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635 更新時間:07-01-04 20:25
(一)
梅子時節,照例是陰雨綿綿。正是農家下秧的當口,滿眼望去田畦裏碧綠碧綠的,比大街上塗脂抹粉、招搖過市的女人還養眼。趁著這長長的雨季,早早地讓秧苗下了田,潤潤地靠梅雨通透通透,也算是播下了一年豐收的希望,農忙就指望那豐收的時節,這是一種喜悅的盼。
老茄寶擔著兩籮筐秧苗,臉上寫滿了皺皮疙瘩,嘴裏叼著一支燃盡的煙,披一件濺滿泥水的外衫,渾身上下淋得濕漉漉的,赤著雙泥腳,一路逢人叫嚷:“早點收場,大後天村裏來選隊長了。”這麼滿田壟的吵鬧,也沒幾個正經人去理他。叫到村東頭葉更南的田頭,葉更南忍不住逗他兩句,便直起腰朝他笑道:“又不是來選國務院的總理,你這麼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是動哪門子心思啊?難不成你想參選去?”鄰田裏楊雪山的老婆聽見了,便接過茬去,笑道:“我們家茄叔選隊長是‘皇帝老爺的茅坑——沒他的糞’了。選個婦女隊長,倒是三個婆婆頂不過他一麵‘公玀’去!”一句話把滿地裏插秧的人都逗笑了,有的人幹脆直起身來看著老茄寶笑,也有的彎著腰邊勞作邊附和:“茄寶要做婦女隊長,別的倒也沒意見,隻是他比咱娘們兒多條‘尾巴’,趁早晚要叫閹豬的來割了去。”“趕緊打住,福嬸。割了他‘尾巴’,那就不叫茄寶嘍——”葉更南故意朗聲問道:“那該叫什麼啊?”最西南田頭的湯繼元扯開嗓嚷道:“太監老爺韋小寶。”“他這把年紀還能叫‘小寶’?笑掉他那兩顆暴牙了,他是婆娘們臉上抹的‘大寶’。”一幫爺們娘們笑得更歡了。茄寶被逗得無法,也“嗬嗬”地傻笑了兩聲,接過話罵道:“一幫混賬東西,鹹蛋白酒還塞不滿你們那糞嘴。”
文梅從自家田頭路過,見鄉鄰們鬧得正歡,本想插兩句,一看調笑的是老茄寶便不再言語。兩人有過隙還是年前的事。文梅是隊裏的婦女隊長兼會計,年終收農稅,別人家該繳的都繳了,就老茄寶賴著不肯。一會兒說隊裏多丈量了他的田畝,三畝二分七的地被量成了三畝二分八;一會兒說自家老婆是個啞巴,隊裏自然要多照顧他些,該免了他的農稅;一會兒說隊裏前年出賣的地他一分錢也沒分到,分錢沒我的份,交稅為什麼倒有我?文梅苦口婆心,把他的門檻都踏破了,他死活一分不交,就隻想揩隊裏的油。一回兩回的爭執,便結下怨來了。茄寶又是有名的潑皮,跟個婆姨似的,賭誓不買文梅的賬。
文梅回到家中,已是半晌了。今日雞鳴時分起的大早,衣裳也沒來得及洗就去趕地裏的活兒,緊一手慢一手總算完結了。她胡亂扒拉了兩口稀飯,剛要起身洗漱洗漱,電話鈴又響了。
“喂,是許書記啊,大清早的有什麼指示啊?”
“為了你們隊長的事,通個氣,你說選誰上呢?這個‘楊歪’我看能否讓讓賢?”
“嗬嗬,我倒列了三個候選,昨晚自個兒也尋思了一番。既然那個楊慰紀書記也覺著不上心,倒真不如把他換了。”
“那你列的三個候選呢?我聽聽。”
“頭一個是劉元安,隻是這人平常有些半吊子氣,再者家中又無兄弟族人,怕隻怕到時選票不夠也是白忙;次一個季自強,人是老實巴交沒話說且堂兄弟七八十來個,票數倒也不愁,怕隻怕人不中用,到時又成了楊慰紀的傀儡皇帝;所以我左思量,右思量,還是覺著葉更南倒更牢靠。家裏兄弟五個,為人也算剛直,我在暗下走動走動,毛估算一下,也有十七八張票是穩到手的。”
“那就定葉更南,把‘楊歪’選下來。你東隔壁的怡琴呢,她跟她婆婆手上不就有兩張票了麼?也去融通融通。”
“這我不能打這樣的包票。”
“那我來做工作,這兩票包在我身上。”
“您老將出馬,自然一個頂仨了。”
接完電話,文梅便在自家井台洗衣裳。恰巧東鄰丁怡琴過來串門。
“嬸嬸在洗衣裳哪?”怡琴倚在柱廊上,嗑著瓜子問。
“恩,”文梅抬望了她一眼:半肩的頭發染得紫絳,紋著眉,滿臉塗了層厚厚的粉底,看上去格外地白淨,濃豔的嘴唇紅得像是剛吸了血似的僵屍,上身一件露臍的梅紅短衫,鼓著撩人的乳溝,下身一條米黃的九分褲,腳趾甲也塗著姹紫嫣紅的油彩。一雙拖鞋的鞋根像是兩根骨瘦如柴的洋釘,每行一步,跟鐵匠鋪裏打鐵似的鋥響。全然一副吧台小姐的時髦打扮。“快拿張凳坐。你秧都插好了?”
“關我屁事!那兩畝薄田我才懶怠動。兩個老家夥在弄的,我樂得清靜,寧願買些糧吃,才不高興受那苦。有那閑功夫,還不如舞廳去跳場早舞。”
“年輕人觀念就是新。隊裏要來選隊長了。”
“正是呢。嬸嬸說選誰好呢?‘楊歪’那個促狹短壽這次無論如何要把他選下來。”
“嗬嗬,把他選下來,那選誰好呢?”
“我正來討嬸嬸的示下呢。遠親不如近鄰,嬸嬸說選誰就選誰!”
“劉元安呢?”
“他不行,吊兒郎當的,自個兒還管不了,去管別人,定是壓不住人。”
“那季自強呢?又是你家堂伯。”
“他啊?聾子的耳朵,中看不中用的。”
“我也是這麼想。那葉更南呢?”
“他倒還好呢。為人也厚道,閑常又不調三窩四。我看就選他好了。別讓‘楊歪子’遂心。”
“既如此,你手裏倒有兩張票的,我們議定了,你連同你婆婆的票,我到時都發在你手上,一起投葉更南,豈不兩便?”
“很好呢。嬸嬸英明。”
兩人正議著,季元本的遺孀邵寡婦笑燦燦地走來了。道:“友鬆媳婦也在啊。文梅嬸嬸,手頭空些麼?”
文梅笑道:“有事麼?手裏幾件衣裳搓一下。”
“喏,我田裏的活眼見來不及了,寡婦失業的,看你能不能幫幫我呢。”
文梅趕緊立起身,浸著的衣裳也不洗了,道:“那趕緊,趁著天陰,蒔下去了好放心。”
邵之華笑道:“我就知道,寧撞金鍾一下,不打鐃鈸三千。算是我求對人了。好過意不去。平常粗壯活兒全虧你跟友鬆叔叔幫襯,真是千恩萬謝。”
文梅便跟著邵之華下了地。
(二)
過了晌午,丁怡琴吃飽了飯到後村去串門。到了季華南家,見楊慰紀也在,便笑道:“楊大經理今兒個怎麼有空溜閑兒?”
楊慰紀陰著臉笑道:“正候你呢!”
丁怡琴輕著骨頭,樂哈著嘴,打俏道:“候我幹什麼?發錢麼?我又是什麼阿物兒值得你來候的?”
楊慰紀把一雙三角眼色色地盯著怡琴,酸溜溜地說道:“真佛麵前還燒什麼假香?誰不知道你是許安成跟前的紅人啊?書記放個屁,還不全是你吹出來的風!”
“看你胡謅的?我是書記什麼人?信口開河,就是你心術不正,所以有人要打你隊長的主意!”
季華南立成追問道:“是你西隔壁家的麼?我料想也隻有她要動楊隊長的腦筋!”
丁怡琴腦大易呆地反問道:“我可沒說啊,別瞪我。上午隻是聽她說要擁葉更南出來做隊長。”
季華南皮笑肉不笑地朝著楊慰紀道:“看我說得如何?她那個小九九打量我猜不到。看來我們要早做準備。既然她要選你下來,幹脆一竿子也是打棗,兩竿子也是打棗,把她婦女隊長先拉下來再說。”
楊慰紀冷笑道:“哼哼,人不動我,我不動人。既然惹到我頭上來了,也別當我好欺負。怡琴你要誠心幫我,婦女隊長我敢給你打包票,就是你的。季華南做副隊長,我們三個咬成一團,你到書記那兒一句話,還有什麼成不了的?到時賣田賣地還不全是我們仨一句話兒,年終分紅,做得人不知,鬼不覺的,虧的了誰?”
季華南道:“好主意。別說她蔡文梅是我親嬸嬸,就是我親叔,大義麵前我也要滅這門親。”
丁怡琴笑道:“嗬嗬,這婦女隊長的大旗我扛得了的?”
季華南譏笑道:“真佛麵前燒什麼假香啊。你心裏打什麼算盤我們還能不知道,你眼饞這婦女隊長也不是這一天兩天了。要沒我們這次齊心協力,你到老也隻能站幹岸兒了。”
楊慰紀道:“打鐵要趁熱灶火。馬上我們就分頭行動去,各家各戶去勸票,尋常跟蔡文梅要好的,就別去自找倒黴。這拉票的錢我來出,男的我們送煙,女的送些吃食。嗔拳不打笑麵,我就不信拉不下馬來。”
季華南道:“是要趕緊些。這後村一撥我來拉。你們楊家十一戶就由隊長親自出麵,其餘的丁怡琴你多動動嘴,跑跑腿。”
三人計議已定,果真挨家挨戶遊說去了。
(三)
天色依舊不是十分晴好,雨是停住了腳。而天空的烏雲好像更濃更密了。
楊慰紀從楊茄寶家開始,把他楊家人全跑了遍。後又到了季華南的長兄季成南家。楊慰紀知道,倘是季華南來勸他哥哥,肯定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兄弟倆為祖上留下來的幾件老屋已經麵紅脖子粗過好幾回了,逢年過節也不來往,早已斷了親。
楊慰紀見成南在院子裏修釘耙,先就送上一包煙,朗笑道:“地裏的活妥當了?正要來問問要不要幫忙呢!嫂子又有病在身!”
成南笑道:“你這馬後炮。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麼事說直說了吧!”
楊慰紀笑道:“喏,喏,喏。還是你知我心。我們十幾年的近鄰了,也算肥水不留外人田。我後莊上那塊地一直空著也沒人打理,要不給你種去,讓嫂子種些菜,閑暇到集上去換點油鹽,也不省些開消。”
季成南麵子上不言語,心裏著實高興。他眼饞那塊地已好久了。便順手說道:“這怎麼好意思呢?白占你家的地。”
楊慰紀說道:“也不讓你白占,知道你不是那種愛貪便宜的人。這不村裏馬上要來選隊長麼,我的意思你把票投給我,婦女隊長呢選丁怡琴,副隊長呢就選你兄弟。全是自家人了,今後你有事,還不是一句話,誰不樂意來襯個手的!”
季成南聽了這話,也忘了答應自家嬸子選葉更南的事了,便又調轉矛頭,滿口答應了楊慰紀。兩人正議著,後村東首的“蒜頭根”趙金嶽又來了。滿世界嚷道:“我說怎麼回事啊?剛才我還在茅房呢,華南就跑來跟我講,‘金嶽啊,你別昏了頭啊,隊長可要隻能選楊慰紀啊;要是選別人,後村那數十畝地都要被他們賣光的,到時分我們一個小頭,那上千成萬的全由他們攤贓。’這是怎麼一回事體呢?半晌的時候,我家兄弟又來跟我說,要選葉更南,否則這後村的地被賣了也拿不到一分錢。我也沒了主意了,到底選誰呢?”
楊慰紀塞給趙金嶽一包煙,笑道:“叔是看我長大的,我楊慰紀是什麼樣的人,別人不知道,叔還不知道?他們正想把我趕下台,好賣了後村的地,他們越是這樣想,我越要為大夥出來撐腰,越不能遂他們的意,所以叔你不幫我,誰來幫我?你不選我,誰來為隊裏的那數十畝老祖產叫冤?”
趙金嶽被這三聲叔一叫就昏了頭了,也一口應承了下來。
出了季成南的家,楊慰紀看看天色已近黃昏。他見邵寡婦在後門沿撿豆,便笑著打招呼:“嬸嬸收豆呢?正要來向嬸嬸道歉呢!為了前門那條出水溝,鬧得我們兩家不歡,我很過意不去。我已經跟我媽說了,嬸嬸寡婦失業的,多讓著她才是,怎麼好跟嬸嬸爭那丈把寬的溝子呢!我媽正一個勁地後悔呢。嬸嬸放心,前門那出水溝今後就是你的,我這三百元現金是補帖給你的損失費,你要不拿就不當我是你的侄兒,拿我當外人了。”
邵寡婦拿著這天下掉下來的餡餅,頓時笑開了花,道:“快請屋裏坐,這怎麼好意思呢?那我就拿著?”
楊慰紀笑道:“嬸嬸這是什麼話,快拿著。嬸嬸今後家裏有個什麼事,盡管吱個聲,嬸嬸就是我的親嬸嬸。”
邵寡婦聽了這話,不覺眼淚也流下來了,非要招待楊慰紀吃蛋湯,楊慰紀哪還希罕那玩意兒?便找個借口走開了。
(四)
夏至日,許安成帶著人來選隊長了。投票過後,他也瞪眼了。楊慰紀二十五票、季華南二十五票、丁怡琴二十五票赫然榜上有名,蔡文梅二十四票、葉更南二十四票、湯繼元二十三票落選了。他也沒法,雖說不是自己的意願,又不好發作,隻得硬著頭皮宣布了。
至晚,許安成給蔡文梅打電話,道:“怎麼回事?出乎我的意料啊!”
“書記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還不是出了個叛徒!”
“你是說丁麼?好沒腦子的東西,他們是利用她啊!”
“是啊,書記。香椿樹上也有打屁蟲,她可是利用你啊!那兩個家裏都有廠子,正好動那地基造廠房哪。”
“我們都認清這麼一個人吧。你也別灰心,婦女隊長也不是什麼大官兒,想開些。”
“我倒是無所謂,這婦女隊長,拾到了沒什麼歡喜,丟掉了沒什麼可惜。隻是後村的地真要被作踐了,我們還指望著吃什麼哦!”
“地是越來越少了。”
“人也是越來越壞了啊。”
人定時分,黃梅雨又伴著雷聲隆隆地下了起來,好像是丁怡琴帶著人在夜總會跳舞時的歌聲似的,也好像是更多的人在嗷嗷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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