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43 更新時間:10-06-13 14:24
八月。
暑陽高照,正是一年最為悶熱的時節開始。
農市裏熱鬧非凡。隻是今日的熱鬧,既不是來自家長裏短的流言,也非源於鄰裏鄉間的誹語。隻因黃紙飄飄,城牆內壁上貼著一張告書。
“這回是誰要問斬呐?”
“聽說是左相姚延卿……”
“啥?是他?為啥啊?”
“……不知道哇……”
“姚大人可是個好人呐……他奶奶的……怎麼連他都殺啊……這皇帝是不是糊塗了啊……”
“噓……小點兒聲……說要殺不也給關到了現在沒殺呢嘛”
“……哎……這到底是……”
姚延卿是誰?
他是金蛟王朝第十四帝——穗延帝的左相,為人正仁信義。年紀不輕,卻更不大。以其在任的時間來往回推算,當年也不過才廿三歲就當上了一朝的文臣之首,如今屈指一算,在朝也已當了十一年的官。
他的才學被文圖閣的大學士們譽為個中的翹楚。他的人品更是人人誇讚,無不稱賢。
隻可惜,當年的人中龍鳳天之驕子,今日也不過是紙上的一個名字,三個字而已。更何況,後頭還跟了一個大大的斬字。
悲涼否?
問他本人卻不這麼覺得。
伴君如伴虎——這點,他早就知道了。
如今的姚延卿坐在破爛的草堆上,說是草堆也不盡然,因為間或還有幾條破布夾在了其中。隻是它們都染了汙跡,又或者是被丟棄的時間實在太過漫長,反正現下是丁點兒都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原本的布,放在雜草堆裏的時間長了,竟也變做了草。
環境易人,還是人易環境?誰知道呢。
想到這裏,無聊的坐在地上的人“嗬……”的一聲笑了。隻是他斂笑的神情竟然散發出了一種光彩,與陰暗的天牢格格不入。
原本,姚延卿的容貌就說不上有多端正,眉眼也說不上有多英氣。隻是一雙黑亮的眸子似乎總是泛著珍珠一般的溫潤光華,仿佛有著無比的堅持與某些永恒的東西在裏麵徘徊不去。
而這般看似溫柔繾綣,實則剛毅無雙的風骨,使他當年獨立離江頭,口吟望歸辭時,賺得了千萬即將奔赴戰場的男兒熱淚。
人道是要說這金蛟有何天下無雙?
那麼,他姚延卿可算是其中之一。
現在呢?
姚延卿攤開自己的右手手掌,黑穢不堪。哪像往日裏,白淨文氣,一看就知道是個讀書人家的出身。
而這隻手,曾經被某個人給輕輕的握住細細的品看。他還記得那人的眼神裏透著崇敬,嘴裏不發一語。
彼時的他隻當那人是年少無知,好奇心作祟而已。於是寬容的宛爾一笑,就任他去了。
姚延卿又理了理自己遮在眼前的礙事頭發,它們糾結成束,還散著股子難聞的味道。哪像往日裏,黑亮韌滑,就是被人握在了手裏也不見得能抓得住多少。
而這頭青絲玄發,也曾經被某個人湊在了鼻間輕嗅,思慮著要秘密偷香。他還記得那人的眼神裏透著迷醉,嘴裏似乎還叨著什麼。
於是,彼時的他終於覺得不對勁了。不著痕跡的掉轉話頭,輕輕的將自己的頭發由人手裏抽回,不落一根。
隻是那時的他尚不知道,自己抽回了發卻沒能抽回那人的心。
“大人……”門欄外,有人輕聲喊他。
低垂的眉眼聞後複抬,一笑之間,溫潤得仿若春風。
門外的人是個青年男子,人高馬大,看似粗鄙。然而,當他見到牢裏坐著的人對著他笑時,眼中卻是露出了深深的悲切,隨後霧氣凝結。
“金諾,你進來。”沙啞聲線不似往常清朗。
門外男子聽罷立刻打開牢門。這才發現,這天牢的門竟然沒鎖!短暫一怔後,他來到囚徒的麵前雙膝驟曲,貼地磕首。
“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溫暖的手有力地扶住了男子的頭側將他拉起。隻不過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動作而已,卻差些些叫人落下淚來。
“大人……”
“金諾,快點起來。這裏地涼不比往常,你這麼跪著可是要跪壞身子的。”
“大人……”金諾顫抖著喚了一聲,前傾的身體與其說是深埋,不如說是堪堪撞進了這人溫暖的懷中。他放肆的抱著對方的腰際,同時,兩道淚水偷偷滑下了眼角。
“怎麼了?”姚延卿任他撲進自己的懷中,眼中溫柔依舊。
聞言,金諾收斂了情緒,抬頭望進對方的眸中。當他看見這人臉上熟悉的神情以後,心裏的悲戚與憤怒更深了。
“大人,你快同我走罷!”
“你說什麼?”男人聽罷微微糾起了眉頭。
“我們已經買通了牢卒換了個替死鬼,到時候報病稱死,誰都看不出的。”他急切的拉著男人的袖子想要勸服,卻不料——“嘶啦……”一聲,薄薄的布片就從男人的手上分離了下來。
二人低頭愣愣的看著,一人的心中越發酸楚,而另一人卻是不可自抑的輕笑出聲。
“這牢服的質地真是不錯,當初怎麼就沒人同我說過呢……”
“大人!”
死到臨頭還能把話說得如此雲淡風清,真不知該說他是氣度過人,還是不知死活了。不過埋怨歸埋怨,金諾知道他這番話的背後,其實不過是他向來淡然的性格使然。
“金諾,你出去以後記得要讓刑部管事兒的人把這牢服改改。這麼薄的料子,夏天還好,冬天若是還這樣,人還沒砍呢就要先給凍死了。”
“大人……”金諾因為害怕自己又將人的袖子給撕下來而撐在了地上的雙手聞言後握成了拳頭,手心裏捏著幾根粗短的幹草,刺得他也是不禁有些發疼了。
而就是這樣一個鄙陋的地方,竟然將這個人困了整整八個月。
穗延帝!你怎麼忍心!?
“好了好了……你從進來到現在,已經叫了多少聲大人了?嗯?你自個兒數數去。”姚延卿撓了撓自己又是開始發癢的背,隨後似乎是嫌這樣不解癢似地往背後的牆上蹭了蹭。
“大人?你怎麼了?”而對方如此粗俗的舉動看在了金諾的眼裏,竟是叫他一下子忘記了此番動作的含義。因為眼前的人在他的印象之中,向來是高雅得有如謫仙一般的人物。
在朝堂之上,他是人人敬仰的文相。
在朝堂之下,他是人人尊崇的賢人。
要不是親眼見過他進太醫院讓禦醫給開了幾方止瀉的藥,他還真要以為這人是可以不吃不喝,沒有尋常人大小解麻煩的仙人了。
“嗯……背上癢,大概是又給跳蚤咬了幾口罷。”
男人毫不在意的繼續蹭著,卻不知眼前看著他的人已經心疼得又想要落淚了。
“大人,不要蹭了,我給你撓撓可好?”
姚延卿微微一笑謝過了他的好意。
八個月其實很短。比起他列相位的時間來說,短得有如毫毛,不值一提。
八個月實在很長。長得讓他學會了以前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永生難忘。
“我找你來,是有些事情要麻煩你。”
“大人,你跟我出去,那些事兒你自己去做好不好?”金諾忽然覺得很害怕。當然不是害怕他麻煩自己,而是害怕他就此一忙,以後就再也沒了為這人麻煩的機會。
“金諾,”姚延卿垂眸一笑,似乎是在無意的盯著地麵的一點,手裏卷起一根稍微柔軟些的草把玩著,“我要你去殺一個人。”
……殺……人?
不算陌生的詞彙從這人的口中說出,讓金諾呆愣的望了他半晌都沒反應過來。
“你該知道,我要你去殺的是誰罷?”
滿是信任的眼神,卻叫向來自豪於能準確猜出他心思的人恐懼得連連後退。
“金諾,你害怕了麼?”溫潤的笑容,眼中卻有著無奈。
……是了是了,這個人不會這麼無情的。
“大人!”金諾忽然又爬回到了他的麵前,緊緊握住他的手不放,“大人你要我殺的是皇帝對不對?對不對?”急切的語氣不知道他問了是要別人來印證,還是在試圖說服自己。
姚延卿緩慢卻是堅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當年他沒有從那人的手裏抽回自己的手,如今就後悔了整整十年。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不,我不知道。”
“金諾……”麵對著拚命搖頭裝著傻的男人,姚延卿苦笑起來。
“金諾,你聽我的話,去殺了他罷。”
這話一出,金諾立刻明白,自己猜對了……
“可是……可是……”他糾起的眉下一雙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殺了他。”
“大人!他是您的兒子啊!”
聞言姚延卿似乎怔忡了一下,嘴唇也是顫了一顫,卻始終沒有說出任何反駁的話來。
因為他知道,金諾說的沒錯。
不,豈止是沒錯啊,根本就是對極了才是。
我的兒子……
那個柔軟的小家夥身上一直有股暖暖的奶香,烏溜溜的大眼睛總是在看到他的時候就笑成了一道半彎的月牙兒,那小小的手勉勉強強才能握住自己的一根手指頭。
我的兒子……你現在還不會開口說話罷?
睫毛輕顫,他閉了閉眼。等再次睜開以後,眼中恢複了清明,卻也溫情不再了。
“殺了他。”依舊是這三個字,依舊是這語氣——殘忍,無情,讓人難以置信。
金諾一直緊抿的嘴角終於忍不住咧開一道縫隙,心中充斥的憤怒與失望讓他對著自己往日最為尊敬的人破口大罵:“你還是不是人!?為了他你竟然要殺了你自己的‘親生骨肉’!?”
姚延卿深吸了口氣,隨後又是呼出。
“殺了他。”
這次金諾不再同他爭辯,幹脆站起身來往來時的方向快步走去。幾步路上始終都是低著頭的他一直臨到門前才停住了自己的腳步。
“我會保住他的!無論如何!”
被憤怒燒紅了眼的他沒有看見,身後的人聽了他的話後長籲了口氣仰頭靠在了粗糙的牆壁上,眼中雖然疲憊卻很欣慰。
金諾,請你原諒我這最後一次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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