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7785 更新時間:10-05-08 22:03
林層秋早已痛得說不出話來,隻覺得腹內一陣陣的翻絞一陣陣痙攣地疼痛,手撫在腹上,恨不得用力壓進身體裏去,壓碎這痛。卻到底記得拙塵的話,不敢怎麼用力,怕真傷了胎兒,隻顫抖著輕揉著腹部,隻是那疼痛一陣緊過一陣,一陣劇過一陣,遠甚前次服下紅花後的疼痛。
太醫們本就是侯在偏殿的,很快趕了來,眼見這樣的情況,也是心神大駭,一請脈,臉色全都刷白。林層秋雖是坐著,整個人卻都軟倒在蘇福身上,冷汗涔涔而下,長睫也為汗水迷離,望出去一片水氣。
蘇福又痛又驚又懼,問:“究竟如何?”
太醫戰戰兢兢:“不瞞蘇公公,隻怕要滑胎了。”
蘇福雖也知道景況很是不好,卻萬沒有料到這樣嚴重,心一急,嗓子立時顯出閹人的尖利來:“前些日子不是說胎已著穩了?!你等竟敢欺君!”
太醫跪了一地,哪裏有人敢說話。
林層秋痛得死去活來,蘇福太醫的話語隻斷續聽著,心下了然,再拖延下去,這胎是決保不住了。而今不是計較太醫欺君與否的時候,太醫當日所言未必是虛,隻是時過境遷,兄長去世,炎靖重傷給他的打擊終非他所能承受,他強持精神麵上鎮靜,但身體內裏終是顯出不支來。
一手死死扣在案桌邊角,忍著絞痛道:“——側——殿——我——書——桌——左——下——有——藥——”拙塵遠在京外別院,趕不及了,隻希望他前些日子特意調出的藥丸能有效果,否則——林層秋一咬牙,心底又浮上拙塵的話來:胎兒若有意外,林相也難保周全。
已有太醫飛一般去取了藥來,一指高的羊脂白玉瓶,打開瓶塞來,芳香四溢。那些太醫也是國手,一聞便知其中有好幾味極其珍貴的藥材,就是大燁皇宮也僅些許。而那些不能辨知的藥材,更是稀世之寶了。瓶中藥丸不過三粒,色如鮮血,那太醫倒出一粒來,小心喂給了林層秋,又有宮人捧了盞溫水侯著,太醫送上來,林層秋微微搖頭。
那藥力散行甚快,覺得肚腹之間漸漸和暖起來,將那疼痛緩了下來,糾結痙攣終漸漸紓解開來,隻是心口手足沉沉地涼,似乎將所有的精神力氣都給了去安撫鬧騰的胎兒,身上再無半點力氣。想起拙塵當日警告過服用此藥的後果,以命換命,果然是如此。
他歇息半晌終於安定下來,支起身子來道:“沐浴的湯水備好了麼?”
眾人萬沒有料到才從生死關口上掙紮回來的人竟仍要執意前往逾山,林層秋的神色雖已舒緩,但眉尖眼角倦乏之意,誰都看得出來。蘇福勸道:“林相是否歇息一日,明日去也不遲。”
林層秋微微搖頭,如今景況,於朝廷於他,縱是頃刻也是萬分珍貴。他本以為自己尚可撐持月餘,如今看來,隻怕未必。甚或下一瞬,他也不能斷定自己的身體狀況是否就會突然一落千丈,就此崩析。
蘇福見他執意如此,也莫可奈何,隻得扶著他回了側殿,宮人早已將浴湯備好。蘇福侍侯他寬衣解帶,扶他入浴,便要退出去。林層秋道:“蘇公公,你守著罷。”
林層秋生性謹然端肅,從前莫說入浴,就是更衣也從不要人侍侯,凡事親曆親為。蘇福想著他今日讓自己服侍著寬衣,扶著入浴,如今甚至開口留他在旁,想來對自己身體已沒有了半分把握,忍不住痛惜,心下暗暗禱祝皇上早日醒來,否則靠林相獨力支撐,絕非長久之計。
水溫適宜,溫暖了冰冷的心口手足,腹部的疼痛已大體散去,隻留下悶悶的脹。拙塵看過脈後,頗有疑慮,覺得這胎長得太慢。按說近四個月的身孕,從外象上來看已然很明顯了,但林層秋的腹部隆鼓得甚是平緩,他骨絡本是纖細,如今褪了衣袍,腹部凸出得也不見得厲害,隻有摩娑之下才能感覺到一團柔軟。
想起前些日子,炎靖擁著他入睡,也不敢鬧他,隻輕柔地圈住他的腰,有時說些起名封號之類的話,大多時候什麼也不說,隻溫柔地撫著。他雖背對著炎靖,卻也能感覺到炎靖眼底的歡喜。比起林薦孤苦產子,至死也沒有等到他愛的人看他一眼來,自己在世上終究得到過一個人全心的愛戀了。
在這個世上,炎靖不會忘記林層秋,大燁不會忘記林相,如此,縱然身死,也並不惶然。突地覺得腹部一疼,並不劇烈,帶著一種躍動的感覺。林層秋雙手撫在腹上,片刻之後,又是一下,由內及外,溫和地在動,一點點痛,一點點沉,卻很柔軟。太醫、拙塵都與他說過,大約四個月左右,就可以感覺到胎兒的活動。記得前日夜裏,炎靖還跟他埋怨這個孩子太過文靜,眼瞅著四個月了,小胳膊小腿也不肯動彈一下。
陛下,他在踢我了,你知不知道呢?
大燁皇朝的宮殿背靠逾山,為君王安危計,逾山也是禁山,在戍防守衛上,視同皇宮的一部分。自從安王炎綏被圈禁於此,守衛更是森嚴,林層秋的轎子在入山口上就被攔了下來。
安王遭圈禁後,先帝下旨嚴禁探望,自然無人前來探視。後來圈禁解除,恢複安王身份,安王下的第一道也是至今唯一一道旨令就是:謝絕一切訪客。以安王的身份,天下能抗其旨令的也就隻有皇帝了,但是今上雖然一登基就解除圈禁,卻從未駕臨逾山看望他唯一在世的皇叔。
守衛逾山的侍衛想著昨日朝廷之變,對轎中何人已然明白:以宰相之位監國的林相林層秋。
轎簾輕啟,林層秋步下轎來,依舊是雪白中衣外罩緇衣,衣袍素淡,僅在袖邊衣角繡以嚴謹的方形連環圖案。他走出轎來,抬首望向逾山頂峰。逾山雖不甚高,但夏日大雨的清晨,山腰以上皆為雲霧彌繞,山峰在雲霧之間若隱若現,風過之處,飄送木葉雨後的清香。林層秋近一年未曾踏出皇宮一步,過去數年政務纏身,也罕有機會踏青賞景,如今站在這逾山腳下,一時生出無限感慨。
蘇福走過來道:“林相,已可上山了。”說著,彎腰去起了簾子,等候著。
林層秋卻往前邁了兩步:“不用轎子了,我走上去。”
“這如何使得?!”蘇福急道:“逾山雖然不高,可也要走上大半時辰,昨日又是大雨,這山路必定滑得緊,要不小心摔著了,奴才如何向皇上交代啊?”
林層秋微微一笑:“無妨的,這點路,我自信還辦得到。至於路滑,也好辦,”他一指其中一位守護逾山的侍衛,笑笑:“小兄弟,你陪我走一遭,可好?”
那侍衛年紀甚輕,見那傳說一般的林相一指點中自己,一時木立,心裏也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惶恐,那臉在微微晨光裏看去,已是紅了。
“蘇公公,你們全都回去,”林層秋望向逾山,清風陣陣,他衣袍飄揚間有些太液池千頃碧葉連波而動的清致,而他迎風而立,身形挺拔,又隱隱有淵停嶽峙的氣勢:“安王爺是長者,縱使陛下親臨,也當停輦步行,何況是我。”說罷,越過眾人拾階而上,那侍衛緊步跟上。
蘇福心裏雖擔憂,但也不敢不遵從林層秋的話,隻得隨著轎子回了皇宮。
林層秋走了數十階,額上已微微見汗,心裏卻充實歡喜,就是一向素白的麵頰上也顯出淡淡紅暈來,惹得那年輕侍衛不住偷偷拿眼去覷。有些條石坑窪不平或青苔滑腳,那侍衛扶著林層秋繞過去,林層秋身上清涼透衣而來,他不由想:從前隻知道林相輔佐帝王,才華絕代,卻從來不知道還生得這樣好看,難怪帝王放著天下美人不要,獨獨鍾情於他。
林層秋緩步而上,道:“小兄弟,昨夜宮裏送過來的膳食,安王用得可好?”
那侍衛搖頭:“不太好,王爺隻吃了一點就撤了。”
林層秋心上更添了幾分把握,放開心懷,再不縈於國事,信步所至觸目皆是麗景天成,對身旁青年道:“逾山景致已是如此,那些天下名山真不知何等模樣了。”
那侍衛無甚機心,笑道:“林相若有興致,冬日雪後再來,那時滿山冰枝掛雪,才是最美呢!”
林層秋一時默然,複笑言道:“凡事太過足意反是不美,興之所至,興盡而歸,一切隨緣便好。”
那侍衛聽不明白,卻也不敢再問再說。林層秋神色雖然寧靜,那眼神望出去卻深邃難解,叫人覺得,他雖在身旁,卻離了很遠很遠,彷佛這山上的雲霧,觸手可及卻什麼也抓不到。
林層秋體力終究不支,半山之後便不得不由那侍衛扶著緩步而行。如此走了大半時辰,眼前豁然開朗。但見那開闊之處,青青翠竹掩著小屋一棟,一人身形修長,迎著山路來處負手而立,雖粗袍布服,卻也掩不去那人一身的清華高貴。他朝林層秋望來,眼神明銳如劍。
林層秋脫開侍衛的扶持,跨前一步,也不言語,隻折腰深深一揖。
那侍衛也恭身行禮:"安王殿下。"
炎綏麵沉如水,道:"小王恭候林相多時了。"說罷自顧拂袖進屋。
那侍衛奉命守護逾山也有年餘,炎綏待他們甚是親厚,這還是頭一遭見識到炎綏的脾性,才知關於安王狂妄自負的傳言果然不假。不由有些擔憂,覷眼望了過去。
林層秋似有所覺,對他微微一笑:"小兄弟,一路辛苦你了。我與王爺有事要談,你先下山去罷。"
目送那侍衛離開,林層秋整了整衣袍,從容步進屋內,目不斜視,走到炎綏身前三步:“微臣冒昧拜訪,特向安王殿下領罪。”說罷跪地下拜。
炎綏安坐不動:“陛下遇刺,政局動蕩,一切仰仗林相斡旋,林相何罪之有?”
“身為臣下,失於職責,未能化災禍於未萌,令君主陷於險地,臣萬死難辭其咎。”
炎綏麵上掠過一絲殘厲:“一早就趕來請罪,果然不負你林相之名!”冷冷盯住地上的人:“你與陛下之間的事,我早有耳聞。為君之人,政事私情糾纏不分,必招奇禍。”
林層秋垂首默然,緩緩道:“王爺教訓得是,微臣領受。”他聲清如水,語氣至誠。
見他態度如此謙恭,炎綏縱然怒火滔天,卻也不好再說什麼,冷聲道:“起來罷,你身上還有陛下的骨肉,有什麼閃失,我可擔待不起。”眼瞅著林層秋緩緩站起,冷嗤一聲:“才華,容貌,性情,你林相一樣不缺,迷倒陛下不說,連大燁皇朝將來也要交到你肚裏孩子的手上,想來真令我感到悲哀。”
林層秋身形站定,抬起頭來,回望炎綏:“王爺寬心,若此子不肖,即使陛下袒護,微臣也決不縱容。”他眼神清明,並不為炎綏之前的言語而羞慚:“微臣才鄙德薄,但從未失信於人。”
炎綏尖銳的目光直直望進林層秋的眼裏去。他性情剛烈不諳收斂之道,才會被削權軟禁。這些年來,獨居逾山,反思當初作為,隻覺得年少輕狂,也不能全怪在兄長頭上,隨著先帝去世,怨恨之心消泯,兄弟之情再生。炎靖下旨撤去圈禁,心裏對這個子侄大有好感,本待竭盡所能好好輔佐於他,不負這血脈親情。那時,聽說了林層秋的事,心中憂慮,連夜遞了奏折,殷殷勸誡炎靖國事私情切要分清,萬不可為一佞臣荒廢天下。結果,炎靖遣了個公公過來,遞還奏折,打開一看,朱砂大字龍飛鳳舞:皇叔老邁,但請頤養天年。朝廷之事,勿須過問!氣得他當下立誓:炎綏永生不下逾山不問政事,如有違誓,甘受五馬分屍萬箭穿心之苦。
雖然過後了解了林層秋的品性,方知自己是看低了他,但發下的誓言也不便收回來,再者對於炎靖鍾情於一個男子的事也難以接受,這些年來,依舊一個人在逾山過了,晃眼八年過去,本以為萬事安定,卻不料竟突然生出禍事來。情知種種事由,與林層秋有千絲萬縷的幹係,對他無論如何也和顏悅色不起來。但如今看他一雙眼眸,清亮如月澄澈其心,也不由歎道:“林相一諾千金,我信得過你。”
林層秋微微一笑,炎綏迎著熹微晨光望去,當真是素淨端麗正大光明,心下不覺有些感慨:“君子之風,寵辱不驚,本王今日終於見識到了。”
林層秋斂首:“王爺謬讚了,微臣實不敢當。”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我會抬舉你不成?”炎綏冷訕一聲:“謙遜太過,我看著都假了。”
林層秋心底不覺有些苦笑,再不言語。
炎綏接著道:“本王向來直話直說,我知道,你上山請罪不過一個幌子,要我下山襄助才是正事。我也不為難你,隻要你肯應我幾件事,我二話不說,立馬下山。”
林層秋躬身為禮:“王爺請講。”
“我知道,陛下鍾情於你,以致後位空懸至今。我要你應的第一件事是:為陛下選一位世家閨秀,性情端莊容貌出色,擔起一國之母的身份來。這件事,別人都做不來,隻有你林相做得。”
林層秋點頭:“微臣也為此事懸心多年,王爺放心,臣定不辱所命。”
“其二:大燁皇族傳賢不傳長,無論你所生之子才華若何,在其十八歲前都不得立為儲君。若日後陛下另有所出,你須得一視同仁,不得偏袒。”
“微臣欣然受命,即使陛下另議,臣也決不負此諾。”
炎綏望了他一眼,暗想此人心思實在玲瓏,知道自己醉翁之意不在他而在陛下。“最後一件:孩子落地後,須交由皇後撫養。”
林層秋道:“微臣謹遵王爺之命。”
炎綏不知林層秋早已病入膏肓,產子之日即是命盡之時,見他應承得這樣快,反有些愕然,惴惴道:“你若真想他,偶爾見見也無妨。”
林層秋雖知一切枉然,心底卻不由有些感激,唇畔噙笑:“微臣謝過王爺。”
炎綏站起身來:“既然你都沒有異議,那我們這就下山罷。你一大早跑來,不就是為了趕在早朝上把我押回去?”
“王爺英明。”
炎綏頓住腳步,回首道:“我可不喜歡坐轎子。”
林層秋微笑:“那微臣陪王爺步行前往昭華殿,安步當車,路上正好將各方情況奏稟王爺。”
炎綏颯然一笑:“好個安步當車!走!”說罷往外走去,在他身後,林層秋的手掩在袖下,輕輕扶上了微隆的腹部,感覺到掌下的生命躍動得厲害,伴隨而來一陣陣酸澀的疼痛,微微蹙眉,終是咬牙跟上。
炎綏回朝後,林層秋也未能懈怠。雖然炎綏在山上,消息並未完全閉塞,但對於如今的朝政,終是有些陌生。林層秋夜以繼日,將脈絡條例清晰地整理出來,以供炎綏參考。好在炎綏在朝中向有人望,他當年麾下也很有些人物,如今在朝為官的不在少數,如輔宰潛文宣就是炎綏當年的軍師,所以熟悉起來也甚快。
如此過了近月,鳳嶽出征戰事順利,朝中諸事安定,林層秋安下心來,與炎綏議事後往炎靖寢宮而來。見炎靖麵色已然紅潤如常,隻是依舊沉睡不醒,心下黯然。遣退了侍從,坐在炎靖床側,將近來朝廷中事揀了緊要的一一說來。說罷,默然半晌,執起炎靖的手來,貼在自己腹部:“陛下,臣本不想把這孩子留下來。但這些日子以來,臣獨自一人,想了很多。他終究是炎家的血脈,有他當走的路,臣並無權利為他決定什麼。大哥去世後,臣常有命數無常的感慨,人生在世,竟是如此寂寞的事。陛下之情,令臣惶恐難安,但細細想來,亦銘心感激。臣體弱無年,不能長伴陛下,唯有此子,或可開解陛下情懷。所以縱使萬般艱難,臣也會把孩子生下來,請陛下放心。臣已為陛下選定一位嫻靜佳麗,不日將迎其入宮,臣去之後,會將孩子托付於她,期望他長大後能才德兼備,不要辜負陛下的厚愛和臣的期許。”那腹中一團血肉竟似有所知覺,輕輕地動彈一下,看著炎靖英朗俊颯的容顏如孩子一般沉睡,林層秋心裏一時悲喜交並,伸手輕柔撫過炎靖英氣勃勃的眉棱,歎道:“陛下,您何時能夠醒來,臣——真地有些累了——”
轉身出來,對守在外麵的蘇福道:“蘇公公,備車,我要回家一趟。”自從炎靖出事以來,林層秋再沒有回過林府,就是林平冉的喪事也是交由林府的管家去辦的。如今,略可安心,他終可抽出一點時間來回家上香。
馬車在林府大門前緩緩停下,白色的靈幔尚未取下,雪色的燈籠高高掛起,在風裏輕輕搖晃。林府本不在繁華鬧市,地處偏僻。林平冉常年在外,林層秋經年宿於皇宮,林府門前的青色條石因為人跡稀少,依舊青得異常幹淨。圍牆腳下,有藍白色的小花掩在青草下依依地開。
林層秋下得馬車來,心裏頓然生出哀淒之感。別家年餘,再次回來,世上已是孑然此身。
林府的管家迎上前來,依舊不改從前的稱呼:“二公子回來了?一路安好?”
林層秋看著眼前風霜更深的老人,哽咽道:“劉伯,辛苦你了。你的發又白了好些。”
劉伯眼角也濕潤了,撫住林層秋的手道:“我是老朽了,公子正在盛年,卻也白了頭。老奴看了實在傷心啊。”
林層秋強笑道:“無妨的。人家不說,少年白頭,大富大貴麼?況且也不是全白了,好些還是黑的。”說罷與劉伯相持著往府裏走去。
雖然主人甚少在家,但劉伯依舊將林府操持得甚是整肅。林木清修,花草芳菲,就是石徑小道間的青苔,也幹淨整潔,別有情趣。林層秋一路緩行,下人躬身行禮,彷佛從前景象。
林層秋來到大廳,素馨芬芳檀香嫋嫋,正麵安放著林平冉的牌位。林平冉身死之後,有朝臣上表要求加封追諡,都被林層秋一一回絕,所以林平冉的牌位依舊是散騎將軍林公平冉之靈位。
林層秋整肅衣容,接過劉伯遞來的三柱清香,依著兄弟之禮,跪拜祭奠。站起身來,邁前幾步,素手如玉,將香插入灰爐中。回首見劉伯暗自拭淚,雖自己心下苦痛,卻近前勸慰道:“天地盈虛,造物乘除,何況於人。大哥與我視您如父,他若泉下有知,也必不願你為他傷心傷身。”
劉伯點頭收淚道:“依從二公子的意思,大公子的後事一切從簡,朝中同僚送過來的奠儀也沒有逾越的,清單在老奴那裏收著,二公子是否要過目?”
“不必了,劉伯你看著辦就是了,”林層秋望著兄長靈位,神色清淒:“扶靈還鄉的王伯夫婦可有信來?”
“前日來了信,已照著家鄉風俗葬在了林家祖墳。王伯說他們離鄉多年,如今也不想再回來了,就在老宅住著,也好四時照顧香火。”
林層秋微微點頭:“也好,你給他們去封信,讓他們安心住著,也代我謝過他們對大哥的情義。”
劉伯應是,陪著林層秋走出廳外,往住處走去:“大公子的遺物,老奴收拾停當,也讓王伯帶回去了。隻有一件物事,匣子裝著,老奴沒有鑰匙,不知究竟是什麼,留了下來,二公子是否要看看?”
林層秋點點頭:“好,麻煩劉伯一會送我房裏來。”劉伯應聲去了。林層秋到了自己房前,輕輕推開了門。從前熟悉萬分的氣息寧靜地撲麵而來。榻上挑著雨過天青色的帳子,窗前桌案上的端硯筆架依舊是當初的擺放,書架點塵不染,雖堆滿書卷,望去卻是素淨整潔。深吸一口氣,走到桌前,推開窗去,幾叢蒼翠修竹,將雪白的窗紙染上青青綠意。
林層秋坐在桌前,取過當初放在案頭的卷冊,隨意翻了一翻,隻覺得從前清茗一盞,閑坐案前看春秋的日子已恍如隔世。
劉伯已將那匣子捧來,那匣子並不大,烏木沉檀上扣有小鎖,捧在手裏也並不甚重,輕輕搖晃,也聽不見半點聲音。林層秋端詳半晌,起身走到院中桂花樹下,撥開根部密密草叢,那枝幹近根部有一個小窟窿,林層秋探手去摸,果然覺得指尖觸到一個冷硬的物事,夾在指間拿出一看,正是一把小巧鑰匙。
劉伯驚歎,林層秋微微含笑,神情間帶著悠遠的懷念:“這個地方,隻有大哥與我知道。小時候,大哥奔波在外,我一個人總覺得很孤單。大哥就寫了很多小紙條,都是很有趣的笑話,用小塊油紙包了,藏在這裏,要我每天取一個出來看。這樣一來,雖然他不在我身邊,卻每天都講了笑話逗我開心,就好像一直陪著我一樣。”
劉伯心知那匣子必是不欲為外人知的隱秘,見林層秋轉身入內,輕輕合上房門,守在屋外。
林層秋拿那鑰匙開了匣子,打開來看卻是薄薄一張信箋。取來細看,林層秋臉上神色數變,待到最後,臉色已然雪白。默然靜坐半晌,取過火折子來,將那信箋點燃,眼見信紙成灰,淡煙如魂,清風一陣盤旋而逝,定了定神,推門出來道:“劉伯,你去與宮裏的人說我累了,就在家裏歇下,明日我自會回去,讓他們都回宮去罷。”
劉伯領命而去。林層秋並不回房,在院落中慢慢踱步,緇衣寬袖隨風而動,在耀目驕陽下,卻生出一段冷意來,不由伸手斂住衣袖,襯著沉黑,那手指愈發顯得清白修冷。
劉伯過來時便見林層秋立在那蒼竹之下,陽光濾過竹葉細細碎碎地落在他身上,在地上照出一個淡淡斜影。縱然隻是一個背影,也令人覺得一種柔韌溫和的力量蘊藏在他單薄身體之下,如那翠綠修竹,雖然纖薄卻是曆雪猶青。走到他身旁,輕聲道:“公子,他們已經回去了。”
林層秋轉過身來:“幫我備車,我要去別院一趟。”
劉伯看他臉色慘淡,不由有些擔憂:“公子不歇歇再走?”
林層秋的臉上浮起很淡的微笑:“遲了就關城門了,我不想太麻煩。再者,我明日還要趕回早朝,還是抓緊些的好。”
劉伯知不能勸,就退下去準備了。不多時,陪送著出了府門。林層秋登上馬車,望向朱紅大門上的林府匾額,目光自上而下,一一流過那青石台階、牆角野花,慢慢收回,看著車前發鬢蒼蒼的老家人,情知此去許是永訣,目中微見淚光,輕輕拍拍劉伯的青筋盤虯的手背,道了一聲:“保重。”說罷,落下簾子,隱入車廂:“走罷。”
馬車緩緩離開,劉伯喊了一聲:“公子也要保重啊!”林層秋微微一笑,靠著車壁而坐,寬大的衣袖下滑出一枝桂花枝來,綠葉蔥蘢不勝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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