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84 更新時間:24-09-19 08:07
春風又綠潛江兩岸,鈴州再次迎來四年一度的武林大會。
三年前的淮水大戰,晉國力戰北方聯軍最終獲得勝利。戰敗的鮮卑、秦國因國力得不到補充而元氣大傷。其後晉國通過數場戰事從氐人手裏奪回幽州,並出兵占據了原仇池二分之一的國土。
鈴州作為最靠近草原八部的晉國西北重鎮,繁華更勝往昔。商賈雲集,貨物琳琅滿目。商人們來自五湖四海,帶來了各種各樣的商品,吸引了各國顧客前來。
隨著武林大會的臨近,江湖人士峰擁而至,鈴州本就捉襟見肘的城市接待能力益發吃緊,城內客棧、酒樓接連爆滿,一房難求。
入城的謝戡、李逍遍尋一上午客棧,依然無果。
李逍歎氣,“難不成今夜要露宿街頭?!”
“……其實還有一處。”
是呢,秦牧這個鈴州刺史定有辦法。
李逍搖頭,“武林大會召開在即,秦公定忙得分不開身,不便去打攪。”此次下山,她惟想享受與謝戡一起的二人時光,無意費神應酬。
謝戡瞧了瞧天色,“無妨,露宿街頭有露宿街頭的樂趣!天為羅蓋地為毯,滿天星辰伴枕眠。”
此次下山原是為二人婚事前往西州,接收金陵謝府派人送來的聘書和禮單。昆侖派遊離於紅塵之外,李逍想一切從簡,但陳郡謝氏畢竟是金陵首望,謝氏娶親,三書六禮的程序一樣不能缺少。
二人下山得早,腳程又快,兼之金陵來的人到達西州尚需時間,適逢武林大會召開在即,李逍有心去瞧熱鬧,謝戡提意前往鈴州故地重遊兩日再折返。
本是臨時起意,並沒有提前安排,又二人久未下山,未料到鈴州如此熱鬧。
客棧暴滿,便是末時三刻的食肆也坐滿了人。
行囊裏尚有幹糧,二人分食一塊餅,牽著馬信步走過熟悉又陌生的街巷。
青城派今次未派人參加比武,胡家莊園門前的台階生了綠苔,租住過的小院牆外薔薇開得正盛,街口的打鐵鋪忙碌非常,路旁的小吃攤有人起身離開,二人停下歇腳並要了兩碗餛飩。
周圍食客龐雜,既有婦孺亦有遊俠,一切狀似混亂卻又秩序井然,煙火氣十足。
老板麻利地收拾碗筷,“客官稍侯片刻。”
李逍坐下後習慣性地拉起謝戡的手臂,將他袖子往上擼起,自然地伸出三根晶瑩手指搭其脈上。
其時她仍是未出閣的娘子打扮,如此豪爽舉動自然引來周圍人的目光。
她渾然未覺,發覺他的脈象沉穩有力,這才放心的收手抬頭。
他劍眉下是一雙星目,嘴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黑黝黝的眸子裏全是她的倒影。
他本就生得好看,不笑時一派森然冷淡,尚能給人距離感,讓人不敢靠近。笑時猶如和風拂麵,吹皺一池春水。
她伸手遮住他臉,“不要笑。”
奇怪他原本冷冽的性子,向來不假顏色,不過在昆侖虛住了三年,倒是越來越斂去拒人千裏的冷漠。他不知道自己笑起來眼角像帶了勾子一樣,勾得人心癢癢!
老板將餛飩端上桌,隔著騰騰熱氣,二人對坐而食。
熱鬧的街頭各式人等你來我往,街邊的小吃攤上坐著一對壁人。男子高大英俊、麟鳳芝蘭;女子容顏傾城、氣質非凡。在周圍人眼裏,這二人隨便坐在那就是一副畫,非尋常等閑可比!小小食攤吸引了大量路人駐足。
老板未料今日生意這般好,竟還有人站在邊上等位置,忙得愈發起勁。
人聲鼎沸的巷尾傳來喊聲,“抓住他,抓住那個賊,他偷了我錢包。”
商賈、顧客雲集之地魚龍混雜,其中當然不乏偷兒。
人群擁擠,那偷兒身量矮小,靈活異常,這裏鑽一下那裏鑽一下,滑不溜秋根本抓不著。
謝戡頭亦沒回,卻在那賊經過時適時伸出腳。
賊被一下絆倒,連滾了幾滾,歪在地上用手指著謝戡,“你……”被趕上的失主按在地上一頓胖揍。
一波不平一波又起,邊上食肆的小二推搡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出來,嘴裏嚷道:“走走走,莫要討嫌。”
書生瘦弱,被小二推的不住趔趄後退,“別這麼大火氣,斯文些斯文些。我看看不行嗎?”
小二雙手叉腰,說話理直氣壯,“不行!”
“我進去賣武林秘籍,行個方便如何?”
小二將人攔住,“你打擾了客人用餐,自然不行!”
李逍循聲扭頭,未想竟是熟人,“我道是誰,原來是呂仲。四年過去,他還是那般模樣,想來他的簡史賣的不怎麼樣!”
謝戡也看到了呂仲,想到了什麼,好看的眼睛眯了眯,“將他叫過來。”
李逍不知其意,但她知道阿戡從不做無謂之事,也不問緣由伸長胳膊揚聲,“呂仲,過來這裏。”回頭吩咐老板再下一碗餛飩。
老板眼見呂仲屁顛顛跑來,忍不住提醒,“客人不是本地人,怕不知道這呂仲,此人風評不好,慣會騙吃騙喝。”
謝戡:“無妨,吃一碗餛飩而已,我們付錢。”
老板再無二話,反正開食肆招待八方客,有人付錢就行。
四年過去,呂仲看著並沒衰老多少,一張嘴巴卻油滑更甚,“天啦!郎君豐神俊朗、氣宇軒昂,娘子沉魚落雁、天人之姿。我呂仲將近不惑,方知世上竟有如此天造地設的一雙壁人!”
知道他在拍馬屁,但他誇阿戡好看,又說他們是一對壁人,李逍招呼他坐下,為他倒了杯茶,“你叫我娘子,不認識我?”
呂仲疑惑地瞪大眼睛,“我應該認識仙子嗎?”
李逍這才憶起四年前她是易容後來的鈴州,呂仲沒見過她的真實模樣,故有此反應。
“無妨,請你吃餛飩。”
“多謝仙子。”
老板將新出鍋的餛飩端來,呂仲趕緊接過,“謝謝仙子,謝謝郎君。”用勺舀起全放入口中,被燙的齜牙咧嘴,嘶嘶哈氣。
謝戡想他的五髒廟定是許久未開張,吩咐老板,“再來兩碗餛飩。”
呂仲多年走街竄巷,看二人早放下碗筷,知道這是為自己點的,“郎君客氣,呂某慚愧。”
李逍看他吃的狼吞虎咽,並沒有多少慚愧之感。
呂仲吃下一碗,這才抬頭,卻盯著謝戡看了許久,“郎君,我們可是見過。”用手指敲著腦袋,“……郎君可是青城派弟子,外號……外號青鋒槊謝戡,可對?”
謝戡揚起嘴角,“呂兄好記性。”
“呂某有個武林百曉生的名號,不是我吹,隻要見過一麵便能記住,不然呂某如何能寫出武林簡史這類紀傳體的書來。”
謝戡臉顯微訝,“呂兄竟編纂了一本武林簡史,好文采,不知可否借來一閱。”
呂仲正在對付第二碗餛飩,“書,呂某從不借閱,郎君想看……罷了,看在這碗餛飩份上,借你便是。”
謝戡掏出一錠銀子,足有十兩之巨,“生意歸生意,謝某孟浪了。如果故事真實,足夠好看,謝某訂購二十本給師兄弟們傳閱也無不可。這是定金。”
呂仲不由瞪大了眼睛,天上竟真的掉下餡餅!大生意啊!當即從懷裏掏出一本,恭敬奉上,“呂某最新編纂,絕對真實好看。”
伸手去拿銀子,卻被謝戡將銀子收回掌中。不由訕訕笑道:“您先看您先看。”
謝戡接過簡史隨手翻閱,他看得極快,一目十行。
稍頃他將書合起放在桌上,“裏麵內容錯漏頗多,許多地方驢唇不對馬嘴。”
呂仲吃了兩碗餛飩,不似初始餓得慌,聞聽自己寫的不對,放下碗拾起書問:“這裏麵內容是呂某費了極大心力收集得來,互相佐證,哪裏錯漏?”
“呂兄自稱武林百曉生,所出的簡史前後矛盾、牽強附會。可惜啊,我這銀子花不出去。”
看不見也就罷了,白花花的銀子就在眼前,偏偏拿不到。
呂仲變身好好學生,“武林簡史上下綿延數百年,浩大工程,難免有錯,隻是不知哪裏錯了,還望謝郎君指正。”
謝戡嘖聲,“指正不敢,但錯處頗多,修改起來頗費工夫,算了吧。”
呂仲忙道:“別呀,既有錯就要改,謝郎君別算了呀,要不然,定金我少收……一兩。”
“書是好書,我與呂兄又是舊識,左右閑著亦是閑著,便幫你改改。”謝戡提起一件武林中事卻說了兩個年份,呂仲急忙打開武林簡史翻找,“……好像……確實不能連貫……”
謝戡博聞強識,引經據典,對武林各大門派淵源、來曆如數家珍。初時呂仲將信將疑,很快便心悅誠服起來,“如此看來,確實較多錯漏。”
“我說你改。”
呂仲從懷裏取出毛筆,剛要寫,被李逍攔住,“你吃餛飩,我來記,我吃飽了。”
仙子一般的人物,還如此善解人意,呂仲對李逍誇了又誇。眼見二人一個說一個記,他轉首對著第三碗餛飩開戰。
待呂仲打著飽嗝拿起武林簡史,驚訝抬頭,“昆侖派掌門不是死在大棘城了麼?她怎麼還嫁給了陳郡謝二郎?陳郡謝二郎是誰?”
謝戡食指抵唇,“噓,輕聲些,這是第一手的消息,旁人尚不知。”
原來是秘密,呂仲點頭。接過二十兩銀子,謝郎君出手實在闊綽,他將疑惑壓在喉嚨裏,信誓旦旦道:“郎君打了全款,對呂某如此放心,我這就回去謄寫五十本交您手上。”
“不急不急,日後我派人來取。”
二十兩巨款在手,呂仲心裏從未如此美過,對謝戡是謝了又謝。
李逍未想能從源頭解決昆侖派被人誣蔑造謠的傳聞,心下很是滿意。
看她心情舒暢,他自亦欣然。
三人各有各的滿意,各有各的歡喜。
李逍從懷中掏出瓷瓶倒了顆藥,“該吃藥了。”遞過去,看著他將藥服下。
謝戡已好了七七八八,知道她不放心,乖乖將藥咽下並無二話。
呂仲剛接了筆大單,當然不希望主顧有事情,關心道:“謝郎君身體抱恙?呂某在鈴州尚認識些醫館……”
“不用,夫君身子弱,不能勞心與劇烈運動。”
說話間,走來一群聲勢浩大的地痞流氓,領頭的胖子架著鬼頭刀,一腳將小食肆的鍋灶踹翻,嗬斥問:“適才誰絆倒我阿弟,自己站出來,讓老子揪出來的話,一定打折他一條腿不可。”
“出來快出來!”附和者眾。
這幫人好勇鬥狠,周圍人趨利避害能躲的都躲了,老板瑟瑟發抖不敢上前。
呂仲也想溜,隻是這樣不合名士風度,太不講義氣,自己才拿了人家二十兩巨款。一時走亦不是留亦不是,正糾結間,旁邊謝郎君緩緩起身。
他根本沒看見謝郎君如何出手,隻見那領頭的胖子倒摔出五六丈遠,被左右扶起時鼻歪臉腫。那群流氓虛張聲勢一擁而上,轉瞬又一一被摞翻。流氓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轉瞬跑得不見影蹤。
呂仲想,這樣的身手叫身子弱不能運動。那謝郎君身子不弱能運動時該如何?!
二人與他告辭。繁華街市處處摩肩接錘,人頭撰動,漸行漸遠的二人背影卓然、身姿出眾,仿佛誤入塵世的仙人,一眼便能與旁人分出。
謝二郎?青峰槊謝戡!呂仲後知後覺意識到仙子可能就是傳說中的昆侖派掌門!
他大張著嘴,簡直不敢相信,如此獨家消息怎能幾筆寥寥帶過,瞬間腦補千餘字旖旎篇章,如此說來新的武林簡史絕對會大賣!
潛江由西北而來,在城北赤石磯處入城,一支往東,一支往南,浩浩蕩蕩縱貫鈴州。
傍晚江畔,遊人漸少,舟楫回港,一葉扁舟卻從江岸搖入江心。
遠處船娘的歌聲婉轉動聽、悠遠綿長。
舟上李逍依偎著謝戡坐在船尾,看他用綁上絲線的竹竿釣魚。
李逍嘖聲,“直鉤無餌,阿戡你是薑太公嗎,指望魚願者上鉤!”
謝戡用空閑的手摟住她的纖腰,“休要揶揄,一會釣上魚,你可別吃。”
“不吃怎麼可能。”她摟著他一側胳膊靠緊。
他的側顏骨相極佳。她的目光貪婪地從他疏闊的額頭移至眼瞼半垂的星目,順著挺直的鼻梁流連到菡萏色的嘴唇,實是秀色可餐,“阿戡你真好看,看你我就能看飽。”
他握住她摸臉的手,話雖孩子氣,但顯然取悅了他。
扭頭在她額角印上一吻,星眸熠熠,眸色深深,“別鬧,魚要上鉤了。”
她不信,“真能釣上魚?”
“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側肩湊近,在她耳畔輕聲,“你不就是我釣上來的一尾美人魚。”
他的身上混合著皂角和鬆木香,清新好聞。她伸出手,與他十指相扣。初見她對他便一見傾心,細究起來,誰釣上誰還不一定!
遠山近水,泛舟江上,山水自入畫,春水船如天上坐。
她一手支頤,一雙妙目看一會春水蕩漾,看一會他,終是他更好看些。
日暮江畔,明月初升,垂釣潛江。
銀光粼粼,水中相偕的倒影翩躚。
馳聘沙場,挑燈看槊,氣吞萬裏,死生契闊。
時間流逝,時間又仿佛靜止。
虛名如水流花謝,惟一生一世,真心不變。
品茗舞劍,三五知交,平生所願。
時光短暫,時光又雋永流長。
此生何幸,與子攜手,看千山萬水,曆滄海桑田,馳騁天地,遨遊人間。
(完)
作者閑話:
終於寫完了,沒想到寫了這麼長,寫了這麼久。感謝我的44個收藏者,特別感謝“鹹魚”的鼓勵,你們是我繼續寫下去的動力,不然這個故事可能會拖宕更久。好了,挑燈看槊已落幕,添酒回燈重開宴,咱們江湖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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