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910 更新時間:10-05-22 03:40
林層秋也不隱諱,淡淡微笑:“層秋隻希望,今日一曲後,大師便隻是清涼寺中的拙塵大師,心如靈台佛理通徹,再無其他。”
拙塵不由冷笑:“阿彌陀佛,林相真是好盤算,竟是要貧僧一曲泯恩仇。”
“離炎兩家的仇怨在先帝駕崩之後便當消弭,當今聖上對離家子嗣多有寬宏——”
拙塵冷笑截口:“阿彌陀佛,這不過是拜林相所賜,與那炎靖並無瓜葛。”
林層秋微微搖頭:“層秋不敢掠美,此事確實是陛下親為,層秋實無分毫功勞。”說到這裏,也不由想起當年炎靖初履大位,炎瀚起兵叛亂,時值灃江泛濫,一時天災人禍紛至遝來。他與炎靖食宿皆在禦書房,不敢懈怠任何一道加急奏表,那一個多月,兩人幾乎都沒有挨過枕,困倦了隻和衣在案上小寐片刻。灃江水患解除的奏表一到帝都,他已疲倦得幾乎要倒下去,炎靖卻拉著他上了勘天台,彼時彼刻,夜色深沉漫天繁星。炎靖站在最高處,雙手負於背後,對他說:“古往今來曆朝曆代,從無一個帝王能善了灃江泛濫,朕做到了!朕還要做更多的事,做別的皇帝做不到的事!蠻讕、掠盧、扶翟,朕要將它們歸於中原一統!朕還要赦免前朝餘孽,要他們離氏一族睜大眼睛看看,何為真天子真帝王!”他緩緩伸出手去,探向星海深處,慢慢收攏五指,仿佛星光在握,回首一笑:“凡朕欲得之一切,朕都要握之於手。”也就在那一瞬,他領悟到他對炎靖的感情早超越了君臣忠義,使得他甘心奉獻一切來成就那星光下的少年。
想起往事,林層秋歎息著微笑:“令弟雖為先帝所害,但先帝已逝,甚或可以說是死於大師之手,一報還一報,也該了了。而大師仍執意糾纏於仇恨,層秋大膽揣測,並非為私恨,而是因為,大師放不下這江山。大師身伴青燈古佛,心中卻充滿了執掌天下的欲念!”
拙塵驚退數步,盯住林層秋,驚駭欲絕。他從不敢去仔細的緣由,卻叫林層秋一語道破。抵著石桌,拙塵大笑:“不錯,我想要這天下,我渴望這原本屬於我的天下!這些年來,我走過多少名川大山,往西到過天山,往東看過大海,每多體會到它們的一分美,我心中的欲望便又饑渴上幾分。天山雪東海波,我渴望這些通通匍匐在我腳下!”
林層秋神色淡定,走到他身前:“既然如此,大師請將琴還於層秋。上善若水的琴,匹配不得大師的殺伐帝王之氣。”
拙塵一把抱住:“這琴乃家父之物。”
林層秋淡淡道:“琴不問主,隻問是否知音。”他眉目冷湛,伸手去取,拙塵竟為其氣勢所奪,不由將琴讓了過去。
林層秋接過托住,五指一撫,音若流泉:“令尊贈琴時曾對我說: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無尤。大師執著帝位,恐怕是難以醒得了。”
“不爭,無尤——”拙塵苦笑:“人生在世,要想不爭,何其難也!”
林層秋逼近半步:“不爭難,但大師可有想過,爭亦難?如今天下已定,向州之亂無礙大局。大燁立朝已逾五十載,恩威並重民心已聚。而離朝已是過眼雲煙,當年重臣或已離世或已垂垂老矣,大師如何忍心再將他們卷入險波惡浪中?生於離朝長於大燁的百姓,又有幾個願意棄安就危?十二年前大師憑著一身武藝所學,鴆毒先帝,但謀取天下立國立政,卻並非一人可為,也許大師殺得了陛下,但大燁還有安王、慎王等諸位王侯在,其中不乏賢能之才,大師難道要一一殺之?若果如此,大師便隻能淪為刺客死士一流。”他神色肅然,再道:“何況,大師是否想過如此一來,離氏遺孤勢必再次遭受追殺,他們享受安逸不過數載又要疲於奔命,大師何其忍心?天下黎民遠於戰禍不及兩代又要再次陷於水火,大師又何其忍心?層秋不才,請大師三思。”
他悠然道來,輕重徐緩無一不恰在好處,直將拙塵聽出一身冷汗,不由望向林層秋。林層秋卻已折身抱琴而坐,向拙塵一笑:“入月山上,大師曾對我說:心若能空,殿上臣亦是隴畝民。”他微笑撫弦,宮商斷續,清泠之音與浩瀚之聲同來:“層秋今日就回贈大師一句:心若能寬,見山溪也如臨東海。”
拙塵驀然一驚,隻覺得林層秋最後一句伴著琴音而來,直入心扉,一時清定溫涼。
琴音渺渺,亭中沉靜,風送淡淡蓮香來。拙塵終走到案前:“阿彌陀佛,貧僧領會了。”
林層秋微笑站起,雙手奉上五弦:“琴背有字,大師請看。”
拙塵躬身接過,翻轉過來,果見琴背上刻著八字:歸去歸去,無名無姓。拙塵伸手撫過,終忍不住,抱琴痛哭。
林層秋立在一旁,看著痛哭的拙塵,目光柔和靜定。腹中胎兒輕輕動彈一下,不由溫柔撫上。生在帝王之家,多是不幸。而他,又還能為炎靖,為孩子謀劃多久呢?
暮色漸垂,林層秋立於窗前,遠望德寧宮的方向,已是燈火輝煌。皇族大婚所用的是最正的紅色,那廊下紗燈盞盞,將那天染得比餘霞更嫣然。
蘇福侍立身後,眼見西天霞彩黯去,林層秋的青衣在暮色裏一片藍灰,而他依舊靜靜立在窗前,衣袂輕飛,幽然而生蒼茫之感,隻覺得這宮宇這蓮池俱已不在,隻他一人,青衣寂寞,獨立天地之間。
林層秋凝望遠天,隻覺得心中雖有千絲萬絮卻都如水中浮萍天上白雲,無根無由。午後與拙塵一番話,已耗盡他全部力氣,他知道自己應該臥床休息,卻不由自主在這裏眺望遠天。夜色漸漸重了,今晚月色很淡,星子也稀。他專注地望著遠處為燈燭映得瑰麗的天幕一角,驀然想起,望天,其實是炎靖的習慣。
從任太子傅以來,就常常被炎靖拉著一起望天。風流雲散,皓月繁星,都一一看遍。炎靖還小的時候,他謹守著君臣本分,站在他的身後,默默看他的背影。炎靖長大了,再不容他們之間有任何的距離,總是強勢地握住他的手。因為如此的貼近,所以他看見了少年帝王眼底的孤獨。他清晰地記得,炎靖第一次進入他的身體時,抱著他輕聲哭泣,喃喃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他忍痛安撫,卻讓他看見少年淚水後的眼眸,寂寞如海一樣的深。
他突然明白了那一夜,十六歲的少年含淚吻他時說出的對不起了。帝王的寂寞至死方休,炎靖的愛終將他林層秋也湮滅在那孤獨的海裏。
腹部猛地一下抽痛,悶哼一聲,忙一手抓住窗欞,一手在腹部輕輕揉挲。隻是這麼一刹,冷汗已浸透裏衣。
蘇福瞧他身形一晃,連忙趕過來扶住:“林相,奴才扶您到榻上歇歇罷。”
林層秋微微點頭,方才那一下驚痛去得雖快,卻讓他再沒有半點氣力。靠著蘇福的撐持,慢慢挪到床前。蘇福一手拉開絲被,正要去扶他上榻,腹下又是一下絞痛,林層秋再支持不住,捂住肚腹幾乎軟倒在地。幸得蘇福在旁雙手搶扶住,卻也驚出蘇福一頭的汗。終於勉強上了床,見他捂著肚子眉頭緊蹙,雖不聞半點呻吟,那汗卻是一層一層地往外拔。
蘇福慌了手腳:“林相,奴才這就去請陛下過來。”
林層秋拉住他,勉聲道:“不許去。”他難得如此嚴厲說話,倒把蘇福驚了一驚,隨即就覺得抓住自己的手一直在顫抖,低頭一看,就是手背上也滿是冷汗。心下害怕,取過枕邊絲巾,替他拭去滿麵冷汗:“那奴才讓拙塵大師過來一趟可好?”
林層秋搖頭道:“今日不要打擾大師。”顯是又一陣疼痛襲來,他咬牙忍過,舒了口氣道:“蘇公公,你去請太醫過來一下。”
蘇福不敢不從,打發了宮人去傳太醫,自己則守在林層秋身邊,看他痛得臉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心底又怕又急,連聲道:“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林層秋攥著他的手,勉強微笑:“公公不必擔憂,疼一會就沒事了。”他倒也非虛言,最近三五日,他常半夜裏生生痛醒過來,好在炎靖也是重傷初愈,精力不濟,夜裏睡得很沉,他又能忍耐,竟是瞞了過去。拙塵也診過脈,卻也看不出什麼來,隻是讓他萬事寬心靜養為上。想是下午勞心過甚,一時傷了元氣才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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