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889 更新時間:10-06-25 20:19
一路向北,秀色坐一輛小馬車,滿目都是新奇,不承想世界居然有這樣大,草木炊煙、耕田小鎮、圍著高高青石牆的城,從眼前一一晃過,古老而厚重的滄桑。而在遙遠的終點,是一個叫李園的地方,在那裏將要上演的悲歡離合,正在等待著這些日夜兼程的演員,去開啟帷幕。
次晚在揚州驛站休息時,林詩音進了秀色的房間,仍是一襲白衣,但裙袂上的綠草不同,所以必然不是同一件,她此時亦不嚴肅,亦不和藹,隻是一種,主子對奴才的平常態度,居高臨下:“你可知道,我有多少丫頭?”
秀色心裏暗叫不妙,身為她的丫頭不去伏侍,反要人找進房來,自然是她的不對。秀色搖頭表示不知,她亦搖搖頭:“十八個?二十個?我也數不清。”
“我會寫字、奏琴、掃地、涮碗,會揉麵、蒸麵食、做糕點,小姐你留下我,就什麼都不用愁了。”秀色非常認真的說。
“哦!”林詩音嚴肅時剛硬的臉,此時便有些微柔和,眉目間亦有了絲絲笑意:“那我別些丫頭該怎麼辦?”
“這樣說來,若是小姐你要了我,那別的丫頭就要失業了?”秀色失望至極:“那就算了吧,我重回望江樓算了。”
林詩音的眼神掃過秀色一臉的認真,仿佛探詢,又仿佛肯定:“倒也不用,或者等咱們回去,家裏缺了丫頭也不定。”
秀色頓時長出一口氣,滿臉喜悅。
林詩音翩然出門,高挑清瘦的身子配上純白長衣,裙袂飄然,臨風勝雪。
李尋歡就在樓下,抬眼望著她,極平淡的目光,嘴角一抹笑,亦是極平淡,他們是要出去逛逛揚州城的夜景,再或者上船賞賞月,吃吃酒,等李尋歡的眸子精亮起來,林詩音也有了些微醉意,便會相扶回來,一路上或者還要吟誦:“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秀色此時方才感覺,歡喜過後的落寞,僅僅一天而已,她的心裏便被生生添進去一個人,一個那樣重要的人,撕也撕不開,像是傷痕,時時作痛。
她仍帶著一條傷疤,隻是這傷疤從臉上,轉入到心中而已,她不斷的告訴自己:“應該的,他們本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壁人不是?”
“公子那樣高個,就該要小姐同樣高高的,配在一起方才好看。”
她一邊安慰自己,一邊撫著胸口入睡,在惡夢中驚醒過許多次後,再次睜開眼時,北國的夏天也已進入鼎盛,她,終於到了李園。
秀色掀開窗簾默數青石板,十、二十——一千、一千一,漸漸的便忘記自己數了多少,隻記得從那皇帝禦書的“李園”正門,走至偏門,便要用去半日功夫,她漸覺有些神慌,這樣大的園子,裏麵該是有多少人在生活作息。
北國的夏,清清爽爽,暖的可人,馬石一步步抬過來,都是些年輕俊美的小廝,眉眼一般伏貼。蒲扇一柄柄搖過來,都是些溫婉可人的女孩兒,高高的髻上一支銀簪,似道姑一般的簡單裝束,越發顯得個個兒如木迎風。
那個驕傲的男子挽著那同樣驕傲的女子,輕掃眾人一眼,眉色如風,臨未走到一個粗使女人麵前時,卻停下來,皺皺眉頭說:“李嬸,仍然沒有秋珂的消息,你再多等一陣子,下次出門,也許就會有了。”
那女人顫抖著身子伏上李尋歡的腳:“我所有的希望,就交給少爺您了。”
搭著錢四出門找生意的馬車上揚州城,倒也一路順風,錢四這幾年盤子越來越大,手下的故人也逐漸換去,我所認識的,隻剩下一個藍河,他是錢四的貼身跟班,自然也經常去見林纓。因為同姓藍,錢四曾想讓他與藍石攀點親好留在望江樓討生,勝過整日風餐露宿的山寨生涯,藍石初也是喜歡的,因為他那有張如滿月的臉,大而狹長的眼晴直如丹鳳,唇不塗而紅,比女子都要豔麗幾分,可惜待得他脫了衣裳看,身子居然還沒有腦袋大,這樣的身板,又如何能看家護院?
算算也有好一陣子不見,藍河也有十五歲了,身板比原先結實許多,腦袋也就不再那麼顯眼。他抱一支槍坐在車沿:“仙兒你媽不要你了嗎?”
我不點頭亦不搖頭,幾年的山匪生涯居然都沒有讓他變的成熟一點,仍是想當年那樣的單純認真:“要不你留下替我們做飯洗衣如何?大哥老嫌我做的飯難吃。”
錢四大手拍上他光亮的腦袋:“除了吃,你還知道什麼?仙兒人家有大事要辦。”
藍河更加不服氣:“再大的事,也比不過這好風光啊,仙兒你看那河水,你看那陽光,多美啊。”
錢四搖頭歎氣:“這傻小子,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忽而他又轉身:“人都有該走的路,也有該受的苦,揚州城不比哭河鎮都是熟臉熟人,也許你會遭很大的罪,但仙兒你記住,一個人如果不受苦遭罪上當受騙,那關於幸福生活,就純屬狗屁話。”
“但是如果你實在混不下去,盡管來找我錢四,就算我錢四頓頓稀湯,仙兒你的白米飯一定會保證的。”他手一揚:“跟藍河告個別吧。”
他是我惟一也是最早的異性朋友,領著我背《春秋》、《戰國策》、《孫子兵法》,他生就一個大大的腦袋,任何看在眼裏的東西都會裝進去,也能隨時掏出來。笑起來兩隻眼睛會眯成兩尾狹成的小魚,他最愛的是哭河鎮的河與哭河鎮的陽光,就為了這些,我都要努力的笑出來:“藍河你一定要趕緊長大起來,變成熟一點。”
麵對或許永遠不會再見的分離,他仍然笑的那麼單純認真:“長大有什麼好?”
待我走遠了,他又追止來:“我正在進行一個攢錢計劃,你先在揚州等我,等我攢夠開個餅鋪的錢,我就接你回哭河鎮,咱們一起賣餅,怎麼樣?”
他對自己的計劃胸有成竹,歡喜的簡直要哭起來:“仙兒你不知道,我已經看好餅鋪的位置,當然也先不告訴你,總之,你等我好消息。”
我來到這個叫揚州城的地方,秀色也曾經過這裏,她坐著馬車。
我來揚州,是因為,藍石離別時的話。
“這簪子是揚州城翠玉齋的手工,珠花下這圓圓的‘翠’字,便是證據。”她說:“你娘妄自稱聰明,若早將簪子拿與我看,或者她還可去找找那姓趙的。”
可是誰知道她是找不到,還是不願去找,也許,每個人都在妄自聰明,妄自菲薄,我當然不會將這些話告訴藍河,我隻會裝做很認真的傾聽,很多年後回頭想想,其實當年幼時的我,很有幾分心機,可為什麼長大之後居然變得木拙,當年啊,無盡的當年,也是現在。
進了揚州城的城門,我方才知道,什麼叫做繁華,幾丈寬的青石街道上,商鋪琳立,車馬成群,滿世界都是穿著華裝貴服的人。
與哭河鎮完全不一樣的是,沒有任何人注意我的出現。在哭河鎮,從遠遠的險灘駛來一輛馬車,或者一個人時,全鎮的心都要跳許久,人人都會悄悄打聽,來的可是遠處城裏,有錢有勢的達官貴人,倘或是,整個鎮,都是在微笑躬迎的,倘若不是,整個鎮,便如那哭河的水,暗潛著冰冷。
先是一列紅衣紅褲紅車紅轎的隊伍,徹雲霄的喜樂奏的聲聲色色,音調悠揚宛轉,勝過哭河鎮最好的樂師。這隊伍走的太急,從我身邊掠過時,隱約能聽到,竭廝底裏哭嚎的聲音,自花轎中傳出,聲音已經沙啞,還在使勁的哭。
哭河鎮亦有哭嫁的習慣,隻是沒有誰會像這新娘子,哭啞了嗓子還要哭。
秀色常說,等她嫁的那一天,一定不哭,那怕不吉利,也不哭,一生就美那一天,人人都在看,哭腫了眼睛變醜了可怎麼辦?
她是多愛美的女孩,即使餓的滿腹空響時,也不肯讓自己的指縫裏有一絲汙垢,身上有一絲汙泥。臨到臉上多了一條痕,卻出奇的平靜,隻是默默找了那彌勒相來戴在頭上。
從此我再不曾見過她的臉,她將臉縮在那一團龐大的黑暗裏,也許心裏疼的要命,卻隻是問:“仙兒,我們何時,才能逃出去。”
一路走我一路疑心,在這花花世界裏,秀色脫去了那彌勒相的臉,我是否還能認得。而坐上馬車駛出哭河鎮的她,是否會露出笑臉,會不會,想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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