了罷!”

    郭光庭不知道契丹的糾紛,隻能聽他自語,喚了一聲:“孫將軍?”孫同忠搖頭一笑,道:“郭將軍見我與撻不也好生相拗,定道我們有解不開的冤仇?”郭光庭道:“將軍歸了幽州,是以與契丹為仇?”孫同忠笑道:“將軍明知故問了,我不與契丹為仇,如何歸了幽州?”

    郭光庭心想叛族為仇,多半有難敘之痛,孫同忠倒是語氣輕鬆,片刻解惑:“實則也沒甚大事,末將叛族歸唐,隻是看迭刺部不慣。”郭光庭道:“迭刺部,莫不是當初收留東突厥可汗的契丹部落?今日所見的李光義,是部落裏麵的顯貴罷?”孫同忠道:“正是,東突厥可汗附我契丹,不日回鶻逼迫,迭刺部又斫了突厥人的頭顱獻給回鶻。反複無常也罷了,甘心做鐵勒人的牧奴也罷了……”

    他突然站起來,指向更遠處,道:“看取!那邊可還是草原?”郭光庭也起身望去,時當盛夏,暮靄中極目都是草色,隨風綠浪起伏,好似一塊巨大的綠錦鋪了開去,再凝神細看,見到綠錦中又有經緯縱橫交錯。他望了一晌,道:“是田地,此處田地規模不小,一路都未見如此廣闊。”孫同忠哼了一聲:“那是將軍還未到可汗城,那一片愈加阡陌交通,耕牛成群,連你唐家的河北、河東,都見不到這般廣田農作。”

    郭光庭不禁黯然:“唐家土地,多半為著戰火連年,盡數拋荒,哪得如此太平耕種?何況河東河北多有山地,也沒有恁般廣闊的平原沃土……”孫同忠微微笑道:“漢兒家真是耕種慣了,原來隻道尋常事。”他坐倒台頂,向天揮了揮手:“可是我漠北男兒馬上生死,隻會彎弓橫刀,哪堪扶犁翻土?鐵勒人要將駿馬套上木軛,背負犁耙,也就由他,好笑我契丹人奉了回鶻汗國為主,也就跟從風俗,居然也在西樓收留漢兒,種起田來……”

    猛地聽到有人高聲呼叫:“郭將軍!”郭光庭應了一聲,半晌馬蹄踏踏,有人笑道:“二位將軍卻在這個所在逃席,教人好找!”卻是段越石騎著一匹果下馬,帶了兩個從卒過來。郭光庭俯身向他招呼,便拉孫同忠:“段司馬到了,下去相見。”

    孫同忠酒意發作,卻已頹然,兀自絮叨不住:“好笑,好笑!騎馬射箭的契丹男兒,草地山林,哪一處不是討生活,偏要學漢兒一般農作?撻不也那廝,越發諂媚,特地改名,奉承夷離堇的主張!俺眼裏最見不得這般孱貨,也罷!與其看犁頭挖到木葉山腳底下,還不如歸順了你唐家,索性穿戴衣冠,便做了啖米麵的漢家兒郎……”

    段越石仰頭看見他們,哈哈大笑:“孫將軍原來大醉,又絮叨他族中瑣事了。”聽孫同忠大罵撻不也,於是解釋一句:“契丹言‘撻不也’,便是種田之意。孫將軍最是鄙夷農事,最嫌農夫卑賤,不若戰士英雄,免不得連撻不也的名字也遷怒了。卻不知道這世上可貴者莫過於耕種,沒有農夫,戰士豈非都要餓死?”郭光庭聽了也覺好笑,又推推孫同忠:“相見司馬。”卻見孫同忠倚著一根歪斜的旗杆,早已睡著了。

    他隻好招手讓段越石的從卒上來,相助將孫同忠身軀搬下去。段越石騎的果下馬個頭矮小,站在馬背上也接不住孫同忠,索性下馬也爬上來搭一把手,幾個人協助,將沉沉醉倒的孫同忠放置上馬鞍,段越石吩咐:“送孫將軍回去歇息。”見郭光庭要下來,便自攔住:“不消,段某也正要逃席,這所在清靜,和郭將軍一道吹吹夜風也好。”

    郭光庭知道他有話同自己私談,便答應了,段越石也攀上旗台坐著,半晌卻不說話,隻是仰頭看天。西邊的暮靄已漸漸由暗紅變成紫灰,又變作一塊黑幕拉將下來,罩住了廣闊原野、萬頃良田。昏黑中長庚星卻煜煜生明,閃爍著微黃的光芒,慢慢也隨夕陽沉沒下去,再過一會兒,天幕上便是滿天星鬥爭輝了。

    段越石忽問:“郭將軍學兵法,想是會看天文?”兵法中原有觀天之術,郭光庭卻不擅長,說道:“軍中尋常也隻看北鬥,定方向,不至於荒野迷途而已,哪裏懂得天文?”因向西指道:“何況裴將軍曾經言道:戰事還是人事,天文豈能測度?比如說眼下,便是郭某也可以故弄玄虛,說一句:‘太白帶芒,刀兵之象。’偏生卻是我們自家策劃,要動刀兵,這是天文呢,還是人事呢?”

    段越石忍俊不禁:“郭將軍果然也帶酒了,分外能言會道,方才便該扯住不教走,同段某一道與葛薩宰相打話才是。”郭光庭問:“葛薩宰相說了什麼?”段越石道:“也無甚大事,隻是言道,天家使臣隻在後路,可汗城已派出大相遠去迎接。”

    回鶻製度共有內外九個宰相,以大相最為尊貴,為可汗之下第一人。幽州來使是可敦遣達幹來接,而天使卻是可汗遣大相去接,這其間重視態度還是大有區別,郭光庭聽了不覺一驚,不免又問:“天家使臣,卻是誰人?”段越石道:“是崔尚書、鄭將軍、顏虞侯,郭將軍想必相識?”郭光庭歎了口氣:“哪得不識?不料……天子卻用這幾位。”

    原來崔尚書就是從前的相國崔令言,因慫恿李濬逼裴顯出戰,導致潼關大敗,李濬幸蜀後貶斥了他。但此人並非無才,在地方上頗有政績,舉薦有功,漸漸又從地方升遷回朝,隻是絕無可能自罪臣一躍而至尚書之位,其實是戴罪出使,假三品官銜以尊其事。郭光庭不怎麼精通政事,對其中的關節也難以盡數明白,隻想到皇帝居然又重用讒害裴將軍的佞臣辦事,便是說不出的失望,都懶得多說此人,隻是跟段越石介紹了一下另外兩名武將:“鄭將軍鄭欽,也去過幽州的,段司馬想必還記得——鄭將軍當日潼關敗陣,本當處斬,因他拚死收攏殘兵,追隨聖上車駕,途中還壓服了一支鼓噪要返京的禁軍,為此聖上便不加罪,還是繼續用他在軍。”段越石含笑道:“聖上寬刑,自是天家度量。”郭光庭道:“顏虞侯名諱叫做顏正本,本來姓梁,因為拜了顏中尉做阿父,所以改姓為顏,在長安的時候聖上也不甚用他,不料如今卻擔當重任——”段越石接口道:“——想是顏中尉的舉薦。”郭光庭道:“也想是聖上終究不放心,甚事都要安插內家心腹!”

    他到底掩飾不住憤懣,最後一句話說得有點激烈,段越石跟著歎息一聲,拍拍他肩:“天家行事,你我也管不得,不若飲一口酒排解排解,隻索罷了!”

    他腰間掛著酒囊,解下來遞給郭光庭。馬酪酒入口酸苦,並不好喝,但滿腹苦楚的時候,飲來卻是如醴之甘,揚起臉來,衝到眼底的淚花便流淌不出,隻看見天上銀河淡淡,如一條玉繩垂掛,橫貫南北,恍若接通著天地之間。

    帶酒意的時候,說話更為直白。郭光庭道:“段司馬,這番說服可汗可敦借兵幽州,回絕天家,究竟有幾成勝算?”段越石反問:“郭將軍看回鶻兵力,可借幾許?”郭光庭道:“我為幽州計算,大約借他五六千兵,也便足夠,斷斷不可過萬。我看他家兵力,一騎足當漢兒八人,騎射之精,奔馳之迅,非我可及。倘若做對手,幽州鐵甲尚能對陣,我忠義軍萬萬不堪搦敵。”段越石道:“忠義軍來去如電,怎說不敵?將軍過謙了。”郭光庭正色道:“忠義軍長於巷戰,長於山野,長於河穀,平原對陣最是短處,怎堪回鶻衝擊?不過依我看來,他家兵更適宜野戰,攻城還須我們。不妨誘賊外出決戰,使回鶻殲滅賊兵主力,我方趁勢攻城。城內不利鐵騎,若得勝利,唐軍占取洛陽城,先據皇城與宮城要隘,便也不畏回鶻生出異心了。”說完了又好笑:“這般兵法好生尋常,幽州哪有不曉?郭某醉言亂道,教段司馬見笑了。”

    段越石也覺得他真有些醉了,便也笑笑不接話。郭光庭又問:“段司馬究竟有幾成把握,說服可汗?”段越石道:“段某既來,便不能無功而返,將軍安心。”郭光庭道:“朝廷許了回鶻什麼?劍南財帛富足,定不吝嗇……”段越石道:“幽州財力,自然不及益州。”郭光庭道:“那麼……”段越石微微而笑:“天下大利,未必定在財帛。”

    他眼神裏麵閃爍著點點星光,無比從容又無比自信,郭光庭忽然心底一緊:“段司馬,有些勾當……萬萬做不得!”

    他驀地一把握住段越石手腕,提高聲音道:“段司馬,你莫非許諾回鶻,要割唐家土地?不然這世上……”段越石拂開他手,道:“郭將軍真個醉了!段某是割地求乞的人麼?便是要割,這天下也須不由得幽州做主。”郭光庭道:“然而……你家郡王……未嚐不能做主!”

    他說話的時候逼視著段越石,眼睛裏卻隻看見對方眼底光芒燦爛,是滿天繁星的倒影。郭光庭此刻醉意湧動,許多事一起浮上心來,卻又不知如何說起,隻是語無倫次:“段司馬,我見過你家郡王……那回幽州軍入長安,旋即撤離,範陽王臨去,和你我共登丹鳳門,遙望含元殿。那也是這般中夜,繁星交輝……”

    冷冽星光之下,萬物都蒙著黑紗,失去了君主的含元殿,也如斂翼的鳳凰,靜靜棲息在大明宮中,渾不似白日底下巍峨壯麗。戰亂後夜風分外淒清,鐵甲如冰裹在身間,忽然聽見年輕的郡王,喃喃自語了一句話:“原來……含元殿也不過如許大!”

    回憶不受控製地直撲過來,郭光庭聲音卻慢慢凝重:“我知曉你家郡王,心氣正高,不是等閑。含元殿不過如許,長安城也不過如許,這世間,更大的是天下。”

    他覺得今夜自己真是醉了,平日裏不敢想象的事,居然說出來如此平靜。然而段越石顯然也是醉到大膽了,否則不會如此鎮定,甚至看著自己,慢慢笑出聲來:“將軍,天下最大,人心卻更大呢。”

    他握著旗杆站起來,解開衣襟當風,烈烈夜風中意氣豪邁:“將軍直言不隱,段某也不怕直說!你不懵懂,便也合該知曉——既然天下最大,便是寸土必爭,怎堪拋棄,怎堪割舍?”

    郭光庭道:“那麼……”段越石打斷道:“要不是有所顧忌,我何必問你幽州兵力如何製衡回鶻?回鶻強盛,倘若得了邊境州府,勢必為中國大害,我怎敢做這等遺禍無窮之事!段越石不是君子,卻也不叛國家,有我主事,定然不割大唐一寸土,你且放心!”

    他語氣鄭重,鎮得郭光庭愣了一晌,這才致歉:“郭某無禮,得罪司馬,該死!”段越石大笑,道:“將軍是酒後失言,該罰!”郭光庭便提起酒囊猛飲一口,道:“確實該罰!司馬恁般好漢,是郭某多疑了。”段越石笑道:“將軍也疑得是!這番話說出來,段某轉要相疑,不免問一句,段某誓不負國家,那麼將軍呢?將軍卻不負天家?”

    郭光庭道:“郭某早負天家,有甚可說?”段越石道:“當真?”郭光庭道:“忠義軍流落草莽,難道是假?”段越石道:“然而忠義軍,畢竟認定天無二日,尊奉劍南行宮……”

    這一句話隱有試探之意,卻沒有說完,轉而接了一句:“想來天子聖人,終究是天下之主,豈可不尊。”

    郭光庭無法接話,隻是飲酒,半晌說道:“忠義軍並無他想,隻要天下太平,人間安樂。”

    可是烽煙數年,何日能見太平?縱使見太平之後,是否便得安樂?適才那一股使酒的意氣,忽然又消退了,不敢繼續接段越石的話頭說下去,隻是漫漫長歎:“究竟要如何,才能太平?……難道真要刀頭飲血千百斛,墳前殺人石矗立如樹林……”

    夏夜的風在腳底墓場中吹拂,掠過叢立的殺人石,卷上濃鬱腥味,大約心中恍惚,初聞覺得是盡是血腥,再一分辨卻是青草的氣息。細想不論是殺是被殺,到底化作草底泥土。霎時萬感都來,各自茫然默然,隻聽見東側獨樂水嘩嘩奔騰不息,再凝神,遠處還有鼓笛喧響,是回鶻人的夜宴,正在載歌載舞。

    醉意正濃的時候,也不記得段越石後來又勸勉了什麼言語,也不記得他是幾時離去。馬酪酒已飲空了,兀自握著酒囊不放,因為台上無人,索性躺倒仰望夜空群星——其實不止會辨認北鬥,軍中訓練,也指得出三垣四象。當年在天山上夜空最清,星鬥最明,去國萬裏的安西軍士,便會指著北極天區互相鼓勵:“看!紫微垣星鬥燦爛,渾無翳障,兆示我大唐天子聖明,國泰民安。”

    此刻想要尋找三垣帝星,卻是醉眼生花,群星都化作一片朦朧又璀璨的亮光,辨析不出。忽然想起這般獨在高台,一個人仰天尋星的經曆,並非初次:“其實範陽王藐視含元殿不過如許大,我也尋思過含元殿無非腳下磚石壘砌得如許高——我曾比郡王更敢僭越,獨自登過含元殿。”

    大明宮中的正殿,大唐統治的聖所,便是天子無事,都不能擅自開啟,隨便使用;自己縱然位列金吾將軍,也要到元旦朝賀、國家大典,才能引著儀仗,在殿前長長龍尾道側押班而前,衛護朝臣們迤邐入朝,也不知何年何月,擢升高品,才能同朱紫卿相一般魚貫入殿,正式拜舞萬人之上那一人?郭光庭想,其實萬乘之尊的七郎,是自己並不識得的,正如作為大典朝所的含元殿,也是自己並不熟悉的——雖然從幼及長,千百次自他們身側擦肩,乃至於停駐凝視,乃至於敬仰愛戴。

    可是那一次獨登,卻是決計棄置長安而去的時候,決絕之心已下,留戀之情未息,獨自捫著膝下磚石向宮殿仰望的時候,霎時間覺得大殿如壓,劈頭蓋臉直欲譴責:“我是大唐含元殿,你奉命守長安,怎能棄我落賊手!”

    郭光庭覺得自己已經醉倒睡著了,因為恍惚間夢見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夜,砌道的磚石整齊而冰冷,道麵抹著混雜了朱砂的石灰,平如水磨,捫在手底有一種肅穆氣息。四周並無士卒,甚至連燈火也無,是自己要走之前,獨自來拜謁含元殿,告別長安城。

    他夢見自己終於站起身來,頭一回沿著正中龍尾道,向北而上。那是天家專用的禦道,自己踏足已是僭越,何況直上而行?大殿巍峨,磚道漫長,兩側扶欄的青石柱上雕刻的螭首在黑暗中獰厲瞪視,仿佛要將擅行禦道的悖逆之徒一口吞下,卻畢竟是僵硬的死物,無能為力。

    平道走到盡頭,就是拾級而上的坡道。春季的夜空沒有銀河,星光不如今夜的明亮,其實看不見坡道台階的方磚上鐫刻的蓮花紋,但是夢境中自動加上了想象,那一條梯道的花紋閃耀了起來,仿佛漂浮一般的蜿蜒在前路,引向天子的禦座。他夢見自己那夜宛如站在銀河之前,漫步走上的是天梯,朵朵蓮花腳下綻開,直通天衢。

    忽然想看四周的景物,轉頭顧盼,卻已經望不見大殿兩側的飛閣翔鸞與棲鳳。這兩座樓閣是朝臣等候謁見的場所,也是含元殿必不可少的輔築,但凡在遠處眺望,都可以看見這兩閣猶如巨大的雙翼在正殿兩旁展開,給大殿增添了靈動飛揚的氣勢。郭光庭從來沒想過不見了雙閣的含元殿是否還成其為含元殿,那時卻頭一回驚覺,原來在正殿門口,是看不見大明宮中這隻最大鳳凰的雙翼的,因為它太龐大,人太渺小,當站到它胸脯之前,視野就被它全部攫取了,連天地都為之逼仄。

    可是若是轉過身來,轉過身來——又能看見什麼?

    轉過身來,那便是君臨天下的角度:近處是長安城躺在腳下,安靜而馴良,遠處是終南山頓首案前,有如掌上盆景般曆曆可玩——這是天子的視野,可以傲然俯視一切,這天地最大,江山如畫。

    夢裏自己對自己說:“可是七郎,他還是有看不見的——他看不見近處的鳳閣雙翼,也看不見長安城中的血淚呼號,看不見關中山河破碎,生靈塗炭!”

    他夢見自己終究沒有轉過身去試圖俯視天下,而是繼續仰起頭來,看向更高的天幕,隻看見星辰燦然,點綴出廣漠蒼穹生氣勃勃。巨鳳般的含元殿在這般天地間其實微不足道,而這天地之間,也須得另有一些什麼,才能引得自己注目相看,生死以之。

    中夜的星辰在天頂閃爍,有如眨動的人眼。夢裏星光漸漸重疊,幻化成無數熟識的眼睛,有悲有喜,有怒有笑,最後慢慢凝成一雙常常含笑看著自己的眼神,笑裏帶著七分揶揄,三分引導:“駒奴,人間的苦,你知悉較多;天下的事,你卻還不甚懂。”

    郭光庭驀地驚喚了一聲:“七郎!”聲音叫出口的時候,自己也驚醒了。夢境有如泡沫破滅,瞬息全無,睜眼隻見一片微明,天穹的黑色正被東邊泛出來的曙光迅速驅趕消退,原來這一覺,居然睡了一夜。

    他一時不免自笑:“如何夢見七郎!”翻身起來,隻見朝陽尚自未出,東邊的獨樂水卻已泛出了點點亮光。水邊盡是人聲和牲畜的鳴叫,是牧民早起放牧飲水。夜宴的餘歡似乎還繚繞在草原上,感染得牧民也喧笑不絕,風裏遠遠傳將過來,反複吟唱他們的歌謠。郭光庭忽然覺得耳熟:“原來回鶻歌謠,卻和突厥人一般!”

    回鶻和突厥源出同族,語言本來是一樣的,隻是他在安西都護府學會的西突厥語言,和這邊草原上的東突厥卻有方言的差異。郭光庭學話不是很聰明,語音有異就聽不懂也說不來,是以基本不能和回鶻人對話。但是唱歌和說話不同,縱然方言有別,歌謠的調子卻是一樣的,這支歌在天山南北聽過,甚至自己也跟突厥降卒學過幾句,知道大致意思,聽那邊反複歌唱,粗略翻譯過來是這樣一句話:

    “勇士魂飛化蒼鷹,殺人石上記功名。……”

    這卻是一支葬歌,隻是前半闕調子高昂,竟帶著快活的豁達之意。郭光庭聽了半晌,聽見反複就是這一句,睡後餘醉兀自不曾全消,忽然忍不住,放開嗓子,將後麵的歌詞接下去唱了出來:

    “……悲哉不如沙上草,年年刈盡複還生。”

    他外族語言說不流利,唱出來也是西突厥的語音,但曲調相同,一聽而知唱的是同樣一首歌。偏生這轉調悲傷蒼涼,不複頌揚,放歌的牧民原本不會唱到的,被他一接,高台傳響又遠,那邊的歌聲頓時停了。

    郭光庭從旗台下去的時候,已經聽到水邊有馬蹄聲過來,他隻道是被打斷唱歌的牧民過來看看,也未回頭,正踏著一根橫木意欲借力一跳落下地,卻聽有人大聲叫道:“郭將軍,怎地還在這裏?夜間教我先走,說是片刻即回,害我早起往你帳中去尋不見人!快快下來,段某給你引見特勤屈律啜,汗國尊貴的王弟。”

    郭光庭跳下地來的時候,段越石和另一人也已經引馬到了麵前,他們是從獨樂水畔過來,東麵的朝暉從身後灑落,兩乘馬都如沐浴在金粉裏。郭光庭逆著光,一時看不清來者麵目,隻見那回鶻王弟身材魁梧,儀態不凡。

    【所謂突厥/回鶻葬歌,乃作者信筆捏造,突厥/回鶻史上並沒有這麼一支歌,請勿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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