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93 更新時間:10-07-08 19:48
一場生離死別,落到別人口中,就成了茶餘飯後打牙祭的談資:誒?你聽說了沒?桐海班的程老板死啦!怎麼著也算個名角兒啊,就這麼沒了,據說是仇家找上門來了,前胸一刀,後背一劍,嘖嘖嘖嘖,真慘啊,可惜了……
祭過頭七,我約裴洛陽坐在天福樓的小二樓上喝茶,隔著薄薄的木板,還能聽到旁邊的雅間裏傳來這樣的議論聲。我放下茶盞,感慨道:“人這一輩子,生前如何、死後如何,好壞得失全在自己心裏,別人看到的不是錦衣玉食的光鮮,就是淒零慘淡的落魄,哪有一樣是真的。”
裴洛陽淺笑,“有人活在自己的悲喜中,有人活在別人的看法裏,看重的東西不同,所得的快樂也就不同。”
“洛陽姐姐這話有理,隻是別人的看法總不如自己的悲喜好把握,我寧願讓別人看不透我,也不想讓自己看不透這個世道。”
“夫人今日找我來,怕不是煮酒論人生的吧?”裴洛陽難得換了女裝,骨骼清奇,風姿秀美,歲月仿佛隻是把她雕琢得越發精致,卻未留下半點滄桑的痕跡,眉宇間的英氣,更是一般女子少有,與一襲輕渺飄逸的漢裝相得益彰。她用銅簽將小爐裏的炭火撥旺,又加了塊半寸見方的茶磚進去,再倒入奶子,拿銅匙兒攪了攪,頓時奶香和著茶香四溢開來。她放下手中什物,好整以暇地看著我,“有什麼話,夫人盡管問,洛陽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姐姐是個爽快人,我也就開門見山了。姐姐說過不效命於任何人,當初幫我也不過是為了還那次在荷春茶樓欠下的人情,姐姐如此性情,為何會去幫一個素不相識的伶人呢?”
裴洛陽笑答:“我幫的隻是夫人。”
“誠然,若不是你,身負重傷的程憐生即便替我擋了一劍,也無力再擋第二劍,那些人招招致命,我必定會死在他們手裏。可是,兩次飛石傳書,第一次借我之手救回程憐生一命,第二次卻是引我涉險,如是,我就想不明白了,怎麼姐姐每次都能及時出現,卻從不出手相救?五爺派來保護我的那些人既然就在周圍,為何非要到千鈞一發的時刻,眼看著程憐生挨了那一下子,才像天降奇兵似的‘趕’來救我?而又是什麼人,再一再二地想要致他於死地?或者,目標根本就是我?”我一口氣問出所有壓在心頭的問題,輕笑道:“洛陽姐姐,奶子撲出來了。”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神,掩飾性地幹笑了一下,把茶壺從火上端下來,另取了兩個杯子,各斟了七分滿,將其中一杯遞給我,然後把自己跟前的那杯焐在手裏,目光撒向窗外。“楚蘭,我還是更喜歡在金陵遇到的你,單純、善良,滿心的幸福都寫在臉上,白晶石般剔透的可人兒,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讓人捉摸不透。”
我不以為意地笑笑,“經過這麼些事兒,就算心再寬,也不可能回到從前的樣子了,我不是普度眾生的佛祖、菩薩,做不得善人,也斷不會作惡,不求有慈悲懷,但求無害人心罷了。”
“人生在世,最難得‘淡薄’二字,夫人是個靈透之人,道理不必我多講,既已知曉程憐生是誰,又何必深究我這不相幹之人?”
“不相幹之人?”我自嘲地笑笑,“原來姐姐一直當我是不相幹之人……好,那我隻問與我相幹的,姐姐答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是。”
“程憐生是誰?”
“他是您父親故人程秋業之子,與您一同師從於您的父親學下圍棋,這些夫人不是都知道了嗎?”
“那是程驛,我要問的是‘程憐生’,才冠京城的程公子,怎麼就變成了昆曲名伶?”
裴洛陽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半晌,輕輕地歎了口氣,“中間的曲折,我也不甚明了,隻知道程秋業因為生意惹上官司,不得已便托您的父親打點通融,而阿哈占大人,自然是去求助於四爺。”
我喝了口茶,勉強克製住情緒,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四爺出麵平了此事,阿哈占大人和程秋業父子便也此因欠了四爺一個人情。而後轉過年去,程秋業病故,程驛無心繼承父業,就變賣了家產,離開京城,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有人說他雲遊四海去了,有人說他看破紅成、剃度出家,更有人傳他已經死了。過了幾年,人們快要忘記這個曾經以琴、棋貳藝名滿京城的程家少爺時,打南邊來了個‘和勝班’,有些請他們唱過堂會的人議論說,扮柳夢梅的生角卸了妝後竟像極了程驛,可更多的人認為不過是相似而已,清高的程公子如何會去與優伶為伍。如此又引來一番傳言和猜測,直到‘程憐生’再次銷聲匿跡,也無人得窺真相。”
說到這兒,裴洛陽突然扣住我的手,蹙眉道:“您已經放了七勺糖了。”
“是麼?”我低頭看了看,裝糖的小碗果然已經見了底,“可我怎麼還是覺得這茶這麼苦呢?”
十幾年間發生的事情串在一起,再往回想,才發現自己當初真是單純得可笑,能做皇帝的人怎麼會如我想得那麼簡單?那樣的心計權謀,又怎會是我這肉眼凡胎所能看破的?我的父親、程憐生,甚至胤祥,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人,都是被他提在手裏的傀儡,由他操控著,陪他演完每一出戲。如果當初我和胤祺沒有力保胤祥,或是我沒有請命與父同罪,那麼掌握我們一幹人生死命脈的四爺,原本打算把我這顆棋子落在哪裏呢?
我一凜,不敢再設想下去。
“夫人,苦由心生。”裴洛陽悠悠地說了一句,言簡意賅。
我不禁苦笑,到底還是別人看透了我,而我卻看不透這個世道。“真相是什麼?”
“程秋業死後,程驛確實離開了京城,可不是遊山玩水也不是遁入空門,而是被四爺安排進了蘇州的‘和勝班’,這個戲班的幕後東家,正是蘇州織造李煦李大人……程驛以‘憐生’之名躥紅京城是在康熙四十五年,想來夫人應該不難猜出個中緣由。”
蘇州織造和江寧織造是什麼關係,怕是上至老嫗、下至孩童無人不知,我冷笑,他也未免太過敏感了,弘昌一個庶出的孩子,哪裏值得他如此費心思,真不知他防的是我,還是胤祥……
“夫人還要聽嗎?”
我搖頭,已經沒有再聽下去的勇氣。後來的事情猜也猜得到,皇帝沒將瓜爾佳氏滿門抄斬,而胤祺又暗度陳倉將我“藏”在天子腳下,這樣一來,死棋又變成了活棋,然而操盤之人無暇分神於此,便需要一個人來替他守局,與我有故交的程憐生正是最佳人選,於是便有了我們在桐海鎮的“偶遇”及此後的種種。但是耳聰目明的雍親王也斷不會知楚蘭並非從前的楚蘭,對於程憐生已經沒有絲毫記憶,更沒想到時隔十五年,程憐生仍會念念不忘少時的一段情誼,並因此悖逆他的意誌。從死局到活路再到索然無味的殘局,程憐生已然成了一枚當棄之子,第一次下手,幸被裴洛陽救下,第二次派來的人誤將紅豆當成我綁去土地廟,借以要挾,不料裴洛陽再次投石傳信,將我引去破廟,又借救我之名除去了那些“隱患”,即便日後雍親王要追究,礙於我這一層,也不好大張旗鼓地再來為難了。
雍親王心思縝密,裴洛陽滴水不漏,可這一局,到底誰輸誰贏?
程憐生下葬那天,連奉喜兒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紅豆卻出奇的平靜,甚至微笑著給墳塋添了最後一把土,然後在所有人都沒注意的情況下抽出一把小刀,將垂在肩上的辮子齊根割斷。
“紅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況且大清有律,非國喪不得剪發!我震驚之餘,更是心疼,握住她持刀的手,看著她心滿意足的笑顏,不覺落下淚來,“傻丫頭,你這樣兒,就不怕他看了難受?”
紅豆歎了口氣,“他不會難受的,他心裏沒我,一個人不會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難受。”
“不是的!他……他隻是,隻是身不由己,他……”我也無法找到更有力的說辭,來證明程憐生對紅豆確是有情,可是如果他什麼都沒表示過,又怎麼會讓紅豆會錯了意?
剪不斷,理還亂,這一團亂麻,或許唯有長明燈下,敬佛台前,方能理清吧。
三界無法,何處求心?白雲為蓋,流泉作琴。一曲兩曲無人會,雨過夜塘秋水深。
紅豆在附近的庵堂剃去三千煩惱絲,然我看得出,她的煩惱卻沒能隨著一頭烏發離開身體。她沒留在那座尼姑庵,也沒告訴我要去哪裏,她最後叫了我一聲“姐姐”,深深地叩首、再叩首,她說像她這種了無牽掛之人,處處為家,心即天涯。
那日在天福樓上,我最後問了裴洛陽一個問題,關於她和四爺。
裴洛陽想了想,旋而綻開一個粲然的笑容,那是我見過的她最生動的表情。她說:“你聽說過‘仁聖醫館’嗎?為琉璃醫治的老郎中裴覃是我的父親。楚蘭,那是一段長而乏味的故事,於我而言則是一段傷感的回憶,原諒我暫時不願提起,如若今後我們有緣再見,到那時,小樓聽雨,烹茶煮酒,洛陽定將一切相告。”
灑脫如裴洛陽,竟也有不願麵對的過往。可能每個人都有自己放不開的東西吧,真正的超然又有幾個人能做到?紅豆許是我們這群人中最早覺悟的,但願她也能最早找到屬於自己的那方淨土。
處處為家,心即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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