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749 更新時間:10-06-09 00:16
夜涼如水。
雨宮回府時,繞了整間屋子才在小殿的角落裏發現蜷縮在地上的少年。
少年臉上的哭痕未幹,眼睛紅腫,雨宮發現他時,少年頭腦很清醒。
“走開!你走開!”少年朝他踢腿。
雨宮皺著眉頭,說了句:“你還可以再畫啊,我也可以收藏你的畫啊。”
少年怒瞪著,眼睛睜得又圓又亮:“如果是你,我就不會再畫了,不會再畫了,我寧願砍斷自己的手也不要再畫了。因為你,你這個討厭鬼,你這麼討厭我為什麼不一刀殺了我,你為什麼不殺了我讓我痛快一點?你為什麼整天隻會找我麻煩……?”說到最後,少年抱著頭不停抽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華顏……。”
雨宮緊閉著雙唇,按捺心中的醋意,發火,全是因為無法忍受,無法忍受他的人和別人如此親昵。
然而,真是他的人嗎?
還是,這個人從來就不曾屬於他。
他望著少年痛苦的神情,自己也痛苦萬分。
試著想緩和少年的情緒,他極力哄著:“我沒有要找你麻煩,我從福州請來一名廚師很會燒福州菜,過幾天就來了,你不是喜歡吃家鄉菜嗎……。”
少年把頭埋在雙膝之間,連頭都不抬。
兀自哭泣的聲音回蕩在木造的室內。
雨宮慢慢把手放在少年的頭發上,輕輕安撫著:“別哭了,別再哭了。”
那一日之後,少年當真不再提筆作畫。
雨宮從家鄉托人寄來的畫冊他連翻都不翻,他上山,望著山景發呆。
雨宮為了讓他心情開心點,特意要玄間教他打獵,玄間拿了一把獵槍教了一陣子,就帶著少年往深山裏走去。
第一天,少年獵到一頭野鹿。少年的心情因這豐收而開心了起來。
看著少年展開歡顏,興致勃勃,雨宮舒了一口氣。
第二天,少年沒有展獲。
第三天,少年跟玄間說附近的野獸怕人都躲遠了,執意往更遠的深山裏走。
玄間在火紅的太陽下山照遍滿山曠野時跑了回來,少年沒有跟在他身邊。
兩個人入山,其中一個人失蹤,雨宮出動大批人員調來一支軍隊連夜搜山。
火把照著岑靜的山,一點又一點像極了漁火。
搜山未果,雨宮又自費請了一群當地人號召更多人入山尋人,一連搜了三天,第四天,雨宮發現其中一名參與搜山的當地人手腕上戴著他送給華顏的金表。
他逮住那人逼問出早在玄間帶著少年入山打獵當天,華顏趁著他不注意時,自行從小徑溜下山,用一支金表跟當地居民典當換了銀子。
雨宮發號施令要港邊的船全部停駛,上船搜人。
如今,少年失蹤至今已經整整半個月了,沒有任何消息。
搜查行動停止,沒有人知道雨宮為何這麼擔心那個叫華顏的人。
深深的院子很空蕩。
白樺木在春天開的花都落盡了,落盡了。
樹下,一人獨坐,喝得很醉很醉,雨宮算不清千杯不醉的他究竟喝下多少酒。他把自己灌醉,對著白樺樹喃喃自語。
他終於明白少年想學打獵是早有計劃。
他終於明白少年一心隻想離開他。
他終於明白他心坎裏有一把刀狠狠刺進了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血淋淋地慘不忍睹。
天又亮了,算不清是第幾天的自我毀滅。
他咳了咳,喉嚨因烈酒燒喉而沙啞。
玄間在身後走過來,微微出了個聲:“那名福州來的廚師已經到了,還有,從日本請來的畫家問學生在哪,他想見見。”
雨宮低頭不語,沉默良久,靜靜說:“讓他們都回去吧,已經不需要了。”
他抬頭看著玄間,臉上蓄滿了胡渣,雙眼布滿了紅絲,雙頰凹陷如刀削過一般,幾乎讓玄間認不出來。
就連韓徽進屋後也無法置信那是素來自製能力一流的雨宮慶太。
當韓徽說華家已經搬走連老家和鋪子都收了時,雨宮轉過身露出絕望的神情。
當韓徽說華顏已不知去向時,他看見淚水從雨宮的眼眶裏奪眶而出。
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隻覺得雨宮的肩膀似乎挺不住了。
他很想扶他一把,但所有人都被叫離開,留下雨宮一人在廣大的庭院裏獨坐。
醉意間,他似乎聽見寺廟的鍾聲響了,是誰在敲鍾?啊,是他,九歲的雨宮慶太。父親問他為誰祈福,年幼的慶太高興地說:“希望媽媽在天上守護我們。”
醉意更深了,他似乎又聽見了故鄉的鍾聲不斷被敲響,另一側,天皇高興地看著一名孩童,啊,那是十二歲的雨宮慶太,穿著僧衣恭敬地向天皇遞上一碗抹茶。他聽見那童稚的聲音昂然向天皇回應,不知天高地厚說著:“我長大一定會效忠天皇。”那位慈祥的老人笑得很開心。
他的意識更朦朧了,武術館,一群少年持著武士刀,喝喝聲大作,一名精神抖擻神采俊美的少年尤其讓人眼睛為之一亮。啊,那是少年的雨宮慶太,持刀的架勢很威風,教頭問他為何想習武,他當時回答想報答天皇的栽培之恩,心中卻想著:“我想保護身邊的人。”
保護身邊的人?那個人是誰,當時的他並不明白。
一心以為隻有天皇才有那資格。
他的自製能力很強,壓抑能力很強,卻在某個時刻,再也壓伏不住,全部爆開了。
就像白樺木的樹皮一樣,剝落了,一層又一層,直剖內心。
當少年闖入他的生活之後,他漸漸明白。
明白自己已經炸開了。
明白他的愛,必須被保護。
明白他的愛人,必須被嗬護。
明白將少年擁入懷的當下,深吻對方的同時,才真正感覺自己是個活人。
覺悟時,白樺木在春天開的花卻悄悄地,一夜落盡。
“慶太,你醉了。”他聽見他死對頭的聲音,從他腦後迸出來。
果真是齊藤真一,是來嘲弄我的吧。
他起身,極力穩住身軀。
眼前卻是淩亂的不堪回首,在船上,他遇見了一名少年,背影像極了一名他又愛又恨的人。那個人在跟他熱戀後與齊藤真一交流熱絡,成了雙麵諜。不堪情感被利用,快刀斬亂麻,他殺了那個人。
他們說,雨宮慶太想要誰,誰都逃不過,因為誰都想要他。
若不是最初錯待了少年,少年不會如此厭惡自己。
一切的源頭都是齊藤真一。
“他走了,不會再回來了。你該醒了。”
齊藤真一與雨宮有相似的宿命,了解雨宮所承受的的壓力。
若非雨宮特意設一道防線阻絕他的靠近,倆人應該成為很好的摯友。
雨宮對他的誤解很深,就像華顏對雨宮的誤解很深,一樣的情形。
他試著想安慰這名與他水火不容的人:“你知道嗎,我一直很羨慕你,但這一次,我們誰也沒得到他。”
雨宮冷哼一聲,露出憤怒的臉孔,發出雄性的怒吼,憔悴的麵容現出恐怖的野氣,發狂的獅子縱身一躍,朝對方狠狠出手,雙方大打一架。
雨宮慶太,二十四歲,終於徹底明白,他隻想保護他的愛。
然而,那人的身影已經不在了。
庭院深深深幾許。
一株白樺木孤挺的豐姿,在夏天過後更冶豔了。
有人說,那是因為被淚水灌溉過後才有的蒼翠。
也有人說,那是某個被思念的名字不斷在空中重複,形成的養份。
如詩的白樺木是庭中最班駁的一景,如生命的班駁,如那人心弦上脫落的一塊痕。
數月後,雨宮慶太被調回日本,結束台灣之行。
在他的行囊裏,收著一瓶香水,那是白樺木在春天開的花香。他沒有打開過,一旦開啟,所有的回憶就會蜂擁而來,把他淹沒。那瓶子經過了百年,依然被塵封著,靜靜地蒙塵,藏身在日本寺廟某個陳年的櫃子裏,沒有被人發現。
之後,他再也沒有踏上那片土地一步。
世界大戰爆發,某年某月,在某個戰役裏,雨宮領了任務卻沒有回來。
在他的心中有一個身影,那在白樺木前的縹緲影子,是他最後的遺憾。
他多麼盼望再見那人一眼。
此後,那片充滿愛,充滿悔,充滿空虛的土地上,華顏與雨宮的名字,不再被任何人提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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