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390 更新時間:06-12-30 17:01
我回到陳塘,已是祖父停靈的第二個晚上了。夜色凝重,天空淅淅瀝瀝地飄著細雨,桂子已了無馨香,村道上七零八落的全是雨後梧桐的殘枝敗葉,濕漉漉的,三兩隻晚歸的寒鴉淋著雨“喳喳喳”地在枝頭哭個不停,搖拽的大樹把本就晦澀的小路封得嚴嚴實實,黑漆漆的,不免讓人心裏惴惴不安,越是心存焦慮,越覺著身後有什麼東西跟蹤似的,腳底猶如生了風,三步並作兩步,膽顫心驚似的像是做了傷風敗俗的壞事。我斜挎著包,手裏拎著火車上吃剩的半袋麵包和一瓶紅茶,嘴裏故作鎮定地哼著小曲兒,隱約已聽見家中朗朗的哭聲,我的心頭不免掠過一陣愁雲,隱隱地作痛。
家中的旺財不知我是奔喪回家,遠遠地迎了出來,一個勁兒地在我褲腿邊繞來繞去。一雙不規矩的前爪爬拉得我滿身泥水,母親過來踢了它一腳,它方懨懨地耷拉著腦袋跑開了。庭外寒嗖嗖的,我從陰棚跪進靈堂,淚水止不住地奪眶而出。彌漫的清香平添我悲痛的愁悵,肅穆的挽幛難掩我永別的淒涼。一切還是那樣的熟悉,一切又恍如隔世雲煙。我從常明燈上引燃了一遝黃昏紙,一邊在焚爐內燒化,一邊放大聲釅釅地哭。
哭過一會兒,大伯父仲聲過來拉我,道:“我說大侄兒,先到後堂來把家產分了再哭。”我聽了大吃一驚,這算什麼話?便流著淚道:“伯父,照理我是小輩,不該說。隻是我父親不在了,我既然回來駕靈送終,就算頂我父親的份子。祖父屍骨未寒,一來尚未入土為安,二來殯喪多少要事在先,不議著急辦,哪有先分家產的道理?”二伯母秀明聽了,笑嗬嗬地道:“我說侄兒,你年輕不曉事,又一直在外麵跑動,哪知道鄉下的規矩?這青黃不接的時節,小門小戶哪有閑錢補笊籬啊?就指望那一份家產救急呢!”我止住了哭,冷冷地道:“我不知道這祖上還有什麼家產可分的?”三伯父季聲道:“你又是不知輕重!老頭子在時,一百六十塊錢一個月的勞保,我們尋常分文不要。你們這老屋,還有東廂的批間也是老頭子出錢建的。家裏的零碎小件,幾樣木頭家夥雖然粗笨些,也總能折賣幾個錢。還有門口那五棵碗壯的銀杏樹,起碼也要上萬元一棵。這樣細細算算,哪一處不是鈔票?你在外麵賺大錢,伯父們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又無別項生計,總要指望著的!”
我的母親哭著過來道:“我婦道人家,你們兄弟又不在了。孤兒寡母的,先前老爺子在時,吃穿都由我供著,你們都是一毛不拔,各人自掃門前雪。老爺子生老病痛,我總是這樣想,跟著我家吃住,平時得他老人家的手腳多些,就不要找你們分攤了。大伯嫂嫂們反倒不領這個情,停靈在床就先分家產!旁人聽見豈不笑掉大牙?”
秀明伯母道:“嬸嬸!親兄弟,明算賬。祖上留下來的規矩。這麼急著分家產,還不是指望把喪禮辦得風光些?好歹我們家也是個大戶,場麵上的光還是要掙的。我家允聲又是村裏的書記,鄉長都送來了花圈,我們總不能一副寒酸相。”小姑媽笑道:“二嫂既是官道上來往的人,還眼急這耳屎大點的家私?既是要分家產,爹爹死後人家私下送來給二哥的奠禮本也應該放在公中攤派,你倒好,又先獨自吞了,然後再來端著金碗討飯吃?倒也虧嫂嫂伸得出這麼雙大手的。”二伯父放聲罵道:“秀明,你給我回來,正經事不幹,你去摻什麼和?”二伯母方悻悻地走開了。二伯父又道:“我說家產明天分也不遲。”撂下話便去分派明日駕靈的事,大伯父和三伯父便也不好意思再鬧下去,披毛戴孝地隻管在靈堂內的長凳上抽著煙。母親和小姑便益發哭得起勁了些。
又哭一會兒,母親過來讓我穿了孝,說是要“破地獄”了。我是家裏的長孫,大伯父未能生育,領養了錢家灣小臻舅家的一個女孩,取名翎芳,年方二十;二伯父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兒,看實在沒指望了,隻得作罷,可惜二堂姐極溫柔沉默的一個人,因處的對象秀明伯母死活不答應,於前歲割腕不成盜飲汞銀自盡了;三伯父耳根太軟,人家給個棒槌,到他那就認作針了,經不得煽風點火,膝下也有一女,自幼珍若明珠,取名豔芳,人長得極為標致,隻是與乃母一樣,不是十分的本份,幹上了皮肉粉頭的營生。破地獄時,領頭的陰監生道:“留個至親骨肉燒化,防常明燈熄火。”二伯父道:“大姐體弱多病,這跪來跪去的仔細閃著,你留下。”二伯母道:“大姑娘自己的親爹怎麼好不破地獄?到時誰來撣米開路?守靈的事還是我來。”伯父們就依允了。眾人在陰棚團團跪住,聽禮生道士宣讀祭文,跪跪轉轉,約摸過了大半個小時,方磕完頭了了事。眾親友便搶著分吃棗蛋紅糖水,道士們忙著轉燈柱。二伯母見分吃糖水,便也拿著碗來搶吃,笑道:“這要吃的,這要吃的。”又一把拉過自己的外甥,道:“小囡吃過沒有?吃個蛋,吉利。”小姑媽道:“二嫂仔細靈堂貓兒偷嘴。”二伯母道:“喝完就去。”話音未落,我的三伯母就在靈堂裏麵哭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那隻饞嘴的母貓,隻管自己吃喝,這供飯哪能偷吃啊!”眾人趕到靈堂去看,果真供飯中的氽條魚讓隔壁的狸貓偷了個精光,還打翻了常明燈!迷信的說法,是死不瞑目!大姑媽最是相信,也管不著了,以長姐的身份上去就給二伯母扇了一巴掌,指著她的鼻子破口罵道:“顯豁的,不跟你計較,灌喪你糊塗腸子的混帳東西,仗著允聲狗大的官,看你比慈禧太後還神氣,也不掂量掂量沒我家林誌文有你今天!”二伯母被打得大氣不敢響一聲,母親欲上前勸住大姑,小姑攔在頭裏,道:“你去淌什麼水!讓她領些記性。忘了她挑唆仲聲、季聲分家當了?”母親便也袖手旁觀了。
大姑父是縣裏警察局的局長,大姑媽動了肝火,眾人便不敢言勸。我便出來打圓場道:“偷既偷了,還是問問和尚道士們怎麼補救要緊!”便拉過大姑媽坐下,勸道:“您老還是消消氣,迷信的東西,也沒必要太過頂真。”大姑媽隻管朗聲朗氣地邊哭邊罵。
待眾親友散盡,重孝兒孫便留下守靈。我著實有些困頓,便獨自挪了張凳坐到靈堂門外,母親心疼兒子,見我回家匆忙,帶的衣衫單薄,又給我加披了一件她自己的外衫,與我並排坐在一處,道:“匆忙回來,單位的假可請了?”我道:“這是自然。爺爺是幾時沒的?太過突然了。”母親木然道:“還不是為了這次選村長的事種下的病根。”我道:“從何說起?”母親道:“這次村裏選村長,鄉親們都推選你弟弟,一是有文化,二又一直在村晨當治保主任,從不拿大。你二伯是村裏的書記,照理也是十拿九穩的事。為此我還跟秀明說了,也送了兩隻家養的肉兔給她。沒想到她心黑的,吃了紂王水土,又說紂王無道。偏說穗冬戶口不在村上,當不得村長。內情是她眼饞起村長來了,要你二伯兼著,哪有這樣的道理?眾人自是不肯。連她女婿都說:‘丈人總要退休,留個親戚在村裏當官,有事也方便走動。’她偏不依。你爺爺聽了氣不打一處,一心護著穗冬,便去與她理論,沒成想她油蒙了心,教唆外甥罵爺爺:‘老狗,滾一邊去。’這還得了?老人家氣得渾身打顫,回來就說心口疼,四天滴水未進,第五日一早我去喚他,已經咽氣多時了!”母親說完便又哭泣,我道:“就這些蠅頭小利,要氣死一條人命!”忽然大伯母走了過來,道:“嬸嬸還要節哀,人死不能複生。公公走了也好心安。”母親挪出凳角讓大伯母坐下,大伯母道:“侄兒這麼匆匆忙忙地趕回來一定累了吧。”我道:“還好,隻是坐了一天的火車,筋骨有些酸乏。”大伯母佯笑道:“嘿嘿,嘿嘿嘿。照理我是開不了這個口,嘿嘿,你家翎芳妹子,明年就要畢業了,這工作問題,愁得我寢食難安,大侄兒在外麵行走,多大的世麵沒見過?看哪裏能活動活動?隱約聽你伯父說,侄兒已是局裏的局長了,看能安排安排?”我道:“自家兄妹,這是自然,到明年畢業時我再細打聽打聽。”大伯母頓時笑開了,深深的皺紋把曆經滄桑的老臉凝成了一團麻花,她拿捏了五十塊錢死命要塞給我,讓我帶給兒子押歲,我道:“萬萬使不得,一來小武未跟我回來,二來你們日子也不寬裕,留著自用吧。”母親也在一旁拉勸,大伯母方退了回去,嘴裏還在假裝客氣:“我說給大侄孫押押歲的,你看你們,倒又讓我收回去!”母親道:“快收著,趕明兒小武回來再受你的也可以。”
翌日雞鳴,天仍舊雨蒙蒙的,眾人又哭了一通,便準備去火化。火化回來,我剛下靈車,單位的一幫同僚居然大老遠地趕來吊唁,還派了厚厚的一份奠禮,每人又送了一個大大的花圈,狼狼犺犺的,倒弄得我過意不去了,忙招呼他們入座,親友們都道:“麥冬場麵真大,省城都有人來吊唁。”我跟同僚們打招呼道:“你們上城裏逛逛去吧,大老遠來一趟也不容易,豈有不見見真山真水去的道理。這情我領下了,準你們這幾天的假。權當休息。隻是我們這小城小地的,城裏有幾處古跡尚可逛逛:天寧寺、紅梅閣、禦軒碼頭、藤花舊館,也就這麼幾事了,我事忙,就不虛留你們,回了城再請你們吃飯。”同僚們巴不得我一聲,雇了輛車,一溜煙似的跑光了。
因為今日是喪事的第三日,吊唁的親友特別多,大姑父的下屬,二伯父的同僚,我弟弟的一些朋友,來來去去,把場麵鋪得很開,幫襯的鄉鄰都道:“也隻有這老王家有這等風光!”那個道:“也是遮遮活人眼的,早起對老頭子就不能孝順些?要活活氣死?”這個道:“生前不孝親父母,清明何必祭掃墳啊。人死一場空啊!”
我也不去理會她們。十點四十四分,陰監生道:“出殯,眾生忌羊。”駕喪的便把祖父的靈柩放入壽材中,母親哭得十分傷心,贍養了數十年的老人,雖是公爹,卻自覺比自己的親爹還要難受。送殯的隊伍浩浩蕩蕩的,先是白幔開道,接著是鳴號和尚、放炮仗的、散路錢的、孝男孝女,裏三層外三層的,光光一百八十三個花圈就足足占了整整五百多米村道。鄉長、主任、局長、書記都是前腳下了轎車,後腳徒步趕來奔喪,趨之若鶩,自有他們的道理。
葬路上,秀明伯母假惺惺地跟我道:“大侄兒,一到墓地就往家跑,誰先搶到‘墳頭’誰就大發財!”我隻苦苦一笑,並不言語。大堂姐道:“要搶你搶,就你鑽在錢眼裏。”秀明伯母罵道:“吃裏扒外的東西。”到了墳頭,果真她獨自先跑了,三伯母哂笑道:“這陳塘關就她一個財八萬。”送葬歸來,母親愁雲重重,道:“下午分家產,看他們怎麼鬧的?”我道:“值幾個小錢,我和穗冬又都不愁那幾個閑錢。”
剛吃完飯,二伯母道:“大伯、季聲該議議家產了,麥冬還要急著回省城呢。”我本想說誰說我要急著回省城的,想想算了,便隨母親跟著他們來到後堂。大伯父道:“爹爹遺留下來的東西,我都列示了:老宅及東廂批間,銀杏樹五棵,五鬥櫥一個,廂櫥一個,樟木、櫸木箱各一個,湯婆子、手爐、腳爐各一個,鑲銀水煙筒一個,金邊墨鏡一副,青銅拐杖一根,餘款貳佰陸拾捌元柒角肆分。”大伯母道:“這瓶瓶櫃櫃的,我看也不必分了,四弟妹服侍老人一場,就留給她使吧。隻是這房子和這五棵銀杏樹倒要議個說法。”母親道:“很不必呢,既然要分,誰也不要占什麼光!”三伯父道:“既如此,倒不如抓鬮分了。”秀明伯母道:“其他東西倒可以抓鬮,這樹和房子怎麼抓得?”父親的舅舅道:“我說句公道話,這五棵樹你們老兄弟仨,麥冬、穗冬各人一棵。至於這老宅我的想法,四甥媳也沒地方住,先留給她住,服侍老人這麼長日子了,也該得些實惠。”我道:“不必了,我娘我帶到省城去住,快近六十的人了,獨個兒留在家我也不放心。這樹與不樹的,伯父們看著分,我們弟兄倆一個在省城,一個在鎮上,也用不著這些笨重家夥。”二伯父道:“那可不行,該占的一份還得占。”二伯母也附和道:“怕這房子與樹木笨重,我們可以折算幾個錢貼補你們。不像我們農村,等你弈芳妹妹出嫁正好做幾頂櫥櫃。”我聽了酸酸一笑。老實說,我真不在乎那幾棵銀杏樹,當年種銀杏樹,隱約是我父親買的種,隻是爺爺栽種了罷了。現在伯父們要分也是有口難辯,我道:“這家私,你們分吧,我們分文不要。”三伯父道:“那也可以。隻是這喪葬費用,你們一定要少出三百,這是該的。”二弟拉我的衣襟,悄聲道:“哥,你也大肚了,少說每家每戶也能分上個萬八千的!”我道:“窮不至此。”我便把該攤的喪葬費一萬四千塊錢從同僚們的奠禮中拿了出來,道:“這是我的一份子,別三百兩百的了。我下午就要走了,去收拾東西,你們再議。”我便跟母親、二弟走了出來。
母親抹淚道:“作孽。”我道:“算了,趕緊收拾,跟我回省城去吧。”母親哭著道:“叫我一時怎麼離得開呢?活了大半輩子的地了。”我跟二弟都道:“沒什麼可留戀的了。這家還有人情味嗎?這房子也不是你的了,誰會給你白住?”母親隻得去收拾細軟。
到了酉時,三伯母道:“嬸嬸,這房子我們買下來了,隻是你的東西該如何處置?”我道:“三伯母,我母親的東西,除了換洗衣裳,一些細軟,餘下的全留給你。”三伯母聽了笑道:“大侄兒真是見世麵的。那我就不客氣了。”也沒問過我母親,便擅自把四方台上母親陪嫁的嫁妝——一對黃銅燭台、一座自鳴鍾先抱走了。母親嗔怪我,我苦笑了一下,道:“走吧,我們走吧。”
二弟雇了一輛車,把母親的一些鋪蓋細軟裝了上去,母親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隻是汩汩地流淚,我的心頭卻已然沒有了掛念,在我眼中這樣的故鄉隻是我曾經來過的一個異鄉罷了。
天空陰雨綿綿,沒有送行的親友,也勿需送行的親友,我想我們一路會走好。母親舍不得旺財,便把它托付給了弟媳。到了鎮上,弟妹牽著旺財先下了車。二弟死活要把我和母親送到縣城,我答應了。在搖晃地車廂中我隻看見弟媳正死命踢著不忍離去、含著淚花癡癡望著我和母親遠去的旺財。到了縣城,我跟母親上了火車,母親仔細親點她的隨身物品,發現插在包袱裏的一副金鐲子已經少了一隻,母親茫然道:“果然還是她拿了。”我又笑了一笑。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眼前仿佛晃過弟媳帶著那隻手鐲在哈哈大笑。母親又喃喃自語:“我又害了旺財了!”
我沒有回答母親,我太累了,艱難地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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