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465 更新時間:10-06-20 22:55
素手如玉,執子入局,塵埃落定。
林層秋神色如水殊無欣悅,隻望著炎靖,淡淡道:“陛下,古語有雲: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治國之道通於弈術,上者伐心,中者伐智,下者伐勇。望陛下切記。”
見炎靖慢慢點頭,林層秋一時覺得所有倦乏隱痛席卷而來,隻微微一笑,手驟然垂落,寬展的衣袖拂過棋盤,噼裏啪啦落了一地棋子。
炎靖駭絕,一把抱住林層秋軟倒的身子,冰冷得可怕。
拙塵聞聲衝進來,隻見炎靖緊緊抱住林層秋,而林層秋素來蒼白冷清的容顏上已微微浮起一層死灰之色。
孤燈沉沉,映著案上攤展的山川圖,筆墨勾勒的水澤山脈在明滅燭光下微微蕩漾起伏。
陳桐專注地看著地圖,右手食中二指卻輕輕扣打著桌案,一聲一聲,不急不緩。如此極其規律的聲響聽在蘇福耳裏,隻覺得心跳一下一下躁動不安難以忍受,但也不敢貿然上前相勸。
驀地,聲音凝固,陳桐的嘴角掠過一絲淡淡微笑,抬起頭來,正待說話,帳簾掀起,隻見鳳嶽鳳群相繼而入。
鳳嶽將一方折起的雪白錦帕置於案上,這才在一旁落座。望向陳桐道:“這是炎瀚方才遣人送過江來的。”
陳桐展開錦帕,卻是一縷發絲,沉黑中間雜銀白,在燭下耀如針刺。那錦帕上隻題了三字:林層秋。黑墨襯著雪白,本該刺目異常,那三個字卻筆致清緩微和,望去隻覺寧和一片。
見陳桐望向自己,鳳嶽點頭:“確是林相筆跡,決無虛假。”
“來人是怎麼說的?”
“什麼都沒說,留下這個就回去了。”
立在鳳嶽身後的鳳群微微一笑:“若是陛下在此,此舉姑且可以算作挑釁罷。”
陳桐笑吟吟地看著他:“那如今,小將軍又是怎麼看呢?”
鳳嶽沉聲道:“他不過一個孩子——”
陳桐微微帶笑打斷道:“聽聽無妨。”向鳳群點頭鼓勵道:“小將軍請講。”
鳳群也不看鳳嶽神色,麵上一派靜定,慢慢道:“陳侍郎成竹在胸,又何必問晚生呢?”
鳳嶽聞言沉下臉色,正要嗬斥,卻聽陳桐撫掌大笑:“好一個鳳群!難怪當年林相在滿朝文武前讚你才具殊絕風骨清傲!”他微微一頓,道:“他人知處,吾所不言,果然傲得很啊!”
鳳群望著陳桐,淡淡一笑,彼此眼底都有熾熱的光亮。
鳳嶽看著陳桐的眼,那裏有傾蓋如故的知許。這段時日相交以來,不僅領略了這個年輕人的才華,更了解了他的性情。在世事圓通的表象下,是邁越俗流的高傲。
鳳嶽突然想起炎靖來。毓珠冠冕之後,也是這樣一雙眸子,傲然不可方物,如火燒雪,沉湛卻也熾烈。心下不由一動,林層秋盛讚群兒,擢拔陳桐,也許愛重的不僅是才華,更是與炎靖相仿的性情罷。
將這些年輕蓬勃的力量帶到炎靖身邊,為那注定寂寞的帝王之路燃起星火之光,也許是那個人心底深切的冀望罷。
陳桐收回目光,卻見鳳嶽呆呆看著自己,輕輕一笑:“大將軍在想什麼?”
鳳嶽回過神來,心底莫名地有些黯然倦怠,勉強笑笑:“沒什麼。”
陳桐一笑,也不再追問,扣擊桌案道:“炎瀚認定陛下身在江北,一應計較都從動搖陛下心誌來謀劃,這於我們來說,是最大的優勢。在下曆覽灃江戰事,如今大霧天氣最是有利向州破敵,再往後延,天寒地凍雙方都要休養生息。一旦開春,農事繁忙,向州兵力必定減弱。至於盛夏,灃江枯涸十之三四,向州水上優勢便也相應喪失十之三四。”
鳳嶽點頭:“陳兄說得不錯。我也已下令加強戒備,小心突襲。”
陳桐重重擊在案上,神采飛揚:“但炎瀚精於水戰,焉能不知此節?他若有心突襲,就決不會送了這個來,平白警醒我們。”淡淡一笑:“所以小將軍說得妙,這並非威脅,而是挑釁!不問戰機不談條件,他求的不過速速一戰,才如此急切。如此不過兩種可能,一是他有必勝把握,故而誘敵深入,但以炎瀚的性情而論,當不致如此;另一個可能便是他心中已存死誌,不惜破釜沉舟,但求壯烈一死。”
“求死?!”鳳嶽訝然:“他煞費苦心,不僅說了蠻讕襄助,暗殺家父,如今又劫了林相,局已布下,怎會突然生出求死之心?”
陳桐搖頭:“這個,在下也不清楚。鬥了這麼多年,也許突然覺得累了罷。”眼見鳳嶽滿臉的不讚同,笑了一笑:“撒下天羅地網,卻突然發現是一條無魚之河,任誰都會泄氣。”
鳳嶽皺眉:“陳兄何意?”
陳桐笑得莫測高深:“大將軍日後必會知曉,在下不過揣測而已,不敢妄言。”
鳳嶽沉吟一陣:“那眼下局麵,陳兄以為當如何做呢?”
陳桐手指勾勒著圖上灃江曲折,淡淡道:“炎瀚決意在灃江一戰,那我們就避開灃江,而從向州之北的酈縣突破。”
他如此一說,連鳳群也訝然:“陳侍郎,都恩睢方兩郡雖環於向州,卻是貧瘠之地,朝廷根本難以招攬兵勇。拿下炎瞻容易,要以區區兵卒突破向州城圍卻大為不易。何況向州群山環繞,委實易守難攻。”
陳桐颯然一笑:“不必強攻,向州之兵除水師外,尚有大約三萬,此三萬兵卒即可為朝廷所用。”也不理會鳳嶽鳳群的愕然,隻望向鳳群微笑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大將軍要坐鎮江北,小將軍可有膽量走一趟向州?”
深秋清晨,炎靖扶了林層秋到院中靠椅上躺著。林層秋的容顏與那階前枯草上的秋霜一般冷白,霞光蒸氳,也不能給那樣的清素染上半分顏色。
自三日前昏迷醒來後,林層秋反添了些許精神,白日裏不再昏沉欲睡,多與炎靖說些朝政之事。任誰都看得出來,他是在交代身後之事。隻是說的人雲淡風清微笑依舊,聽的人卻是泫然欲泣難掩悲切。拙塵看在眼裏,不顧林層秋的反對,解開了炎靖身上的禁製。
風清冷冷地吹過,今年最後的桂花簌簌地落,有幾朵墜在林層秋的衣上,襯著他灰藍的衣袖,分外孤伶。
炎靖默默聽著,待他說畢,也不說話,隻靜靜伸手過去從他發上擇下一朵落花來。拈在手上,細細看了良久,才道:“層秋,你從來沒有對朕說過朝政以外的事,”他看著林層秋的眼,慢慢道:“十年來,從來沒有。”
他眼底有淡淡的悲涼,正因為淡,所以令林層秋分外心悸。他所熟悉的炎靖,可以沉鬱可以飛揚,卻都是濃墨重彩,何曾如此淡然過?淡得如他袖上桂子的芬芳,仿佛風一吹就要吹了去,然而卻透過衣帛滲進骨子裏。
麵對這樣的炎靖,林層秋不能言語。
炎靖笑得有點苦。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做甚麼呢?隻不過徒增他的煩惱,顯得自己依舊還是當初那個不懂事的少年罷了。
可是——會不甘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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