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憶是昔流芳,歎歡樂苦短  第五十二章 雨歇夏旱牧人家(二)

章節字數:4778  更新時間:10-09-13 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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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裏木揚手一勒,將馬停在一幢較大的氈房前,他翻身下馬,又把我迎了下來。

    “你朋友就在這裏了。”克裏木引著我向屋內走,一邊對我介紹著:“這是我們族長阿合奇的氈房,他的醫術很了得,將你朋友交給他一定沒問題的。”

    我點了點頭,心中愈加焦急,不知利奧西斯的傷勢有沒有惡化?天氣漸漸熱了起來,萬一發炎感染了怎麼辦?

    

    我正胡思亂想著,前方的克裏木卻忽然停了下來,我一下子沒刹住腳,徑直撞在他背上。

    克裏木慌忙轉身,扶了我一把,“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揉了揉額頭,心想這個包肯定更大了。

    

    這時我才回過神來,開始環顧四周,氈房裏曬滿了各式各樣的草藥,有一絲並不濃重的藥香正聳聳湧湧地往我鼻子裏鑽。

    房子中央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眉目間一股正氣,頗有些不怒而威的樣子,應該就是克裏木所說的阿合奇族長吧。此時他正盯著麵前榻上躺著的人,神情凝重。

    

    榻上的人容顏蒼白,雙目緊閉,汗水濡濕了他的額發,幾縷金發粘在臉頰上,俊挺的眉微微皺著,仿佛睡得極不安穩。

    我怔怔地盯著那張無比熟悉卻又陌生的臉,是你嗎?利奧西斯。見慣了你神采飛揚的樣子,而現在你卻毫無生氣地躺在這裏,這真的是你嗎?

    

    “姑娘請坐。”阿合奇族長突然抬起頭來,對我道。

    我回過神來,看見他一雙雄鷹般銳利的眸子正直視著我,仿佛在審視著什麼。我也不拘束,徑直在一旁的椅子坐下,眼睛仍然緊緊盯著榻上的利奧西斯。

    

    一旁的克裏木走了上來,恭敬地向阿合奇鞠了一躬,道:“族長,這位姑娘醒了,我便將她帶了過來。”

    阿合奇淡淡地點點頭,問我道:“姑娘是何方人氏?又是遭遇了怎樣的危難,這位年輕人竟受了這麼重的傷?”

    

    我猶豫了一下,緩緩答道:“我叫於翠花,他是我的老板,阿卡狄奧斯,他想前往中原做絲綢生意,便雇了我做向導……不料路上竟遇著了馬賊,我們的貨物被洗劫一空,他也受了重傷。”

    我始終是不擅長撒謊,饒是鎮定無比,眼神卻總歸是有些閃爍的,我咬了咬嘴唇,抬起頭來看著阿合奇,他正盯著我,眼裏一絲狐疑一閃而逝。

    

    “馬賊卻是很猖狂的,我真替你們惋惜。”阿合奇的眼神又變得平靜無波,他低下頭去,伸手探了探利奧西斯的額頭,又道:“他腹上的箭傷很深,傷到了內腑,如今他體內的寒熱也一齊帶了出來,很是棘手。”

    

    我正感激阿合奇族長並未拆穿我的謊言,卻聽他說利奧西斯發燒了,心裏又是一驚,連忙伸手去摸他的額頭,果然是滾燙一片。

    這下可糟了,利奧西斯重傷未愈,卻又開始發熱,極其容易引發傷口感染。我焦急不已,忙拆下他腰間的繃帶,果見那可怖的傷口已經微微發紅,且略有些腫脹,皆是發炎的標誌。

    

    土茯苓、大黃、黃柏、金銀花、連翹、紅花、紫草、乳香……我在心中不斷回憶著各種消炎的藥方,阿合奇見我苦思冥想的模樣,忽的開口道:“這位年輕人被送到我這兒之前,身上的傷口就已做過處理,可是於姑娘所為?莫非於姑娘也學過醫術?”

    “嗯。”我點了點頭,仍然在絞盡腦汁想著方子。

    “姑娘做的很好,”阿合奇看向我的目光頗為讚賞,他微微一點頭:“若你沒有替他止血,恐怕他就活不到現在了……”他頓了頓,目光移向榻上的利奧西斯,接著道:“他很有毅力,若是常人受了這樣重的傷,定然是撐不了這麼久的。”

    

    “那族長可有什麼好法子?”站在一旁的克裏木聽了半晌,也是皺起眉頭問道。

    阿合奇站起身來,緩緩道:“有幾個土方,不妨一試,大概三天過後他便能醒來,還希望於姑娘也能留下來幫忙。”

    

    就這樣,我再次向阿合奇和克裏木道謝後,便留在阿合奇的氈房裏一同照顧利奧西斯。

    白天我和阿合奇商量醫治的法子,我聽了他提供的幾個土方後,覺得確實可行,便開始著手為利奧西斯上藥。

    晚上我則住在阿依古麗的氈房裏,她話很多,一打開話匣子便說個滔滔不絕,從父母雙亡與哥哥奶奶相依為命講到阿黑的爸爸也是她養大的,過渡極其自然。

    

    看著阿依古麗樂嗬嗬朝氣蓬勃的樣子,我便十分羨慕她。

    已經記不清楚自己有多久沒有像這樣無拘無束的笑過了,我躺在柔軟的氈毯上輾轉反側,隻覺全身酸痛,卻毫無睡意。

    等利奧西斯的傷好了,便跟他一起回長安,衛灼然應該也回來了吧,我們可以叫上宇文沂煊,大家一起好生聚聚……

    

    知了的聲音從氈房外不斷傳來,吵得我再無心情做美夢,便披了件衣服,躡手躡腳地起身,穿過呼呼大睡的阿依古麗朝外走去。

    草原的夏夜,繁星滿空,無數細小的昆蟲出沒在茂盛的草地裏。阿黑臥在氈房外的茅草屋裏,見我走了出來,它也站起身搖頭晃腦地過來蹭我的腿。

    

    我蹲下來,高興地摸摸阿黑的腦袋,輕聲道:“你也睡不著嗎?陪我去看利奧西斯,好不好?”

    阿黑鼻子裏哼哧了兩聲,甩了甩尾巴,以示同意。

    於是我拍拍它的頭,朝遠處阿合奇的氈房走去。

    

    一人一狗,安靜地行走在夜色中。

    很快我便到了氈房,族長一家早已歇下,隻餘著利奧西斯的那間氈房裏還點著盞油燈,昏黃的燈光淡淡凝在帳篷上,若有若無地吞吐著無盡的夜色。

    阿黑搖著尾巴同我一起走了進去,我早已對氈房的擺設無比熟悉,輕而易舉地穿過四處亂擺的藥材和器具,徑直坐在了他的床邊。

    

    他依舊緊閉著眼,皺眉的樣子很是俊美,隻是好像人瘦了一圈,細小的胡渣遍布在他尖削的下頜上。

    我抱著腿,歪著頭去看他的睡顏,輕笑道:“過了淩晨就是第三天了呢,你怎麼還不醒來?”

    

    他容顏如雪般安靜,唇角微微上揚著,好像做了一個美夢。

    

    我俯下身去,拆開他腰間的繃帶,傷口已經消腫了,結了痂,好端端地立在那兒。我伸手自一旁的櫃子裏拿了藥膏出來,又小心翼翼地替他抹上一些。

    他的額頭是涼的,燒退了,我微微心安,低頭看地上蹲著的阿黑,它見我在笑,也嗚嗚低吠了幾聲。

    

    好累,我不知不覺就俯在他身上睡了過去。

    

    *******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隻覺腿上一片潮熱,滑滑膩膩地很不舒服,便悠悠醒轉過來。

    睜眼卻是一片昏黃,我側頭看氈房外麵,依舊是漆黑如墨,方知這一覺竟睡得極淺,天還沒亮。

    我支起一隻手揉著惺忪的睡眼,低頭去看,隻見阿黑正趴在我腿邊,努力拱著背舔著我的小腿。

    

    “你餓了嗎?”我隻覺腦子還有些暈乎乎的,便隨口對阿黑道。

    “好像是有些餓了。”

    卻是一個如酒般醇厚的聲音自背後傳來,帶著些許沙啞,將我唬了一大跳,我忙側過頭去,沉沉夜色中,我對上一雙晶亮的眸子。

    

    他坐在那裏,容顏是久病初愈的蒼白,眸子卻是明亮的,淡淡的目光凝在我身上,沉靜的,了然的,看不出任何欣喜或是悲切,仿佛曾經的每個日日夜夜他都是這樣蘇醒,平淡無奇地看著那個要伴他一生的枕邊人。

    

    我怔怔地盯著他,腦中頓時一片空洞。

    利奧西斯也看著我,微微側著頭,似是等待著我開口,見我一副失了魂的模樣,久久也出不得聲,他才淡笑著率先開了腔:“怎麼不說話?我記得你並沒有傷著舌頭呀。”

    見我仍不答話,隻顧看著他,他又抬起右手,輕輕敲了敲我的腦門:“嗯?還是這兒給摔壞了?”

    

    我終於回過神來,滿腔的欣喜一股腦兒湧了出來,直衝得我鼻子一酸,眼淚立馬就要掉下來。

    “你腦子才摔壞了。”我隨口回了他一句,忙轉過頭去,不願讓他看見我潮紅的眼眶。

    

    “夏之,把頭轉過來。”利奧西斯收起了玩笑,輕輕地喚著我,我倔強地扭著頭,眼睛死死盯著地上一臉迷惘的阿黑,死命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他卻是抬起手,將我的臉輕輕扳了過來,定定地看著我:“我昏迷的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我吸了吸鼻子,終是將眼淚憋了回去,悶著聲答道:“辛苦不到哪兒去的,你也就睡了三天而已……也不光我一個人在照顧你,阿合奇族長和克裏木他們都幫了我很多忙……”

    “阿合奇?克裏木?”利奧西斯眼中的疑惑一閃而逝,沉聲道:“是救我們的人?”

    

    我點了點頭,將我們如何從王宮中逃出、後又被屈南俟的追兵迫得兵分兩路、及至怎樣被克裏木發現後救起的過程告訴了他。

    “不知拉赫斯和波緒福斯他們如今怎樣了。”我皺了皺眉,心中這積壓已久的擔憂終於釋放了出來。

    

    利奧西斯沉吟片刻,緩緩道:“他們應該沒有事,拉赫斯也許早就出城了,屈南俟忙著幫他父親打壓昭武王室的殘餘勢力,應該分不出多少功夫來管我們。”

    見他全無擔憂的樣子,我一顆懸著的心才稍稍落了下來,又想起他昏睡了三天,顆粒未進,肚子一定餓得咕咕叫了,便站起身來朝他道:“方才你說你餓了?我這就給你弄吃的去……”

    

    “你先別走。”利奧西斯卻是抓住我的右手,將我拉了回來,我隻覺一陣劇痛從手腕上傳來,喉嚨裏悶哼了一聲登時,眉頭便擰到了一起。

    “幹什麼?你不是餓了嗎?”我極力忍著痛楚,詳裝無事地想將手從他手中抽回來。

    他卻仍是緊緊抓著不放,神情也嚴峻了起來,“你怎麼了?哪裏受傷了嗎?”

    

    “我沒有。”我搖搖頭,伸出自由的另一隻手想扳開他,他的手掌卻如一塊熾熱的火炭,緊緊黏在了我的手腕上,掙脫不得。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分明便是不信我的閃爍之詞,抬手一掀,便將我的袖子撂了開來。

    

    一小截雪白的手臂裸露在他眼前,手腕處卷了一條潔白的絲帕,其上還輕輕係了一個不甚好看的活結。

    

    “這是什麼?”他伸手撫上那條絲帕,眉頭皺了起來。

    “……女兒家的帶個首飾絲帕的,有什麼稀奇的?你快鬆開我,你弄疼我了。”我頗為不耐地朝他道,心中卻是惴惴不安。

    利奧西斯對我的話置若罔聞,他不顧我的反對,將那帕子解開,卻見潔白的皓腕上平白多了一道長長的傷口,好似一條黑色的蠕蟲橫擱其上,猙獰可怖,汙了那一大片純淨的雪色。

    他一怔,碧瞳中驟然便湧滿了驚痛和憤怒,似狂躁的颶風向我席卷而來,“這是怎麼回事?”他緊緊盯著我,厲聲道。

    我微微側過頭去,躲閃著他寒厲的目光,“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們從馬上摔下來了,大概劃到了石子什麼的……”

    

    “你還在欺騙我,”他的一雙碧瞳驚怒交加:“傷口這麼整齊,還傷到了經脈,怎麼會是被石頭劃的?到底是誰把你傷成這樣子?”

    我從未見過利奧西斯對我這般生氣,一時之間也有些怔然,囁嚅著道:“沒,沒有誰傷我,是我自己弄的……”

    

    他眼中的怒氣驀地便褪去了一些,碧瞳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不敢直視他的目光,隻得將頭別了開來,緩緩道:“……你失血過多,若是沒有水和食物,不可能撐得下來,可當時我無法找到這些東西,身邊唯有血液是有熱量的……”

    

    我還未說完,卻覺腕間一鬆,利奧西斯執著我的那隻手突然地就失卻了氣力,我道他終是不生氣了,便低下頭來,試探著同他說道:“這道口子無妨的,我下手很快,幾乎都沒怎麼疼過,再說流些血也不算什麼,補個幾天身子就養回來了,你比我流得更多呢,你不知道當時你……”

    

    像是有什麼柔軟的東西忽然覆蓋在我的傷口上,我瞬間怔住,低頭看去,卻是利奧西斯輕輕吻住了我的手腕,長長的睫毛溫柔地垂了下來,和著他細碎的金發落在手上,麻麻的,癢癢的。

    “抱歉……”他抬起頭來,碧瞳似古井無波,深處卻又蘊著無盡的悔意:“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我愧對我曾經向你許下的誓言。”

    “該道歉的人是我才對,”我凝視著他腹上的繃帶,苦笑道:“當初若不是我不肯聽你的安排,你也不會受這麼重的傷,而且事到如今,我們也無須再在這誰欠誰多一些的問題上糾纏不清了。”

    

    “哦?”利奧西斯臉上的鬱色忽的盡數化去,“夏之是想說,因為你是我的人所以誰欠誰並不重要了嗎?”

    這人的流氓筋又抽了。我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是這意思,大家都是生死與共的朋友,所以也好省下那些客套的話。”

    他卻是笑的愈發開心,一雙眸子灑落一地的星輝:“原來你不願意做我的人啊……那你當我是你的人也行呀,反正我是不介意的。”

    

    “你別胡說八道了,”我甩開他的手,望向窗外,東方已露出魚肚白,一絲曙光正蓄勢待發,頃刻間便要灑滿這廣袤的天地,我回過頭道:“你到底餓不餓,不餓我把你的飯給阿黑吃了?”

    “阿黑?”利奧西斯疑惑地望著我。

    

    在一旁打盹的阿黑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立馬便搖頭晃腦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汪汪!”阿黑朝著坐在床上的利奧西斯響亮地吠了幾聲。

    這時我也站起身來向氈房外麵走去,執意不回頭看利奧西斯臉上的表情,隻能聽到他在我身後“深情”地呼喚著我,而阿黑則站在床邊熱情洋溢地朝他吠著。

    

    清晨的微風拂在我的麵龐上,仿佛少女柔軟的手,帶著雨露的潮濕,令人身心舒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落在遠方霧氣朦朦的草原上,不自覺地輕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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