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109 更新時間：13-12-31 22:07
時辰剛交申初，馬船恰好趕到鎮江。這次的隨船內使為人性慈心軟，因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體恤船夫不能回家團圓，便下令泊港休息，放諸人上岸買些節令物事，也算應景過節。
龍峻因公務前往福州，搭乘的便是這艘馬船。原本打算直達杭州，結果站在甲板上，看了一會兒碼頭人來人往，忽然決定就在鎮江登岸，住上一日，再換乘其他商船。臨走時囑咐隨船內使勿要聲張，並且幫忙製造他仍在船上的假象。同為皇家近侍，那內使自然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龍峻道一聲謝，小心避開眾人，悄無聲息離船，進城轉了轉，找了家客棧住下。因天色尚早，左右無事，便出門閑逛。
以往龍峻時常離京辦事，自打袁有道從南京調回京城，擔任指揮僉事，銜領西司房事務，他外出查案的機會便減少許多。隻因這次的案子難辦，刑部接連折了幾撥好手，就連諦聞司裏的尖子也無故失蹤，袁有道百般無奈，才同意派他前往。
八月十五是團圓節，出門在外的都盡力趕回家鄉和家人團聚。龍峻一路行來，滿城都是過節的氣氛，熟人招呼，迎來送往，采買講價，好不熱鬧。往年每逢中秋，錢滿會派家丁送些月餅柚子石榴來，童虎朱炔也會在祭月前找他鬧上一鬧，但終究都要回去過節。而袁有道和許振卿舉家遠在南京，年節雖有東西送到，卻到底顧不到他。他一人獨住慣了，無論中秋元旦，隻消把門一關，向來沒什麼區別。再加也不是很喜歡甜食，除去皇帝賞賜的，送來的月餅十有八九會忘了吃，直到放餿了才悄悄拿出去扔掉。今年出門在外，一路上看著家家戶戶購置月餅月果、月宮符月光紙，備香案設月光位，供奉圓形果餅祭月，忽心生感觸，鬼使神差一般，竟踱到一家糕餅鋪門前。
店裏夥計見他站著隻看不問，忙迎上來笑道：“這位客人，是來買月餅的吧。可真是不巧，小店的月餅剛剛賣光了。”
龍峻不置可否，點頭“喔”了一聲。
那夥計怕他不快，笑著解釋道：“客人是外地來的，想必有所不知。往年各位官員老爺相互饋贈，所需月餅量大，自然做得多些。今年和以往不同，聽說京裏皇帝老爺帶頭不送月餅，下麵的官員老爺也都約好了不送，連衙門裏都不發放，惹得那些官差爺爺個個怨聲載道。小店是小本買賣，月餅又是時令糕點，過了中秋就賣不出去，所以是算著城裏街坊戶數做的，沒有多餘的了。”
原來曆年中秋，皇帝都要賜臣子月餅月果等物，各衙門官員之間也要相互饋贈意思意思。今年許是國庫或內帑吃緊，皇帝忽然提倡節儉，月餅月果一概免發。上有所好，自然上行下效，不但各衙不送，連下發的也通通免了。糕餅鋪子得到消息，忙調整減產，倒使得月餅緊俏起來。
沒有應節糕點，龍峻也不甚在意，就在街邊買了個柚子提回客棧。江南路窄巷多，水道密如蛛網，龍峻轉了幾轉，正有些認不清路，忽見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影，停在不遠處瓜果攤前挑選瓜果，旁邊跟著幾名小童，懷抱各式節令物事歡天喜地，卻是李玉。
那樁案子已過去大半年有餘，看她雖身形消瘦，臉色倒是紅潤，不再有病容，點漆雙眸漸複明亮，怨恨幾不可見。龍峻心頭一動，停下腳步。
許是小孩兒的嬉笑打鬧讓人分心，李玉並未發現有人默然旁觀，笑意盈盈買好瓜果，被眾小童簇擁著離開。龍峻遠遠縋在後方，悄悄跟隨。他追蹤的本領少有敵手，又刻意隱藏，李玉自然無法察覺。一行人走街串巷，不一會兒功夫，便進了一座小院。今年氣候炎熱，入秋較晚，中秋時節樹葉依舊綠意濃濃。那小院內花木繁密蔥蘢，小樓外掛著滿牆的爬山虎，牆腳青磚遍布綠苔，顯是個舊園子。看外間刷了半邊的牆粉和房頂上黑亮的屋瓦，想來園子正在翻新。小院地處偏僻，四周靜悄悄的，沒什麼行人。龍峻繞著院牆慢慢走了一圈，聽嬉笑聲一路響去內宅方向，便在後花園邊上尋了株枝葉茂密的樟樹，輕輕縱身而上，找了個舒適隱蔽的位置藏好。
歡聲笑語中，李玉和那群小童連同兩名小丫鬟，手提節今物品來到後花園，一幫人邊說笑打鬧，邊在空地上布置祭月用具。將一張香案朝月出方向擺好，案上供放柚子蜜瓜月餅和月光紙。蜜瓜牙錯瓣切開，形狀如同蓮花，月光紙三尺大小，畫有月光遍照菩薩趺坐蓮花座。那菩薩麵相端莊慈祥，體態生動，看筆觸，顯是李玉自己所繪。
幾名小童圍著李玉忙忙碌碌，七嘴八舌打趣：“待會兒祭月，李姐姐要許什麼願？”“小孟你別添亂，許的願提前說出來就不靈了。”“李姐姐你悄悄告訴我，我絕不會說出去，這樣就不會不靈的。”“李姐姐，我聽張嬸說，中秋節月老最為靈驗，不如請月老賜一個如意郎君吧!”
李玉尚未答話，一年紀稍長的圓臉丫鬟笑道：“說到如意郎君，我看上次那個什麼周公子就很好，醫術高明，人也和氣……”
聽到這裏，李玉忙伸手去掐那丫鬟臉蛋，笑啐道：“翠紅死丫頭，我看是你春心萌動，看上人家周公子了。”
那叫小孟的小童側頭仔細想了想，認真道：“李姐姐，我覺得翠紅姐姐沒說錯，那周公子真的挺好，多虧有他幫忙調理，姐姐的身子才恢複得這麼快，我想讓他做我姐夫。”
李玉俏臉一紅，輕輕呸了聲，轉頭去布置香案，不再理會。眾小童見她不理不睬，怕她惱了，忙圍上前去，拉著衣角軟語討饒。李玉哪裏真會生氣，隻是不想這些小鬼忘形沒邊，板著臉由他們求了會兒，方才展顏。
祭月的供桌很快布置完畢，眾小童由一名丫鬟帶著，歡天喜地去前院吃飯，李玉和翠紅留下掃尾。園內軟語嫣然，金桂盛開，連同案上糕餅瓜果的香味，隨風陣陣飄來，中人欲醉。龍峻等腳步聲停歇，再候上一會兒，方縱身輕輕躍下，淺笑招呼：“竊娘，好久不見。”
李玉一驚，下意識連退幾步，瞬間醒過神，咬牙上前將翠紅拉到身後，婷婷福了一福，目光警惕仔細打量，臉帶笑意柔聲道：“原來是龍爺，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剛巧路過，想起許久沒見，便來瞧瞧。”
那叫翠紅的丫鬟探出頭來，咯咯笑道：“這位爺是屬猴的麼？專從別人家樹上路過？”
“小丫頭沒見識，口無遮攔，龍爺別見怪。”李玉忙將翠紅推向院門，示意她快些離開，轉身笑道，“你且寬心，這些日子我一直安分守己，沒做其他買賣。”
龍峻眯眼笑道：“那可不成，你不做買賣，我到哪裏問消息去？”
李玉微笑提醒：“龍爺，我如今已落籍全身，不再是諦聞司的人了。”
龍峻恍若未聞，顧自道：“前幾日漕河嚴查走私，關了幾個私鹽販子，剛好京城也在清理無名白（注：私自閹割的人），錦衣衛在崇南坊安化寺附近，抓到個形跡可疑的天閹……”
李玉在他提起私鹽販子之時還隻是猶豫，聽到天閹二字，目中光芒便閃爍不定，咬著下唇默然一陣，開口道：“不知龍爺對哪裏或是什麼人有興趣？”
龍峻雙眉一挑：“福州那邊，近來有什麼新鮮事？”
“新鮮事日日都有，不知龍爺是指哪一樁？”
“前些時候，傳聞福州狐妖作祟，折了不少查案的刑部和錦衣衛諦聞司好手，你可曾聽說？”
李玉低頭思索片刻，答道：“這幾日大夥兒都回家過中秋，龍爺想要消息，還得再等些日子。”
“時間緊迫，等不得這許久。”龍峻看著她笑道，“竊娘，你的本事我知道，別隨便推搪。”
李玉眉間微蹙：“爺想什麼時候要？”
“最遲明天。”
“明日晚飯時候，我叫人把消息送到。”李玉輕咬銀牙，抬頭嫣然，“爺住哪家客棧？”
龍峻略帶滿意點頭，報出客棧名後，轉身欲走。
李玉暗自鬆一口氣，欠身送客：“龍爺走好。”
龍峻剛邁出幾步，忽站住不動，轉頭看了看她，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香案，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呃……我好像……迷路了。”
李玉微怔，斜睨麵前這人，一時辯不出他所說是真是假，瞥了眼他手裏提著的柚子，點漆明眸一閃，笑道：“這個時辰，外麵快要宵禁了。龍爺雖然不怕那些巡夜的官差，可到底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若不嫌棄，就在寒舍客房委屈一夜如何？”
龍峻望著她若有所思，也不推辭，淺笑點頭。李玉便當前帶路，領他到客房暫住，期間始終客客氣氣，禮數周到，半年前那樁案子，竟仿佛一場迷夢般煙消雲散，眉梢眼角全無忿恨怨氣。此後雖未邀他一同用餐，但遣人送來的飯菜卻精致美味，頗為上心。到客房住下後，龍峻始終留在屋裏不曾出去，隻細聽園內各方動靜。將交戌牌時有不少翁媼媳婦進園，聽招呼顯是那些小童的家人。隨著夜幕降臨，一輪圓月東升，後花園裏歡聲笑語漸起，彼此間呼朋喚友，閑聊打趣，甚是熱鬧。待吉時一到，翁媼婦孺都隨著李玉一起持香禱告，焚月光紙。聽各人祭月言辭，來的俱是鎮江城內行腳商販的家眷子女，因家主買賣外出未回，李玉便把他們聚在一起過節。
鬧了快個把時辰，拜月方結束，等撤下供品分吃完畢，老人小孩兒也都乏了。李玉早已安排好住處，便讓丫鬟帶領客人各自回房安歇。夜色轉深，人聲漸消，園內回複安詳寧靜。龍峻負手站在窗前，但見圓月當空，清冷如鏡，銀輝遍灑，皎潔如玉，院中桂花飄香，芬芳甜鬱。他眼望明月出神一陣，正準備將歇，忽聽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不多會兒，敲門聲輕輕響起。龍峻轉身，看著房門上映出的麗影默然片刻，掛上笑臉前去開門。隻見李玉端著托盤站在屋外，巧笑嫣然，纖手皓腕在月色映照下，竟仿佛白玉雕成，月光攏在她身周，如同罩了一層輕紗。
龍峻不由失神一瞬，隨即笑道：“方才好熱鬧。”說著瞥了一眼托盤，側身伸手虛引。
“車船店腳牙，是消息的最好來源，這一點，龍大人可比我清楚。”李玉抿嘴淺笑，欠身施禮進屋，將那托盤放在桌上，卻是一盤月餅和幾瓣柚子蜜瓜，還有一個白瓷花瓶，瓶裏插著一支丹桂，緩緩吐露芳香。
“家人有你照看，他們倒是好福氣。”
“平時常燒香，神明才會庇佑。何況凡人？”李玉將托盤裏的物事在桌上擺好，轉身斜睨他，似笑非笑。
龍峻眨眼笑道：“我可沒帶香火錢。”
“大人莫要取笑，竊娘可承受不起。”李玉笑彎了眉眼，指著月餅和瓜果道，“這是祭月後大夥兒分食的供品，我好不容易才讓那班小子留下的，大人也沾點喜氣。”
龍峻此時細看，那月餅上的花樣和店裏買的果然頗為不同，雖也是玉兔搗藥、蟾宮折桂之類的應節故事，可圖案靈動不呆板，餅皮竟是配了圖中物事各自應有的顏色，由天青瓷盤盛裝襯托，更顯素雅美觀，讓人看著喜愛，舍不得動嘴吃它。
李玉掩嘴笑道：“這月餅是我親手所做，還請大人賞臉。”說罷也不多加逗留，一笑離去。
龍峻目送她出門，轉頭瞪著桌上的月餅甚覺苦惱，也不知是吃好，還是不吃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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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其實在中秋那段時間就寫好了，可是又有寫長了的趨勢……就先更這一段，等有空再接著寫。大家多多包涵，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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