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01 更新時間:10-10-14 10:16
嚴浩看不慣沈子寒的其他事就更多了。比如不講衛生,襪子兩星期一換,存心讓大夥兒沼氣中毒。比如飯量大,每次都是拿一小盆上食堂活遭女生笑話。再比如吃辣不行,沾點辣的就滿頭冒汗,大呼小叫。嚴浩想:不吃辣,還叫男人麼?哼,中看不中用。
手起刀落,一道淩厲而優美的弧線從早春冷冽的空氣中劃過。
這是一個成熟的解剖技師才會有的動作。沒有絲毫的遲疑,更沒有恐懼。
因為,刀下隻是一具屍體而已。死亡曾經造訪過它的主人,但在這間五十平米的標本製作間裏,死亡早已成為塵封已久的往事。
是慣例。每一具新鮮的屍體,都將進行全身消毒,並用百分之十的甲醛灌注滿它的血管與腔體,再存放於不見天日的屍池中用福爾馬林溶液固定標本半年以上。經過這些繁瑣的防腐程序,蛋白質即使暴露於空氣中,也不會分解腐爛。
而醫學生們能見到的標本,至少是距離死亡半年以後的事情了。固定半年以上的屍體,才會開始依據用途不同進行製作。或取其骨胳,或取其內髒,或取其截麵,或取其剖麵。
何況,這具屍體,已經被溶液浸泡了四年之久。
是陳年老屍。但屍體經過防腐與固定,肌肉與麵貌輪廓都顯示,屍體所屬的主人,隻是一個少年。
因為這一點,主刀技師破例地俯身下去,端詳了一下屍體的五官。
“還挺帥氣的哦。”技師旁邊有助手壓低聲音說。
經過長時間的福爾馬林浸泡,屍體的顏色早已變為深深的醬褐色。遠觀和一具塑料模型幾乎沒有區別。但他的五官和生前一樣栩栩如生。尤其,尤其是在這具陳年老屍身上。
或許是上帝預見到他會過早離去,才會憐憫地把一種叫英俊的優點慷慨賞賜於他吧。
“他”或“它”——二十歲上下年紀。挺直的鼻梁。微微翹起的下巴。緊抿的薄薄唇線。眼睛雖是閉合的,但從長長的睫毛看,生前的這雙眼睛一定神采奕奕,顧盼生輝。
隻是沒有頭發——在屍體消毒時都已盡數削去。而經過防腐固定的肌肉還是有些彈性的。胸大肌、肱二頭肌的輪廓鮮明可見。
“可惜。”主刀技師微微歎了口氣。他自從工作以來,已解剖製作過成百上千具屍體。麵對屍體,他很少動感情。
不懼怕死亡,也就沒有了恐怖。對這樣一位工藝嫻熟的解剖技師來說,死亡,就意味著結束。而任何一具屍體,和死去的貓狗又有何區別。
何況——它們隻是標本而已。
標本!這個詞彙足以毀掉所有對於生命的美好回憶與暢想。當然,也可以極大地阻止恐懼地發生。
死亡早已發生。曾經隸屬於這具肉體的溫熱、喜怒、榮光亦或恥辱的記憶,都已不複存在。今天,它即將成為供醫學生學習的標本。
醫科大學的膽小女生從不說解剖實習課要麵對的屍體是死人。她們隻說,那是標本。
可又有誰相信——有些事情的發生,總是在死亡後才悄然開始呢?!
鄭大誌老師手腕上新買的西鐵城手表的時針剛好指向八點。
早晨的第一縷晨光抹在了手術刀的刀刃上。室內的光線還是有些混沌。緊閉了一個寒假的標本製作間裏,濃烈的福爾馬林氣味令人窒息。
元霄節剛過,大多數人還沉浸在節日的興奮與慵懶中。但醫科大學的開學日期已悄然臨近。今天是教職工上班的第一天。解剖技師開始準備新學期學生要使用的標本。
醫科大學裏,係統解剖課程上所用的標本,大多數是已經製作好的。心歸心,肺歸肺,骨骼歸骨骼。絕非外人想象的那樣,會讓學生們在課堂上揮舞手術刀去亂切亂割。
因為即使按價格出售的話,每一具標本也都是異常昂貴的。
學生所要做的,隻是辨認與觀看。解剖的工作,都由資曆不等、職稱不等的解剖技師來完成。
如果讀過皰丁解牛的故事,你就可以大致明白解剖是怎麼一回事。這完全是一門辛苦的技術活兒。
解剖技師會根據教學需要,取出所用的人體材料,加以分離、剔除、整理、染色、標記,最後才呈現為標本。這個過程有時需要好幾個月之久。
如果是頭顱標本,他們會使用電動開顱鋸、錐子加銼子,那架勢不亞於機械製造廠的車工與鉗工。
如果是神經標本,他們會小心分離,戰戰兢兢,那種小心謹慎又極象蘇州刺繡的女紅。
如果是骨骼標本,他們會把肌肉全部分離出去,精雕細刻,那姿態更可媲美於創作中的雕塑家。
其實,所有上述過程,在現場毫無詩意可言。
必竟,那是生命的軀殼,是我們的同類。
所以——做解剖技師,心理素質是第一位的。
今天麵對這具陳年老屍的是鄭大誌。解剖教研室裏僅有的兩個高級技師之一。他已近知天命之年,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畢業就留校做了解剖技師。
其實,鄭老師本可以去生化教研室,但他對看不見摸不著的生化反應,諸如糖的三羧酸循環與脂肪怎麼變成卡路裏之類的枯燥理論毫無興趣。碰巧解剖教研室的一位年青教師對福爾馬林有皮膚過敏的毛病,他就順勢跳槽做了這行。
鄭大誌不信神也不怕鬼,卻有一個老習慣——每次幹活兒前,先要在家裏對著菩薩上三柱香。
鄭大誌私下對人講,必竟這是在人的身上舞刀弄鉗的。保留一份對死者的尊重,也許可以少點晦氣。
今天也不例外。三柱香還未燃盡,他就早早上班打開了標本製作間的門。
心塵一(2)
鄭大誌老師需要為這學期循環係統的授課製作一個心髒標本。
而他選擇這具陳年老屍也是偶然。
因為開門時,他就發現這具屍體已經放在了解剖台上。
並且,除了福爾馬林的味道,他還聞到了空氣有別樣的味道。有些味道,和自己今早上的三柱香的味道相似。不過,他也說不清楚這味道意味著什麼。
應該說,放假時解剖教研室所有的門都是貼上了封條的。當他打開標本製作室的門時,卻忽略了看看封條是否打開過。
鄭老師的助手是一個姓孟的年青教師,有一個很藝術的名字——孟秋。戴黑框的小圓眼鏡,人很老實。從中國醫科大學畢業後分來這兒工作隻有兩年。膽兒還有些小,又因為技術生疏,目前隻能給鄭老師當個助手。
和鄭大誌一起進了標本製作間的門後,孟秋迅即拉開了窗簾,使屋內不至於顯得太陰森,但因為解剖教研室在基礎醫學部大樓的一樓,緊挨窗外的園圃裏種滿了木槿、冬青等各種灌木,又有一排枝葉肥碩遒勁的梧桐樹把光線擋著,即使在白天,這裏一般都是陰暗濕冷的。
孟秋首先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更不會知道這具屍體什麼時候已經放到了解剖台上。想到這裏,他脖子後涼嗖嗖地像刮過了一陣風。
“鄭老師,他……”,孟秋用手指了指屍體,望著鄭大誌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鄭大誌對這事也深感蹊蹺,但又不便說什麼,揮了揮手說,就這具吧。
手起刀落。鄭大誌老師的技術是一流的。
和外科手術不一樣的地方在於。解剖刀是真的殺人不見血的刀。因為,根本不會有血液從屍體身上流出來。
這樣便省去了很多麻煩。止血鉗和紗布在這裏是見不到的。技師的頭頂上,也沒有無影燈。
但標本製作室總是比手術室要猙獰得多。你可以隨時在這裏發現丟棄不用的頭顱,手掌,甚至整條大腿。
雖然沒有鮮血淋漓,但沒有見識過這場麵的人,第一次還是會深感驚心動魄,並在回去後惡夢連連。
手術刀從下頜正中向下,沿前正中線切開皮膚。鄭大誌老師嫻熟地將胸壁的皮膚連皮下組織和胸大肌一塊兒剝離了出來。灰白色的肋骨這時已經清晰可見了。
“軟骨刀,快!”
“牽引器再拉開點,對!別擋著光。”
鄭大誌的聲音聽上去像一個嚴厲的外科手術專家。在這種嚴厲的氛圍下,容不得你去胡思亂想。
因為,這是科學,嚴謹的醫學科學;而這個房間裏盛放的不是所謂的死人,而是醫學標本。是的,僅僅是標本!
孟秋就一直是這麼安慰自己的,他能感到自己的雙腿在明顯地打顫。剛才因為遞鉗子的時候手抖了兩下,他已經被鄭大誌狠狠鑿了一眼。
這怨不了他。必竟他對這具屍體太熟悉了。
難保今天不會出現什麼事兒。難道就不會和以前一樣,再給人們一些意外嗎?
孟秋站在鄭大誌的對麵,看著鄭大誌的刀法。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拉著牽開胸腔的牽引器。現在鄭大誌準備用肋骨剪鉗斷第一肋骨。孟秋的心輕輕愀動了一下。“老天,快點結束吧。”
他暗暗地祈禱。他又回頭迅速看了一眼那張英俊的臉龐。似乎很安詳。似乎,也在等待什麼……
鄭大誌把拿下來的肋骨直接丟進了腳下的廢物簍裏。
剝離完膈肌,再拿開胸前三角形的胸骨肋骨壁,他準備小心地剪開心包膜。
隻是,他的手突然停住了,鄭大誌的額頭冒出了一些汗。他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地方。那心髒的顏色?!
但他隻能繼續往下進行!他手下的刀是早晨新換的手術刀片,異常鋒利,鋒刃的寒光讓鄭大誌的手想停也停不住。何況,還有一種力量在催促著他,向下!對!繼續向下!
鄭大誌老師對心包的壁層開始作“人”字形剪開。
向下,向下!鄭大誌的眼前一片鮮紅。
他聽見一聲驚恐而淒厲的尖叫。
那是孟秋的聲音。孟秋的臉已經扭曲並變得慘白,嘴唇在劇烈地抖動。極度恐懼下的腎上腺素分泌已經讓他不成為他自己。
那是一顆鮮紅的心髒。但已經不再博動。看上去,它就象剛剛停止工作。
這具已在屍池浸泡了三年多的陳年老屍,竟然有一顆新鮮的心髒!鄭大誌的解剖刀上,沾滿了湧出來的鮮血。鮮血不是噴射出來的,隻是慢慢地湧出來,像人在極度痛苦時湧出的眼淚。
隻一會兒,鄭大誌的乳膠手套上,刀片上,還有解剖台上,都氤氳著殷紅殷紅的血。
鄭大誌像極了一個刑場上的劊子手。他的手一軟,銀色的刀柄緩緩地,緩緩地,跌落到標本製作室的水泥地麵上。發出咣當一聲脆響。
而太陽此刻也完全升了起來,完全地籠罩住了那顆鮮紅的心髒,還有這具陳屍所屬的英俊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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