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章節字數:5109  更新時間:07-04-02 0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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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雨是從昨晚就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來的,不大,但綿綿不絕。我站在窗前望著暗沉的天色皺緊了眉,我是不喜歡下雨的,因為下雨意味著我又將麵臨諸多不便。

昨日我已經決定好今早起來大掃除,但老天爺卻不給麵子,吝於賞個笑臉。但它顯然想不到我是一個極端固執的人,一旦決定好要做的事情就斷然不會更改了的。我仍舊一起床就開始我昨天的計劃,抹屋拖地,洗澡洗頭,把髒的床單被套拆下來洗了,然後給我的床換上了幹淨的被褥,想來今晚應該不會再做夢了吧?

最近不知道怎麼了,晚上總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昨晚也是,第一次醒的時候我記住大半的情節,摸出枕頭下的傳呼機一看,才六點多,於是開著燈又閉上眼楮迷迷糊糊,其實是在半夢半醒之間悠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夢還是在幻想。意識根本不由自己控製,於是第二次醒來的時候那夢就忘掉了一大半。

我很少會在夢裏夢到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剛剛才來看過我,所以會做這樣的夢?夢到自己似乎回到了學生時代,又似乎不是,周遭的景物確是我學生時代的教室,但學生們又似乎並非在教室裏上課,夢到了稚嫩的自己,還有楊。

楊那時候很窮很窮,而我卻很愛他。講給楊聽他一定會大笑吧?我一定也會跟著他大笑,然後兩個人抱在一起,笑出眼淚。

還是說夢吧,我幫他一起創業,我們共同設計了一種餅幹,又設計了餅幹的包裝,計劃開一個快餐店,相親相愛。然母親極力反對我們的交往,說他是個窮小子,我則反駁曰以後他的快餐店一定會像麥當勞一樣開遍大江南北。

畫麵一下跳轉到很多年以後,楊的快餐店真的開遍大江南北,而我早就迫於母親的淫威與之分手。我躺在床上輕笑,我從來都是這樣,對於自己的命運隱忍多過反抗,可是沒想到連在夢中都如此懦弱。

這時候又總是夢到夢之初的那間教室,然後就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在某個下著滂沱大雨的晚上一定要回到那間教室看一看。我打著傘站在雨中,傘根本遮擋不住這麼大的雨,我的衣服全濕透了。雨霧中遠遠開過一輛的士,我攔了下來,坐到司機旁邊一看,司機竟是我以前的男友。我笑道原來是你。他也笑著說是啊。我說要去我念中學的學校,他便開車了,卻選擇了另外一條路,我跟他說不對不對開錯方向了。他笑著說沒錯啊這條路一樣也可以去的。

他選的那條路上有很多人,熱鬧得像是趕集一樣,我在心裏納悶怎麼這些人全都冒著大雨在晚上出來趕集?車很難行,他掏出筆在紙上畫著路線,畫一點點開一點點。然後我突然聽車後座傳來嬰兒的哭聲,轉過頭一看,後座上果然躺著一個嬰兒,剛剛拉了屎,車廂中彌漫著一股臭味,他不好意思地把嬰兒抱過來說,對不起這是我的兒子。

車開到了學校,我來到了以前那家教室,愕然發現,那間教室竟也變成了楊的快餐店,楊站在講台上笑盈盈地看我,往事曆曆,恍然如昨,就像一場春夢,他緩步行來,輕輕地抱我。隨後見到他的母親,笑咪咪地走來拉著我的手,遞給我一個首飾盒子,我打開一看,全是各種各樣的發簪,有黃金的,木的,玉的,陶的,珍珠的……我愕然以對,不知所措。楊母神秘地低聲道,我知道你最喜歡的首飾是發簪,所以一直給你留著。正說著,楊的妻尋來了,看到我手裏的盒子她凶悍地一把奪過,罵著楊母道你這個死老太婆留了這麼多好東西都不給我,楊母上前與之爭奪,吵嚷拉扯間那珍珠的發簪被扯壞了,頓時大大小小的珠子瀉了一地,像一群白發的小矮人在地上歡快地跳舞。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醒了,也許是我不想再繼續做這個夢。在夢中所有的一切不合理都會變得合理,且不需要理由。其實我是不信夢能預示什麼的,因為解夢的人總會找到理由來牽強附會。但有時也不免在想,如果這個夢讓我來解會是怎麼樣?

會是怎麼樣呢?駱琳啊駱琳,不過是耐不住寂寞,想找一個人來作伴吧?因為家庭的反對而不敢堅持自己的意見與想法,於你也不是第一次了,你是這麼的怯懦和膽小,連在夢中都無法脫胎換骨。但其實你還是不甘心的吧?雖然是屈從了母親,但心裏其實一直都是耿耿於懷的,所以你才會想重遊故地。至於後來遇到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也許是暗示著若想衝破家庭或環境的阻力會遇到的障礙吧?這樣的解釋是不是合理了呢?

其實隻不過是一個夢,似乎沒有深究其意義的必要。我翻了個身,猛然想起今天要到血站去獻血的,急忙睜開眼,拿過CALL機一看,該死,九點半了,早已經超過時間乘坐公司派來送我們去血站的車了。

真倒黴!看來我得在這陰冷的濕漉漉的雨天步行到位於四環路上的血站去了,一想到差不多要走近兩個小時的路程,我就覺得自己的腿開始發軟了。

反正遲了,索性打掃完了大掃除再去。一路上我都不停地詛咒著,一下雨,我的黴運就來了,我腳上的靴子本來大限已近,若是在天晴的日子還可多趿幾日的,但遇到下雨天想是再也無法回光返照了。果然,走在路上我的鞋終於咽下最後一口氣,壽終正寢。然後,就有冰冷的雨水從鞋底的裂縫裏“滋滋”地鑽進來,再在下一腳踩落地麵的時候從靴子裏“滋滋”地鑽出去,猶如在我的破鞋子找到了一方可供遊戲的天地。

這令我的心情十分惡劣,就連看到一輛闖紅燈的的士被交警攔下來開罰單也未見好轉,若是在平日我必定是要幸災樂禍一番的。三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了,即使是仍下著雨,走在街上我還是覺得悶。我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夾雜了金線織的毛衣,前襟的拉鏈處和領口處鑲了一圈兒黑色的兔毛。背心有些潤了,脖子也出了一圈兒汗,我感覺胸口堵堵的,拉低了領口的拉鏈,頓時有一股涼風鑽進脖子,才覺得氣順了些。

腳心一受涼,兩條腿的膝蓋就開始隱隱作痛了。該死!連風濕也趁機跑出來跟我作怪!我在心裏暗罵,果然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盡管因為風濕的發作令我走起路來倍覺難受,我仍是以比我想像中快的速度趕到了獻血站,我的同事們早已一個也不見,想是賣完血後都跑了。

一個護士問了我的工作單位和姓名,就開始為我抽血,“早上有沒有吃油膩的東西,如果有的話就不能獻血了……”

“沒有。”我卷起了袖子,弄出一截雪白的手臂,“我什麼都沒吃。”

護士的技術不錯,我沒有感到太大的疼痛,她取了一小針管兒的血液樣本,用棉簽按住我手臂上的針孔,“你等一下,等樣本的檢驗結果出來了,才能獻血。”

我點點頭,手指按住她放開的棉簽,坐到長椅上,閉上眼楮養神,耳朵裏傳來旁邊一個男人小聲的抱怨︰“真倒黴,剛才去洗手間的時候我的手機掉進廁所裏去了。”

那可真夠倒黴的!我微笑起來,腦子裏不由想到前兩天在網上看到一帖名為《手機掉到馬桶裏怎麼辦?》的帖子,裏麵擠滿了形形色色的跟帖,極盡搞笑之能事。比起他來我今天遇到的倒黴事情似乎不值一提,嗬看我是多麼壞的女人,總是要拿別人的不幸與自己的不幸對比一番的,這番比較下來其實我還是很幸運的,不是嗎?

這個娛樂了我的人是誰?我睜開眼,轉過頭,身旁的長椅上坐著兩個男人,緊挨著我的是個看起來很尋常的,長得還不錯的中年男子。盡管穿著T恤,仍是掩不住滿身的成熟與自信。眼神卻很滄桑,還帶著一點難言的憂鬱,正微笑著傾聽著身旁那個看起來比他年輕得多的男子的抱怨。

他微笑的樣子……和明傑是多麼相像。我恍惚了一下,唇角噙起迷離的笑容。

有多久不敢去觸踫這個名字?這一生我唯一愛過的男子。曾經那麼狠狠狠狠地戀著,那麼放棄自我的愛著,以至於在許多年後的若幹個無人的夜晚,偶一想起這個名字,仍會不由自主地發狂。

那雙滄桑的眼楮抓住了我。非常專注的。那種憂鬱的,洞悉人心的眼神,使我本能的感到危險。

情不自禁地想要躲開,用香煙的煙霧隔開所有。拿出雪白的煙,火光一閃,那男子的臉在煙霧裏迷離。隔著香煙淡淡的煙霧,我看不清那雙眼楮的主人,他的臉在打火機閃爍的瞬間,突然閃亮又消失。像是我記憶中麵目已逐漸模糊的明傑的臉。

總會逐漸模糊的,就像我已經不記得林的樣子,明傑也會一樣。再深的傷口都有愈合的一天,再痛的傷心也會結上疤痕。心裏的傷誰也看不見。一切都會過去,傷心與悲哀,都會過去。疤痕隻會讓自己更強壯。

果然一切,都是不值得相信憑依和永恒的。連自己都是如此,我還能再奢求什麼其它?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好。

“小姐。”眼楮的主人在煙霧裏投來非常溫暖的微笑,“這裏是不允許抽煙的。”

我的手頓了頓,迎上那雙眼楮,那眼神竟也變得非常溫暖。非常……溫暖。有多少男人愛玩這樣的把戲?我很清楚。冷嘲地扯開唇角,剛剛深吸的一口煙霧全都噴到了他微笑著的臉上。

他沒有暴跳如雷,笑容卻從臉上隱去。不笑了?很好,不笑的時候一點也不像明傑。挑釁地瞪著他的眼,男人不說話,眼裏有一絲隱忍,冷冷對峙半晌,他猛地伸手奪過我指尖裏猶燃著的半支煙,丟到地上,皮鞋在地板上粗暴地一揉,那支雪白的煙就在他的腳底支離破碎。

“神經病!”我震怒,跳起來猛地踢了那男人一腳。男人痛得彎下腰去,抓住自己的腳呲牙裂嘴,旁邊掉了手機到廁所裏的倒黴男子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站起來推開我,“你這個瘋女人。”

瘋女人?又若何?這個世界早就瘋了,又何止我一個人是瘋子?

“駱琳!”氣氛有點僵,劍撥弩張之時,護士小姐在門口叫我,“到你了。”

我凶狠地瞪了兩個男人一眼,氣勢洶洶地離開。

那男人溫暖的微笑、滄桑而憂鬱的眼神,都像是一條條的爪痕,抓過已經殘破不堪的記憶。我不應該將自己陷落在那些痛苦的記憶裏。那些不舍,那些痛楚,那些摧毀愛情也摧毀自尊與一切的日子,都該遠離了。

要學會武裝自己,才能在斷垣殘壁的生活裏重新建造自己的一切。

從獻血站出來,雨停了。地麵水光蕩漾。雨後的空氣發出純淨的帶著泥土味兒的芬芳,盈盈。

我沒有一點頭暈目眩的感覺,剛剛在裏麵抽血時,那個四十多歲的女醫生一邊抽還一邊拍著裝我的血的血袋滿意地說,“嗯,這個血不錯。”好像那裏麵裝的不是血,而是在肉菜市場挑中的一塊刮洗幹淨的肥豬肉。

但是膝蓋卻越發地痛起來,沒有一點因為雨停而好轉的樣子,雙腿勉強地支撐著自己的體重搖搖欲墜地向前邁了幾步,終於還是兩腿一軟,跪到地上。

冰涼的雨水立即從厚厚的褲襪裏滲進來,迅速浸透了我的膝蓋。來往的行人個個都回頭看我一眼,眼裏有好奇和嘲笑。真丟臉!我低下頭,呼出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去看別人的表情,右手撐住肮髒且濕漉漉的地麵,我企圖站起來,但沒有成功。從膝蓋湧來的寒氣似乎還在身體內流竄著,我使不上力,也覺得冷。

直到一雙強健的手臂,把我從地上扶起。

那麼有力,仿佛整個世界都可以掌握在他的手裏,我的身體在他的掌心,不盈一握。那種透著溫暖的力度,可以抵卸任何冰冷的侵襲。

我回頭,迎上那雙滄桑的眼楮。

莫名地就生出一股怒氣,洛u災v的身體竟然如此貪戀他掌心的溫度與力度,我咬牙切齒地掙開他的手臂,“多管閑事!”

乍一掙脫他的鉗製,身體卻不爭氣地搖搖欲墜,有力的手掌再度鉗緊了我的雙臂。

“看起來我不像是在管閑事。”男人的臉色暗了暗,聲音卻透著堅持,“你的身體比你的嘴更誠實。”

“你神經病。”他的力氣好大,我掙脫不開,一個女人如何有能力去與男人比試蠻力,“關你什麼事,我又不認識你。”

“安然,電視台的記者。”男人鬆開鉗住我的一隻手,塞了一張名片到我的手心裏,“現在我們認識了吧?駱琳小姐。”

“這世上有很多騙子。”我看也不看那張名片,隨手把它向後一扔,雪白的小卡片像隻斷翅的蝴蝶,在寒風中瑟瑟地下墜,“你是陌生人。”

“剛剛在裏麵抽了你血的醫生和護士也是陌生人。”他好整以暇地,似乎早就想好了台詞,“至少我不會吸你的血。”

“安,管她做什麼?”掉了手機的男人從停車場開了車過來,遙遙地叫道,“這女人神經有病。”

“是啊,我是神經病,你管我做什麼?”我不怒反笑,嘲弄的唇角向下一勾,“你也瘋了不成?”

“我送你回家。”他專注的凝視我冷嘲的表情,眼角笑出溫柔的紋路。

“不要。”越是專注的溫柔,越是印留在我心底殘忍的痕跡,心會淪陷在這種不真實的溫柔裏,再無了歸期。“放開我!”我在他的掌心不安地掙紮,“你憑什麼管我,我又不認識你,放開我,你滾開……”

他卻不理,就像是什麼也沒有聽見一般的淡漠,拉著我的手就往他們的車走去,我又急又怒,本能地低下頭就往他的手臂上狠咬一口,腥紅的血味在我的唇齒間四散,男人痛呼一聲,鬆開了緊緊鉗住我的手腕。

我轉身便逃,膝蓋不痛了,雙腿突然有了力氣,這個男人是頭逃出牢籠的怪獸,我必須逃離。

但那溫暖的力度如鬼魅般侵襲,男人抓緊我,把我攔腰抱起,我在他懷裏掙紮怒罵尖叫捶打撕咬,男人悶哼一聲,雙臂卻如鐵鑄般堅不可摧。“你這個跋扈冷漠的該死女人!”他拉開後車門,粗暴地把我連同他自己一同甩進車位。

我伸手想去抓車門,被他拉了回來,緊緊地壓在他身下。我的臉貼在男人的胸前,聽著他有條不紊的呼吸和心跳,強健的肌肉和溫暖氣息透過薄薄的T恤,我冰冷的身體仿佛也稍微有了一點溫度。

突然失去了堅持的力氣。冰冷的身體,如此貪戀他的溫度。怕些什麼?掙紮些什麼呢?頂多也不過是棄屍荒野。魚有嗜水的權利。

察覺到我的妥協,男人低下頭看我,笑了。眼角細細的魚尾紋深深的拉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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