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60 更新時間:10-06-24 21:55
“隻是著了點風寒。”祁大夫說:“待我煎兩副藥服下去,保管沒事。”
他亦曾是林纓的客,亦曾為娘供奉上許多家當,隻因做了祖父,想要為兒孫做典範,方才與娘斷了來往。但也可能,這隻是他的托辭而已,因為就在前天,我路過他家門口時,新的一房姨太太,乘紅綢小轎從他家後門悄然而入,長長的,悶聲悶氣的隊伍,像一尾無聲的魚。
娘躺在床上,臉都燒成了蠟黃色,卻以為,自己的威力仍然能震攝住,年已二八的我。
窗外的花謝了又開,陽光大好,天,悶熱而潮濕。一個身材矮胖,頭戴短巾的中年人,從院外走進來,如受驚的兔子般四下張望,仿佛是生怕有誰跟了他的尾梢。
我緩緩起身:“老朱來了。”
“也有隻有你記得當年情份,還來看看我。”林纓居然淚雨璉璉。
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這個女人哭過,那怕她被男人拋棄,被男人的妻子尋上門撕打,都不曾哭。老朱不忍看她那張嚴重變形的臉,雖過眼望著窗外:“難得仙兒好性,能受你磨挫。你這火炭脾氣,也就隻有她才能受得。”
“我是真恨她,天生的冤家,早晚有一天你死我活的命。”
我垂頭坐在門檻上,靜聽院落夏日昆蟲的低吟淺唱,恍惚間便覺得日子生生漫長,陽光如嬰兒稚嫩的小手般溫暖纏綿。我全無意識,這段時日,居然成了我這有生以來,最為舒心寬暢的日子。娘已是強弩之末,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當她是強弩之末,她凶狠又透著絲絲涼意,滿是絕望的眼神中,她從偶爾獨立窗前,尖錐孤立的身影中都可以看得出,她身為一個女人所有的溫柔情懷和美麗夢想,都已被一種突如其來的變故掠奪,那變故來的太猛太快,已致淘去她全部激情,隻剩一具空殼,即使偶有殘餘,也絕不會用在我身上,因為從她那決絕的眼神中就能看得出,我,該是那場變故帶給她揮之不去無法磨滅的傷痛。
我從未問過她,我的父親是誰,雖然父親對於一個孩子,是至關重要的角色。若是她願說,自然會說的,而她不願說的,對於她這樣一個處處都要顯強悍的人來說,大約是生平最大的失敗,隻有失敗,她才不願提及。
我亦從未想過,我的父親,是否就是錢四、老朱或者祁大夫等娘的常客,顯然他們並不是娘的對手,除了此刻,她躺在床上,浮腫一如巨人時之外,她的一生,都是極其強悍的,雖然看似瘦骨伶仃卻凶猛無比。
林纓常說,男人不喜歡太懂事的女人。女人太懂事,就會省男人許多事,而男人找女人,就是為了找自找麻煩和苦惱,煩惱越多,他便覺得越有趣。所以,她總是給男人找麻煩,而男人,便也離不開她,就算離開不久,總也得回來。
林纓懂得太多對付男人的伎倆,成日裏裝瘋賣傻發癡灑潑,自以為聰明無比,卻不料全被我看在眼裏。偶然背後一涼驀然回首時,看到我一雙冷眼,心裏發怯發涼,便要變著法子磨挫我。
而我的父親,必然是一個能夠戰勝娘的男人,所以才會有我的存在,所以才會在有我之後,仍能瀟灑甩身而去。
“我嘴裏幹的直發焦,你去拿碗茶給我吃。”林纓伸長脖子拿眼瞪著我,眼裏居然有一絲乞求。這一絲絲的乞求,讓我滿心發酸。
這個曾經強悍無比的女人,我以為她早就忘記,除了恨之外,別的眼神。
“呸!這是酒,而且是陳年花雕。”娘混身使勁,用全力將酒吐了我一臉:“待我好了,看不揭你的皮。”
“林纓。”這是娘當年在望江樓時的花名,她定然聽許多人叫過,但她從未聽我叫過,而她亦想不出,在她的有生之年,她的女兒,林仙兒,我,會當說她的麵說出林纓這兩個字:“這是你藏在地窖裏年份最久的一罐花雕,你一直舍不得喝,昨日我打開時已剩了半罐,白白散了可惜,趁你還喝得動,就將它喝了唄。”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的臉開始變的蒼白,原就一無血色的臉,如今變做薛濤箋一樣白。
她用套著三寸多長銀指套的指扣緊我鼻子:“你知道什麼?快說,你都知道什麼?”
我隻知道,自從我第一次下地窖,這罐酒就被擺在酒櫃的最角落裏,封布最陳舊,年份也最長,娘卻從未要我端出去招待誰。她的酒都編了號,這罐酒上卻沒有任何筆跡,雖然從未動過,卻也沒有沾上一絲塵埃,想必她隔三岔五,就要去擦拭一番。
想必,這是她留在這世上,惟存的一絲餘情吧。
啪的一耳光飛過,軟弱無力,我的臉,居然也不曾感覺燒痛,接著便是一支簪子,她從枕邊摸出,尚帶著枕包裏的茶香,針頭細的尖子如蛇一般鑽向我的腋下,一下下如撕如咬般直紮的我生疼。
她知道我不會躲閃,自從懂事已來,她打我時,我都不會躲閃,明知躲閃隻會更加激發她的怒火又為什麼要躲?
她頭發散亂衣帶鬆馳,裸露的粗糙皮膚上黑斑點點,仍用那招牌眼神瞪著我:“今天咱倆索性就同歸於盡吧。”
自我的內心,慢慢升騰起一股絕望,如寒氣浸透胸膛,倘或此時她說一句對不起,那怕隻是一個愧疚的眼神,我亦是會放了她的,可是她不。我本以為至少,她會告訴我,關於那罐花雕的來曆,再或者,至少她會說,等你長大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古話,到了她這裏亦是悖論,她仍是數十年如一日憑空自橫的媚眼,不帶任何感情的職業媚眼,她將我當作了老朱、老祁、錢四一般的芸芸眾生,別無任何特殊感情,除了多些恨。
“自我記事起至今,大約也近十年,這十年中,你無日無夜挫磨我,想必也厭了,也是該了結了。”我一字一句思索著慢慢說出口,長久以來的忍讓終於有個結點,我驚訝自己超乎常時的鎮靜,就仿佛,這所有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已如絲在我腦海裏縷過千遍:“現在我隻想,倘若某天要死,咱倆也不要躺在同一個地方。”
她神情一呆:“到底是我林纓的女兒,今日真真長大了。”
繁花、錦瑟,窗外的江南一派綠意,綿延千裏的綠蔭裏,處處蔦歌燕爾,裙袂飄飄,淡妝高髻的美麗女子們,左邊彎了腰輕啟紅唇叫一聲‘親親的爺’,右邊又僥幸躲過一著嬤嬤的打,即便是強作笑顏,青春的臉總是美的。
秀色,被裝在那碩大麵具裏的臉上,是否也有笑意,我已有半月功夫不曾去找她,想必她時時都要掉轉腦袋,艱難的抬起頭望望閣樓,看是否有我提著五穀齋的米糕向她招手。
五穀齋欠了老朱十桶油錢,整整兩年,我和秀色都在吃五穀齋的米糕,香甜綢膩的糯米團塞滿嘴的感覺,是無邊無際的安穩,我曾試圖看看她鼻梁上那條劃痕,卻被她淡淡推開:“會嚇著你的。”
她轉過身,背著我掀起那麵具,將一塊糕塞進嘴裏,也或者擦掉流下的淚水,而我亦悄然擦掉淚水,在她轉過臉時趕緊一無憂傷的笑。
說是臨終彌留,居然招得許多人來,全是娘舊日的老相好,錢四已自立山頭,年過半百仍取得如花美眷相攜而來,祁大夫雖然照舊古板,卻掩不住重重黑眼圈昭示夜裏勞煩過重,賈書生混身上下,遠遠就透著一股劣質墨水的酸臭,卻也奇怪娘一直待他不錯,偶爾還要倒貼一點,大約隻是因為,他是個讀書人。老朱如男主人般站在門口迎來送往,顯得比我還熟悉自在。
藍石也來了,甩開雙手一派大家風範:“妹妹——姐姐早就該來的。”
這些人仿佛集體失憶,忘記了她曾經的刻薄和惡毒,錢四忘了她曾通風給捕快,捉他入獄差點送了命。祁大夫忘了她曾藏掉他的衣服,讓他混身上下隻遮一條肚兜回家,賈書生忘了她曾千番取笑他的落第。藍石仿佛也忘了她倆曾經是如何為了爭一個姑娘而吵的兩眼發紅。
錢四拍幾角碎銀在桌上:“林纓你這脾氣也真要改改,那天你要氣死自己,我錢四可要樂得屁崩,如何是好?”
他有意無意瞄著趙媽:“趙家老媽怎麼越來越年輕風樣,莫不是主家的好東西都讓你給偷吃了?”
雖是開玩笑,我卻後心一驚,趙媽板板的馬臉隱現紅意,低頭退了出去,好在別人都不曾注意。
林纓大喘了起來,我忙遞上痰盂,她卻視如不見,伸出胳膊眼望祁大夫,顯然是想讓祁大夫診脈。
祁大夫診了左手換右手,直診了半個時辰方才起身:“照老夫看,林嫂子的病,完全是因為虛火太盛,雖然藥可治病,但心情也很重要,像林嫂子這樣天天生著莫須有的無名火,怕是老夫的藥也治不了。”
娘又拿眼去望藍石,藍石架不住也開了口:“仙兒這孩子心地又善人又本分,難得長的好看還有好性子,妹妹你福份大,不像我是個絕了後的人。”
本就是來湊湊熱鬧顯顯擺的人,被娘這樣一攪活,也都沒了心性,眼神裏期期艾艾想是要走卻又難免於心不忍。
我適時出來打圓場,勸大家回去休息,等娘再有意外,複叫他們來。果然一個個如釋重負,彼此施過禮頭也不回轉身離去,我亦端了痰盂隨後出門,便隱約聽得牆外藍石的聲音:“林纓也是可憐,倒也養了他的骨肉十三年。”
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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