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65 更新時間：24-08-24 11:35
（一）
黃昏，又見黃昏。
柳生門，丁香塚。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秋水流韻”橫在香案上，像蒼茫的時光，從來都是沉默不語的，卻說盡了所有關於它的故事，看遍了人間冷暖，看透了萬丈紅塵。
葉楓一動不動地佇立在案前，仿佛已經站成一尊僵硬的雕像，看起來是那麼的孤獨，那麼的悲傷。晚風吹起，拂動他耳邊的發絲，仿佛在訴說，而他卻渾然不覺。
他和丁香，分離豈止一個十年？
自從丁香履行婚約嫁入柳生門後，彼此就再也不曾見過一麵，朝朝暮暮的思念，像綿綿不絕的秋風秋雨，剪也剪不斷。
——二十年的魂夢相依，換來的卻是陰陽兩隔，相顧無言。
解劍竟何及？撫墳徒自傷。
逝者已矣，生死不渝又能如何？苟活於塵世間的那個人，情長痛更長！
黑貓仿佛感應到了葉楓心裏的悲傷和痛苦，靜靜地伏在他的腳下，久久未動。
身後腳步聲起，緩慢而沉重，每踏出一步，好像都極吃力，又像是充滿了惆悵和哀傷。
葉楓沒有回頭，仿佛已經猜到來的人是誰。
丁老爺子默默地走了過來，與葉楓並肩站在一起，伸出一隻顫抖的手，輕輕摩挲著墓碑上丁香的名字，眼裏似乎正有淚光在泛動。
——在丁香小時候，他豈非經常像現在這樣，慈愛地輕撫她柔柔的秀發？那時的丁香，豈非也正像現在這樣，靜靜地感受著那絲溫暖的父愛？
墓碑冰冷而無情，非但不予回應，更冷卻了手指的溫度。
“唉！”丁老爺子重重地歎息了一聲，緩緩轉過了頭，望向身邊的葉楓。
此刻，那張溝壑分明的臉上，早已老淚縱橫，模糊不清的眼裏，仿佛充滿了悔恨。
葉楓心弦一顫，嘴角微微抽搐著，牽起一絲勉強的笑意。
“你是否知道，我愛我的女兒？”丁老爺子的聲音已哽咽，“她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乖巧懂事，知書達禮，從來不會忤逆父母。”
葉楓點了點頭。
“可是……我不是一個好父親。丁香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強加給她的，她的婚事，她的命運……可是她從來不說，也不抗拒，隻懂得默默屈服並接受……”
葉楓搖了搖頭。
“我這一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為了一個約定，親手把自己的女兒送上了死亡之路，毀了三個年輕人。我錯了，錯得那麼離譜……”
看著眼前這個內心充滿了自責和悔恨的白發老人，葉楓很想出言安慰幾句，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丁老爺子喋喋不休地訴說著已經逝去的往事，不停地傾吐自己心中的悔意和傷痛。
——那一刻，風仿佛在嗚咽，林木間的宿鳥正自泣血悲鳴。
葉楓不忍心打斷，也無法打斷，隻能靜靜地聽著，臉上充滿了傷感和悲涼，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樣，沉重而無奈。
“你恨我嗎？”丁老爺子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葉楓搖了搖頭。
“你始終無法忘記丁香，對嗎？”
葉楓點了點頭。
丁老爺子忽然笑了笑，笑容裏竟充滿了欣慰和釋然，緩緩道：“為了丁香，你能不能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葉楓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搖頭輕笑道：“老爺子言重了！人各有命，凡事皆有因果，上天既然如此安排，必然有它的道理，非人力所能左右。”
丁老爺子點了點頭，緩緩吟道：“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老爺子的意思是？”
“我聽寧兒說，有位佳人，守候在山之巔雲之端霧之間，終日翹首以盼，而遠行的你，始終未許歸期。”
葉楓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佛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緣起緣滅，緣聚緣散，都是天意。”丁老爺子目光真摯而誠懇，“丁香已逝，即為緣盡。佳人相許，便是緣來。這是你們的宿命，早已注定。弱水三千，唯取一瓢飲之；人海茫茫，遇見一人足矣！”
葉楓緊緊咬著嘴唇，眼神迷茫，沒有說話。
“你在此處苦苦守候，憑吊一段已經不可挽回的過往，用情之深，天地可鑒。但是你可曾想過，在他鄉，在遠處，也許同樣有一個人正在為你挑燈等候？”
葉楓全身一震，如遭當頭棒喝，驟然從悵惘中驚醒過來。
“不要執著於你最初的遇見，它已經結束了。也不要錯過了遇見你的人，這才是一種開始。放下你的執念，回歸到真正屬於你的人生中去吧！”丁老爺子輕輕拍了拍葉楓的肩膀，“這是丁香在天之靈唯一的願望，也是對我的一種寬恕和救贖。”
葉楓依然默不作聲，目光閃爍，仿佛心有所思。
此刻，黃昏早已褪盡了顏色，黯淡的夜悄悄降臨，無聲無息地籠罩住了大地。
葉楓慢慢拿起“秋水流韻”，把它輕輕放在丁老爺子的手裏。
丁老爺子充滿了疑惑的目光，瞧了瞧手中的傘中劍，又瞧了瞧葉楓。
葉楓緩緩道：“這把劍本是丁家之物，現在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丁老爺子搖頭道：“這是丁香贈予你的定情信物，已經不屬於丁家，你才是此劍之主。”
“物本無主，有緣者，偶得之。”葉楓笑了笑，“我已經不需要了，留在身邊，豈非白白埋沒了它的威名和光芒？丁寧執著於劍道，但無名劍已斷，缺少一把趁手的兵器，未免美中不足。若有此劍在手，不出十年，必能成為天下第一劍客。”
“你的意思是……”丁老爺子輕輕地笑了笑，“你要將此劍轉贈於寧兒？”
“嗯！”葉楓點了點頭，輕輕笑道：“因果輪回，也許……這就是此劍的宿命，也是劍客的精神傳承。”
丁老爺子輕輕摩挲著“秋水流韻”，默然不語，心中思緒百轉，感慨萬千。
過了很久，他抬頭問道：“今後，你將何去何從？”
“如果命運早已注定，結局便也無法改變，但是歸宿卻是可以選擇的。”
“你想通了？”
葉楓點了點頭。
“你已經有了決定？”
葉楓又點了點頭。
丁老爺子也點了點頭，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
夜色已漸深，天地間一片蒼茫，葉楓頭也不回，將小城的萬家燈火拋在身後……
（二）
落日穀，百草廬。
天邊無月，繁星點點逐雲飛。
晚風拂過庭院，壓得花枝低下了頭，附在枝葉上的流螢也隨之一起顫動，此起彼伏，就像是天上一閃一閃的星光。
懸掛在屋簷下的那盞紅燈籠，隨風輕輕搖擺，仿佛正在孤獨地等待，等待著遠行的人如期歸來。
左邊的廂房裏，燈火搖曳，將藍月兒嬌柔的身影映照在薄薄的紙紗窗上。此刻，她坐在幾前，一手托著腮，望著麵前那扇空白的牆，靜靜地發著呆。
庭院外偶爾傳來斷斷續續的蟲鳴，在這個初夏的夜晚裏，顯得格外響亮，極其刺耳。
藍月兒早已習慣了孤單，多年以來，她的生活就是在無盡的寂寞中度過的，直到十三年前的那個秋夜，葉楓突然出現，就此打破了古井無波般的平靜。
身為醫者，救死扶傷是她的天職，她遇見過很多奄奄一息的病人和傷者，但像葉楓這樣隻剩下一口氣，猶自苟延殘喘的半死人，卻是平生僅見。
——她從未在一個人的身上看見過那麼多的傷痕，也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求生欲望可以那麼強烈，生命力竟頑強到超乎想象。
她傾盡所有，終於把徘徊在死亡邊緣的葉楓，從死神手中硬生生地搶了回來，卻幾乎耗費了自己的半條性命。
三個月心力交瘁的醫治，八個月形影不離的陪伴……差不多整整一年的時光，二人朝夕相處，亦師亦友，又像是最親密的家人。
忽然有一天，葉楓決意離去，那一刻，她流盡了眼淚。
——那是她第一次為了一個男人流下珍貴的淚水。
自從葉楓走後，每個夜晚，她都會在走廊的屋簷下掛上一個紅燈籠，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風雨不改。
等待總是遙遙無期，為他燃起一盞燈，在無數個靜默的夜晚裏獨自守候，已經成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她堅信，葉楓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就像人生初見，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
“喵！”一聲輕柔的貓叫驟然響起，打斷了藍月兒紛亂的思緒。
她心頭一顫，仿佛感應到了什麼，倏爾蹦起，像一隻巨大的藍色蝴蝶飄出門外。
“嗖”地一聲輕響，一道黑影從地上一躍而起，落入她的懷抱。
一個風塵仆仆的中年男子，青衣飄飄，豐神俊朗，穿過燈火朦朧的走廊，笑吟吟地來到她的麵前。
“你回來了！”藍月兒喜極而呼。
葉楓點了點頭，輕聲道：“我回來了！”
兩滴晶瑩倏然從藍月兒眼中無聲滑落。
——那是快樂的眼淚！
人生就是這樣，越簡單，越幸福，而簡簡單單的幸福，也總是來得那麼突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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