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205 更新時間：25-08-25 20:32
盤子裏的飯菜見了底，連最後一點紅燒肉的醬汁都被米飯刮得幹幹淨淨。
胃裏塞滿了食物，帶來一種沉甸甸的、帶著暖意的滿足感，也加重了身體的疲憊。餐廳裏的喧囂還在繼續，話題已經從越南粉的辣度轉向了哪家網吧網速快。我端起空盤子，慢吞吞地走向水槽。油膩的餐盤滑膩膩的，沾著飯粒和油花。
磨蹭著洗完盤子，又在水槽邊站了一會兒，看著窗外越來越清晰的越南海岸線燈火。深吸一口氣，驅散一點飽食後的困倦，最終還是邁開步子，沿著舷梯，一步步向上爬，走向駕駛台。腳步有些拖遝，鞋底摩擦著金屬台階，發出“沙沙”的輕響。
推開那扇厚重的隔音門，一股熟悉的混合氣味撲麵而來——電子設備散熱的微焦味、陳舊海圖紙張的黴味、劣質咖啡的苦澀，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高級煙草的淡香（船長專屬）。這裏比下麵安靜得多，隻有雷達屏幕“嘀嗒、嘀嗒”的規律輕響，自動舵低沉的嗡鳴，以及……一陣刻意壓低的談話聲。
船長也在。
他背對著門口，站在巨大的弧形舷窗前，雙手插在熨燙平整的白色長褲兜裏。窗外是沉沉的夜幕和遠處越南海岸線上星星點點的燈火，像撒在黑絲絨上的碎鑽。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挺拔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大副站在雷達前，手裏端著他的保溫杯，杯口冒著絲絲熱氣。他微微側身，對著船長的背影，臉上帶著一種下屬特有的、謹慎的傾聽表情。昏黃的台燈光暈照亮了他花白的鬢角和緊鎖的眉頭。
“……媽的！這老美！關稅大棒亂揮！”船長的聲音傳來，低沉，壓抑，帶著一種強忍的慍怒，像悶雷在雲層裏滾動。
他平時說話總是四平八穩，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此刻卻罕見地透著一股煩躁。“我那幾支重倉的……中遠海控、招商輪船……操！全他媽綠油油一片！跟海藻似的！”
他猛地轉過身，動作有點大。駕駛台昏暗的光線下，他的臉色有些陰沉，眼角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他踱了兩步，皮鞋踩在柚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大副，你買的那個……什麼來著？港口股？”船長看向大副，眼神銳利。
大副趕緊放下保溫杯，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點幹澀：“是……上港集團，還有寧波港。也……也跌了不少。”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美國那邊一加關稅，全球供應鏈都緊張，港口吞吐量預期下調，市場恐慌情緒蔓延……”
“恐慌？屁！”船長打斷他，聲音拔高了一點，帶著一絲不屑和無奈，“就是華爾街那幫吸血鬼在割韭菜！我們這些做實業的，跑船的，辛辛苦苦賺點錢，扔進去聽個響就沒了！”他煩躁地揮了揮手，像要趕走什麼看不見的蒼蠅。
“您說的是。”大副附和著，聲音低沉，“我那幾個點……也是套得死死的。本來想著靠港前能回點血，給家裏添點東西……這下……”他沒說完，隻是歎了口氣，端起保溫杯抿了一口濃茶，仿佛那苦澀的液體能壓下心頭的鬱悶。
船長沒再說話，隻是又轉過身，麵對著窗外那片璀璨卻遙遠的燈火。背影透著一股沉重的、被無形枷鎖束縛的疲憊。
他不再是那個在駕駛台運籌帷幄、掌控萬噸巨輪的絕對權威，更像一個被千裏之外金融風暴波及的、束手無策的普通人。那些燈火，是即將靠岸的港口，也可能象征著他賬戶裏正在“流血”的財富。
我悄無聲息地走到舵輪旁邊的角落，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這種話題，離我太遙遠了。股票？那是有錢人的遊戲。
我口袋裏那點微薄的薪水，連開戶的門檻都摸不著，更別說去承受那綠油油的數字帶來的心跳刺激。我的“資產”，大概就是艙室裏那幾件洗得發白的工服，還有抽屜裏那包沒抽完的廉價香煙。
駕駛台裏陷入一種微妙的沉默。隻有雷達的“嘀嗒”聲和自動舵的嗡鳴在持續。空氣裏彌漫著船長和大副身上散發出的、混合著焦慮、不甘和一絲苦澀的煙草味。
窗外的海風似乎也小了些，墨藍色的海麵平滑如鏡，倒映著天上的星光和遠處的燈火，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黑色琉璃。船體破開水麵，發出低沉而單調的“嘩嘩”聲，朝著那片燈火，不緊不慢地駛去。
我靠在冰冷的舷窗邊，額頭抵著玻璃。玻璃傳遞著深海的涼意。胃裏的食物帶來的暖意，似乎被這駕駛台裏無形的低氣壓驅散了一些。
看著船長那僵硬的背影，聽著大副那聲壓抑的歎息，心裏忽然湧起一種奇怪的念頭：原來這些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人，也有被更強大的力量玩弄於股掌之間、焦頭爛額的時候。他們擔心的不是明天的靠港操作，不是甲板的鏽跡，不是水頭的油汙，而是那些在電子屏幕上跳動的、虛無縹緲的數字。
這念頭讓我覺得有點……荒誕。又有點莫名的……平衡感。
大副似乎察覺到我的存在，側過頭，瞥了我一眼。眼神裏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但更多的是殘留的煩悶。
他衝我微微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又迅速轉回頭，繼續盯著船長沉默的背影，仿佛在等待新的指令，或者……新的抱怨。
船長依舊麵朝大海，一動不動。
窗外的燈火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光影。他掏出一盒包裝精致的香煙（不是水頭那種皺巴巴的廉價貨），抽出一根，叼在嘴裏。
“啪嗒”一聲，金屬打火機清脆的響聲打破了沉默。他點燃煙，深深吸了一口，淡藍色的煙霧嫋嫋升起，模糊了他緊鎖的眉頭。
煙霧中，他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絲自嘲：
“操！這大海跑了一輩子，沒翻船。倒他媽快在股票上”沉”了。”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砸進駕駛台沉悶的空氣裏，激起無聲的漣漪。大副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沒接話。我屏住呼吸，目光落在雷達屏幕上那圈圈擴散的綠色波紋上。那波紋，像極了股市K線圖上連綿不絕的下跌曲線。
窗外的越南燈火，似乎又近了一點。但那燈火照耀下的，不隻是即將靠岸的港灣，還有船長和大副賬戶裏，那片看不見的、正在“驚濤駭浪”中掙紮的“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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