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226 更新時間：23-05-17 08:02
最後也一門考完了，至此江遇徹底告別了他的高中生涯，甚至已經想好了他要報哪所大學。就在他收拾行李打算明天一早登上去臨城的火車時，有人敲響了他的門。
他的爺爺，江家掌握最高話語權的江老爺子，江雲。這人穿著一身中山裝，拄著拐杖的手上戴了一枚白玉扳指，背挺得直直的，雖然已是將近80歲的高齡，但那雙眼睛卻是清明有神的，仿佛隻要和人對視一眼就能看透人心一樣。
此刻老爺子正氣度莊嚴地注視著自己的孫子，看著這個一心要和江家斷絕關係的“不肖子孫”，眼中透著威嚴和有意壓製的不悅。看起來跟這個破舊的老小區的出租屋格格不入。
“您怎麼來了？”
江遇開了門說一點不震驚那是不可能的，對於江老爺子他的感情是很複雜的，雖然不像林叔那般親切，可是在他小時候那段日子，江雲對他的照顧也是很盡心的，甚至整個江家當時都認定了江遇會是孫子一輩裏江老爺子敲定的繼承人。
江遇一直都還記得江雲抱著他蕩秋千，即使身旁有照看他的人江雲也還是堅持自己陪江遇玩兒，那時候他們似乎跟尋常的爺孫並無任何區別，他在秋千上飛的老高，江雲推了一會兒秋千便坐到一旁的藤椅上一邊品茶一邊看著江遇玩兒，眼裏是毫不掩飾的慈愛。
“哎呦，小遇啊，抓緊了別摔下來嘍！“
“爺爺！你看！”
江遇意猶未盡地從秋千上下來，身上的衣服弄得有些皺了，江雲便把他叫到身邊給他仔仔細細地把衣服整理了一遍，嘴裏還不忘叮囑他：
“爺爺，我飛得高不高？”小江遇又蹦又跳地說自己以後會長得更高，“到時候我帶著爺爺還有爸爸媽媽去吃好多好吃的。爺爺，等我長大了，我保護你哦。”
”飛得那麼高，可嚇人呦！”
“好，那爺爺等著我們小遇長大！”
記憶中老人爽朗的笑聲逐漸模糊，慢慢地被冷言冷語和沉默替代，仿佛那個帶著他玩秋千的爺爺早已經離開了他。
說到底他不可能那麼冷血，對江雲，他是有真感情在的，隻是後來生出許多變故，他們的祖孫情也變得有些擰巴。
“你就住在這種地方，”江雲站在門口見江遇似乎沒有要請他進去坐的意思，輕哼一聲，“長輩來了就讓人站在門口？說不過去吧。”
江遇也不想跟他發生爭執，何況江雲的身體雖然和普通的老人相比算好的，可是這近幾年也的確不如從前了，否則今天他就自己一個人來了，江遇看了眼跟在江雲身後的男人，側身讓他進來了。
“你在外麵等我。”江雲在跟自己身後的人說話，那人自然不會多問，微微欠身恭敬地應了一句“是”之後就出去了。
江雲進了屋子，看了一圈沒什麼東西和擺設的房間布置，緊抿著嘴唇沉默地坐到了床沿的位置，他似乎輕輕歎了口氣，“你寧願住在這種地方，也不願意回江家？”
江遇沉默著不答話走到一邊，沒過一會兒一杯水出現在江雲手邊，“您喝水。”江遇彎著腰輕聲說。
江雲的目光有一瞬間的柔軟，臉色也和緩不少，伸出手接過那杯水，“江遇，你之前不想回江家去，我想著你要準備高考不能打擾你，也就沒多說什麼，你想住在外麵，想搬家我都由著你。”
江雲把拐杖放在一邊，打算和江遇好好談一談，“現在考試也過去了，你是個成年人了，爺爺今天來找你就是希望你能跟爺爺回去，江家該給你的一份也不會少，以前沒能給你的也會盡力補償回來。至於你二叔他們說話是難聽了點兒，你要是心煩不見就是了，我會跟他們說以後少往江家老宅裏跑。”
江遇知道，這是江雲能做出的最大的讓步了，也是他能拿出的全部的誠意。
“小遇啊，你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坐在學步車上，話都說不清楚隻會流著口水衝爺爺笑的小孩子了。”
江雲說到這裏，語氣也軟化下來，他的目光停留在書桌上的一張舊相片上，指著那張照片笑了兩聲，這算是他為數不多的毫無壓力的笑的。
那是一張合照，是他和爸爸媽媽還有江雲在他周歲的時候拍的照片，也是後來他離開江家的時候唯一帶走的東西。
“是啊，您也好好照顧自己。”江遇想起小時候的時光，還是不忍心一聲不吭。
“你長大了，爺爺也老了，江家也不像從前了，來來去去的身邊的人少了一大半，也冷清。”江雲似乎很是感慨，他最近也覺得自己力不從心，可是江家那群人個個都不是好糊弄的，為了應付那些人就要耗費掉他不少的精力和心力，這也是為什麼江雲想帶江遇回江家，自始至終他還是偏向江遇的。
“你這孩子看起來年齡還小，心智卻是比那些隻知道蠅頭小利的成年人強多了。”江雲欣慰一笑，布滿皺紋的臉上出現了江遇幼年時看到的慈祥和驕傲。
“爺爺，我知道您一個人撐起江家不容易，您是白手起家也操勞了一輩子。”江遇是個懂事的孩子，他雖然離家早卻也不是不辨是非之輩，江雲的確是把他的一生都耗在了江家的家業上，包括他的婚姻、愛人的選擇都是如此。
可江遇見過了江雲的悲劇也見證了父母的悲劇，所以他不希望這種悲劇還要在他們的後代身上繼續上演，可他知道知恩圖報的道理，也明白江家對自己的栽培必然是要讓他付出和祖輩一樣的代價的。
他既然不願意困頓其中那也就不能再受江家的恩惠，因為不想妥協，所以他隻能離開。
“可我還是不能就這麼跟您回去，江家那座老宅對我來說和牢籠沒有什麼區別，我也是真的感謝您在我小時候那麼照顧我。”
“我13歲就從江家出來了，13年的悉心培養我知道或許我需要用我的一輩子去還這份恩情，如果沒有那些事我或許真的能一直待在江家，聽你們的安排接受一個被安排、被挑選的愛人和婚姻。可是——”
“爺爺跟你保證，你爸爸媽媽的事情絕對不會再勉強你，小遇啊，我何嚐不後悔？你媽媽是我唯一的女兒，看著她最後過得不如意我心裏也難過啊！”
江遇的話讓江雲想起自己的女兒，那是他僅有的一個女兒，最後也因為自己的固執和獨裁鬱鬱而終，江遇曾經想過：
江雲在眾多孫子裏隻對他有那麼些難能可貴的真情相待，是不是也是因為覺得對自己的母親太過愧疚所以才想要在自己身上把那些遲來的愛彌補回來呢？
江遇知道自己這樣想不免自私，可他也隻能自私。
他的父母已經是一對一輩子的怨侶了，他的童年也早就讓他親身經曆了這樣的傷害，他無法想象以後自己的孩子也要跟他一樣在一個充斥著爭吵、怨懟、算計的家庭裏成長，不希望他的孩子也要和自己一樣即使花費了數十年的時間也無法從那些陰影裏擺脫出來。
他隻有一個一生，隻有一個一輩子，既然沒有重來的機會，那這僅有一次的人生他就不能輕易妥協，不能輕易放手。
“爺爺，您說您能保證我不會像我媽媽一樣，可是江家能允許我這麼做嗎？就算您和江家都同意我這樣做，我又真的有這個臉一邊毫無顧忌地享受著江家帶給我的榮耀，一邊又肆意地揮霍我毫無付出就得到的一切嗎？”
他能嗎？江遇曾經也動搖過，他從江家離開之後的很長一點時間裏也覺得自己堅持不下來，以前是衣食無憂的少爺，忽然要讓他由儉入奢地過著緊巴巴的日子談何容易？
他曾有那麼一瞬間的動搖，可是有一個人的出現讓他覺得自己所謂的苦或許根本就算不了什麼，至少比起那個人他不會整天麵對一個酗酒暴力的父親，不會數次被自己的母親放棄，不會到了最後還要放棄一年的學業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艱難謀生。
他如果要心安理得堂堂正正地去過自己追求的“自由不被束縛的人生”，那麼被枷鎖困住的生活他就必須遠離不能沾染，其中當然也包括這種生活帶給他的一切利益。
他的驕傲和自尊不允許他這樣做，他是19歲的江遇，是不甘被束縛的江遇，他要在自己的人生軌道上一步步走下去。
“我做不到這樣，您在我小時候就教過我的，”江遇笑了笑，輕聲說：“學道須當猛烈，始終初心，纖欲不相侵。”
在江雲的書房裏，他一字一句地教給江遇的，他那時也正是貪玩的年紀並不願意整日悶在書房裏，江雲教他的這幾句詩江遇一直都記得。
江雲怔愣在那裏，他忽然想起江遇的母親，他那個愛說愛笑的女兒小時候也總愛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良久，江雲自嘲一般扶額笑了笑，發出感慨：“你啊你，我教了你那麼多，你就偏偏隻記住了這一句？還用來嗆爺爺？”頓了頓，江雲又說：
“不過這一點我的確是不如你，那些大道理我聽了不少，也教了你不少，可我自己卻沒做到，以至於最後也害了你母親。”
“小遇啊，你是隨了你媽媽的性子了，甚至你比她還倔，我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勸不回你的，可我還是來了，想盡力試一試，現在看來我確實沒辦法把你帶回江家。”江雲撐著拐杖想站起身來，江遇連忙伸出手去扶著他的胳膊，江雲起身的動作頓了頓。
“老了，站起來都得借著你的力量。”江雲這話自然是意有所指，江遇聽得懂卻沒辦法回應，隻好裝作那是一句隨口抱怨的話。
“您這身體雖然不如從前，可也還硬朗著呢，哪裏就老了。”
江雲鬆開了江遇的手，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抬起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江遇知道江雲不會再攔著自己了。或者說，不會跟以前一樣反對得那麼強烈，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自己今天搬出了他的母親，或許是女兒受到的傷害觸動到了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他終於願意嚐試著放手。
“你別以為你懷了孕！老子就不敢對你動手了！”
“說！錢在哪兒？！給老子拿出來！”
“沒了那個小雜種，又來一個拖油瓶！淨是晦氣！”
江雲剛想開口，就聽見隔著一堵牆也擋不住的謾罵聲，江家是從不允許家裏出現這種粗魯的話的，說白了江雲身上是有一點知識分子的小清高的，即使他也做了一些不那麼像樣的事兒，但卻從來不使用暴力和蠻力來解決問題。
徐明強又開始發瘋了，江遇的心往下沉了沉。
果不其然，江雲的眉頭皺得厲害，語重心長地跟江遇說：“可你總是一個人我也放心不下啊，你看看這裏像什麼樣子？就算不願意回去也不能住在這種亂糟糟的地方啊。”
“就快搬走了，不在這裏呆了。”江遇勉強笑了笑，他不知道隔壁那間被暴力包圍的屋子裏是什麼樣的場景，那是顧寂生活了18年的地方。
“又要搬？是因為爺爺來這裏找你了所以你在這裏待不下去了？”江雲的聲音透著點不悅和低落，他以為江遇是因為自己才打算搬家的。
“你都搬了幾個城市了？來來回回的總沒個定下來的地方，爺爺怎麼放心你一個人啊，你這——咳咳咳……”江雲俯下身一時氣急咳了起來，江遇幫著他順氣，一邊解釋說：
“這次就定下來了，應該也就不會再搬了。”頓了頓之後，江遇笑著說：
“以後也不會一個人了，有朋友跟我一起。”他想起那張車票，嘴角微微翹了起來。
以後他就不是一個人了，顧寂也不會是一個人了。
“那就好，你長大了，有些事爺爺也不會管得太嚴，你定下來了要是願意告訴我這個老頭子那就跟我說一聲，要是不願意，”江雲沉默片刻還是揮了揮手，說：“那就給我打個電話，陪我這個老頭子說說話，啊？”
江遇聽到這裏心底勇氣湧起一種難言的悲傷和自責，或許他真的自私，“我定下來了一定會告訴您的，您別擔心，以後……也會回去看您的。”
江雲眼睛一亮，似乎很驚喜，笑了幾聲終於應了下來，或許這是他能爭取到的他們之間最好的結果了，畢竟在某種程度上，他毀了江遇母親的一生，要讓他做到心無芥蒂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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