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294 更新時間:24-02-04 11:31
殘月之夜,林深霧濃,鴉泣山幽。
早過子時,寒汽滲進草木,陰風一吹,樹葉簌簌作響。愈往深處,視野越是白茫茫一片,白日的蔥蘢葳蕤此時躲藏在濃霧中,隱隱綽綽,如一道道張牙舞爪的黑色剪影。
山野小道不比官路,道路泥濘,雜樹橫生,夜深人靜之時,車輪碾過地麵發出的吱嘎吱嘎的怪聲尤為清晰滲人。
這是一輛由一匹馬牽的破舊茅草車,車夫坐在長黴的潮濕木板前端,頭戴鬥笠,隻露出灰青色的下庭,身穿一身不起眼的黑色常服,雙手軟軟地牽著韁繩。馬車車速不快卻走得極不穩當,晃動之間車夫的身體發出骨骼錯位的聲響。
車夫背靠一堆高出他半個頭的草垛子,而木板後端左右各擠著三名著寬大白衣的纖細少年,厚重的幕離層層垂下,隔絕了彼此。少年們都低頭坐著,安安靜靜,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那車夫似乎不看路,隻是呆板地直線向前,枯枝落葉打在他們身上也無甚反應。
行至盡頭,道路的中央站著一勁瘦人影,他右手持劍,恣意而立,見那車夫視若無睹地撞上來,笑容陰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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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潯山位於錦城的最北端,橫貫東西,連接南北,溝通了中原與淮南,新皇結束亂世沒多久,就派了官員南下,親自來此勘察,築官道,設督撫,開放商賈,一派欣欣向榮。
此時剛過卯時,天剛破曉,不少行人剛想上山卻被告知封山封路。有的人耐不住好奇心打探,卻得知是裏頭死了人,似是妖物所為。
那六具屍首的死狀極其淒慘,被人發現時,他們一個個麵色枯敗,身體呈現不同幅度的扭轉,無一例外均是青筋暴出,瞳仁上翻,嘴巴大張,雙手死死地扼住自己的脖頸。
身上的衣物淋了雨,像裹屍布一般黏在身上,散發著惡臭。四周卻不見血跡,空氣中也沒有什麼血腥味,反而隻能嗅出雨後草木的清新芳香。
死者有五名瞧著都是年齡相仿的少年人,幾名玄天宗的弟子不免觸景傷情,合計等事情結束以後找個地方好好安葬他們。
“如何?可有新的線索?”詢問的少年人聲音清亮,他銀冠束發,眉點朱砂,外穿雪白廣袖,衣袂、裙尾都用上等的金線繡出月桂的紋飾,內搭天藍色的武功勁裝,黑色腰封中央刻著玄天宗器修道的銀製蓮花標識。
明明是一副稚氣未脫的娃娃臉,說話的聲音卻刻意低沉下來,想營造出沉穩之感,卻給人一種小孩硬裝大人的違和。
一位身穿相同製服的弟子擺擺手,回答:“和之前的一樣,魂魄離體,身上有梟的氣息。”人死後魂靈漂泊,大部分去往鬼界,少數靈體弱的撐不到幾日便消散於世,而另外一部分執著於塵世的強大靈魂則會慢慢喪失人性,墮化成怨鬼,禍害世人,修行者稱其為梟。
從今年六月開始到現在九月,短短三個月的時間裏已經有不下十五人出現這樣的死法,死者都是被賣到達官貴人手裏作孌寵的未及冠少年。
這本來不會是玄天宗這樣的正道仙門之首會去管的事情,但偏偏這死者之一曾服侍過隴中貴族薛氏長子薛蒙,據說這兩人當時在風月場所尋歡作樂,正是情到濃處,難舍難分之時,那少年竟突然開始渾身抽搐,涎液順著下頜往下淌,不出片刻就無了聲息。
薛蒙眼睜睜看著人死在自己胯下,那臍下三寸的物什就再沒起來過,人也變得瘋瘋癲癲。薛家勢大,鬧著要徹查此事,難纏得很。不少修仙宗門都仰仗過他們的財權,玄天宗也受過其恩惠,大長老這才借著下山曆練的理由把東方禹初趕出來探查。
幾人從少年的交易入手,又查了他們之前的路線,順藤摸瓜找到了錦城的楚雲門——這些少年的賣家源頭。
一想到前日楚雲門掌門隱瞞推諉的模樣,東方禹初就心頭惴惴。
他知道自己雖身為玄天宗前掌門之子,但無論是在門派內還是修仙界都沒什麼威信,這次跟他一同前來的都是外門弟子,也不見有多少是真正服他的,估計心裏都把他當作修為低下的花架子。
說起來,這是他第一次獨立出任務,以前都有師兄陪著,他隻需站在他身後就好。一想到這,東方禹初下意識癟了癟嘴,半斂的貓瞳微微顫動,這是他無措委屈時經常衝師兄做的動作。
隻一瞬,東方禹初便收了心神,端起淡定自若的模樣安排眾人。
“再去一趟楚雲門。”
楚雲門是近些年仗著淮南一帶的世家大族興起的小門派,掌門對修行之事一竅不通,狗腿諂媚的行徑倒是堪稱大家,門派上下魚龍混雜,歪風盛行。
來之前他們就打探到這門派經常蒙騙一些有姿色的流浪少年去往宗門修行,實則是把他們訓練成孌童賣出去。反正這些人都是無家可依的難民,沒人撐腰也沒能力反抗。
東方禹初站在正門前,望著這些堆砌出來的氣場,握緊拳。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大殿內,楚鳴峰頂著一臉煞白的五石散來回踱步,聽得外頭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他急忙把人叫進來,也顧不上那近侍身上的血跡,拉住人就問。
“那瘋子和小賤種呢?啊?”
不知是哪個字觸到了暗衛腦中緊繃的弦,他話都說不清楚,渾身失控地顫抖起來,用嘶啞癲狂的音調重複著“瘋子、瘋子”的話語。
侍衛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人是怎麼在瞬息間把十餘個至少是金丹以上的修士虐殺的場景,他相信自己能撿回一條命絕對不是他強,而是對方故意的,故意想讓他回來稟報此事,故意用這樣的方式羞辱他們。
他像突然想起什麼一樣瞳孔緊縮,瞬間沒了氣。
楚鳴峰知道這是沒戲了,把人丟到地上。聽見弟子說玄天宗那些人又來了,他抹了一把額頭冒出的虛汗,穩住神色,準備出去應對那幾尊大佛。
他望了望房屋釘進暖閣紫檀木柱子上的那枚極具個人風格的飛鏢,眯眼思考一瞬,將它拔了出來,攥得手通紅。
眾人在正廳等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才見楚鳴峰喘著氣過來,鎏金線袍撐不住虛胖的身軀自領口處爆開,衣冠不整,模樣滑稽。
東方禹初象征性地作了一揖,正要出口,卻被這人搶了先機。
“諸位不用找了,我知道是誰殺了那些人。”說罷,楚鳴峰用細小的眼睛環顧了四周,隨即拿出飛鏢擲在桌上,聲音嘲諷。“這東西你們不會不認識吧。”
飛鏢碰觸桌麵的聲響有質感卻不沉悶,通體是用黑域的玄晶打造而成,鏢身兩側鐫刻了繁複的鶴形紋樣,尾部纏著幾縷輕盈柔順的鶴尾。
幾名弟子皆是一怔,麵麵相覷。這何止是認識,放在整個修真界都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吧。
鶴羽鏢,這是那人獨有的法器。
沈蒼肆,玄天宗以前的白月光,如今人人避之不及的禁忌。傳言他天資聰穎,根骨奇佳,九歲被浩淩尊者收為親傳弟子,年僅十五便已是當時的仙門第一,一劍橫秋問鼎天下。
然而,對新生代的修者而言,他們更熟悉的則是沈蒼肆十八歲弑師叛道,墮入萬鬼淵的事跡,一下子,白月光成了聞之色變的瘋子。
“說起來,三個月前就有沈蒼肆逃出萬鬼淵的傳聞逸出,若這是真的,這不跟我們查的——”
一名弟子剛想把他的猜測說出來,但一碰到東方禹初的眼神,嚇得趕緊把剩下的話都吞回肚裏。發生那件事之前,沈蒼肆和麵前這位大概率是未來掌門的少年的關係是眾所皆知的親密無間。
有人出來打圓場:“可他們的死狀無疑是梟所導致的魂魄離體,沈師叔就算再怎麼瘋也不可能變成梟吧。”
話說到最後那弟子也沒了底氣,萬鬼淵是什麼地方啊,鏈接人間和鬼界的地獄,無數的惡靈、怨鬼彙聚於那兒,煞氣衝天。鬼門敞開那年,仙門百家曾派出無數誌士前去填補萬鬼淵,結果全軍覆沒,連結界都全被腐蝕。就這樣一個有去無回的修羅之境,沈蒼肆能從那裏逃出來,那他還能是人嗎?
“哼,那瘋子都能當著你們的麵把養育自己八年的師尊殺死,還笑著投入萬鬼淵,現在殺幾個人不是手到擒來嗎,說不定他早就已經墮落為惡鬼了。”楚鳴峰接著補刀。
“他不是瘋子。”一直沉默的東方禹初清淩淩的聲音一出,眾人安靜。楚鳴峰喉頭滾動,不甘示弱地回道,“他殺師叛道,殘殺無辜,哪裏不是瘋子?”
東方禹初將視線從鶴羽鏢上移開,稍稍抬頭,瞪著楚鳴峰,擲地有聲:“我與師兄朝夕相處,他的為人我一清二楚,絕不是什麼自甘墮落,濫殺弱者的鼠輩。”眾人傻眼,隻見這個往日裏像兔子一般純良無害的少年此時渾身都豎起了尖刺。
“反而是你楚雲門所做的那些肮髒勾當,我們已經搜查得差不多了,到時若將證據放出去,你們如何在這修真界立足。”
少年頓了頓,眼神天真惑人,說出的話卻冰冷刺骨,“我不相信師兄會做出此事,卻又無能找出背後作亂的惡鬼,到時長老們和世家大族若問責起來,你說我要不要把你們交上去?反正貴族隻是需要找個發泄的出口,仙門隻是需要一個合理的說辭,你說他們會在意真相嗎?”
楚鳴峰被唬在原地,臉上橫肉顫抖,剛想起辯駁的話又立馬被少年看穿。
東方禹初笑了笑,悠悠道:“你想說他們不是傻子?那你說他們是願意信我這個仙門之首的嫡傳弟子,還是信你這個連門檻都沒夠上的野雞門派呢?”
東方禹初步步逼近,屬於天之驕子的氣勢和元嬰修士的威壓瞬間就把楚鳴峰壓製得啞口無言,兩腿一軟,癱坐在地。
少年收起氣勢,居高臨下地看著對方,聲音冷然。“所以,我勸你再也不要有沈蒼肆是瘋子這樣的想法,以及,最好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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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頭,這位被眾人忌憚的話題中心此時正懶洋洋地靠在城門口的茶肆木凳上,皺眉睨著地上瑟瑟發抖的少年,手指不停敲擊著桌麵。
周圍顯然經曆了一場血戰,桌椅橫七豎八地倒著,十幾具身穿楚雲門暗衛製服的屍體躺在地上,血水濺得到處都是,連風中都裹挾著濃稠的鐵鏽味。
一襲白衣的少年痛苦地跪坐於血泊中,薄如蟬翼的輕紗滑過皮膚,領口露了大半。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膚因為疼痛氤氳出紅痕,乍一看像極了冬日雪地裏盛放的紅梅,妖豔極了。
沈蒼肆想起昨夜那幾名在他到之前就離魂而亡的倒黴鬼,燦若寒星的眸子波動了一瞬,又恢複往日的漠然,起身就要離開。
他負責的委托隻是幫少年逃出錦城,並不負責收拾這樣的爛攤子。
沈蒼肆幾月前離開萬鬼淵,為了賺盤纏接了個影閣的活兒,才來這裏。
影閣相當於是修真界的鏢局,他們擁有極其龐大的情報網絡和對接係統,閣主每日都會在影閣的公示欄上發布新的委托,按價值和難度分為甲乙丙丁四等,但即使是最低等的丁級委托,也是在刀尖舔血的活兒,所以那些接受委托的“影人”九成都是走投無路的散修。
正如它的名字一般,影閣平時就像影子一樣分散在暗處,隻有想找到它的人才能遇見,那裏沒什麼規矩,一切都隻遵循價值交易的原則,不問生平,不論因果,拿該拿的錢,做該做的事。
隻是沒想到,這樣一個看起來纖弱無力的男孩居然能找到影閣下單,讓他一時有了興致。不過,看樣子馬上就要結束了,少年的魂魄不出兩個時辰就會被梟吃掉。
沈蒼肆在萬鬼淵砍了那麼多鬼,還是第一次見這樣能標記並遠距離蠶食“獵物”的梟,難得蹲下來打算仔細觀賞一會兒。
高大的身影遮擋住門外刺眼的陽光,晏璃抬頭與之對視,一雙瀲灩的桃花眼水光盈盈,淡粉色的下唇已經被咬出血跡。他想撐起身,試探著朝人伸出手,卻被沈蒼肆避開,隻能狼狽地向前摔去。
沈蒼肆挑眉,眼底暴露出幾縷興奮的暗紅,聲音戲謔:“要我幫你可以,一百銖。”
少年的手指在木地板上摳出一道道血痕,他見過這人風輕雲淡地殺人的樣子,自然也明白,目前隻有這個男人能救自己,他決不能死在這裏。
晏璃咬牙,使出最後一點氣力,整個人倒在沈蒼肆的懷裏,溫熱的吐息擦過男人的耳廓,激起一陣赤紅。
“好。”
作者閑話:
新文,單元探險故事,中式微恐元素。文風慢熱,不是爽文,主角成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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