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一個水手的錨地日夜

章節字數:3723  更新時間:25-09-18 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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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3月16日。船已經駛過寧波舟山群島那片星羅棋布的島嶼,手機信號格罕見地跳滿了,但誰也沒空多看一眼。

    下午兩點多,能明顯感覺到船速開始減慢了,主機的轟鳴聲低沉下去,船體的震動也變得柔和。一種熟悉的、靠泊前的準備氣氛悄然彌漫。

    我上到駕駛台。裏麵很安靜,隻有儀器發出的微弱蜂鳴和電子海圖光標移動的細碎聲響。李哲正站在舵輪前,雙手輕扶輪盤,目光專注地盯著前方的海麵和羅經刻度。我在一旁看著,感受著船舶在低航速下略顯滯重的操控感。

    過了會兒,小平頭也上來了,手裏拿著一張錨位圖,找二副確認咱們拋錨的具體位置。兩人低聲交談著,手指在海圖上比劃。

    趁著他們談話間隙,我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向一直盯著雷達屏幕的船長請求:

    “船長,讓**會兒舵吧?”

    船長頭也沒回,目光沒離開屏幕,語氣幹脆地甩回一句:

    “這你操什麼舵?能讓你操嗎?!”

    “好吧。”意料之中。我隻好默默退到旁邊,繼續看著,心裏有點泄氣,但也知道這是規矩。

    等快到錨地的時候,航速更慢了,船的反應也開始變得遲鈍。一直低頭盯著手機導航軟件的小平頭,突然抬頭喊了一句:

    “讓黃俊來操吧~”他晃了晃手機,“我這看著位置,讓他練練,慢車好操控。”

    我心裏一驚,沒想到機會來得這麼突然。

    李哲立刻反應過來,馬上把舵輪的位置讓給了我,並站到我旁邊幫我盯著,低聲快速說:“慢點,別急,聽令。”

    我雙手握住冰涼而光滑的舵輪,手心瞬間就有點冒汗。

    “右舵十!”二副開始頻繁地給舵令。船速已經很慢,舵效變得很差,船身反應遲緩,就像一個疲憊的巨人,轉身極其困難。

    後來船長親自接過指令,他的命令更具體,但挑戰也更大:

    “左二十!……穩住!……回右十!……好,正舵!”

    我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讓巨大的舵葉轉到指定角度,等船頭剛開始有反應,又得趕緊打反差舵來抵消慣性防止轉過頭。但這時的舵根本不聽話,船頭還是朝著原方向繼續偏,舵速沒有一點減緩的跡象。

    我腦門上開始冒汗,越急越慌。手心裏的汗也越來越多,摸得舵輪上麵都濕漉漉、滑膩膩的,幾乎要握不住。

    到了三點四十五分,駕駛台的門被推開,老陳和大副上來了,駕駛台的氣氛瞬間變得更加正式和緊張。

    李哲和老陳就站在我後麵看著,這無形中給了我一些支撐。我懸著的心也算是安定了下來,甚至還能和他倆有說有笑開兩句玩笑,一時間竟然忘了我還需要操舵這份巨大的壓力!

    還好有驚無險。在船長清晰(雖然嚴厲)的指令和二副、李哲的從旁協助下,船舶終於被艱難地調整到預定的錨泊船位和船首向。

    再加上領導們都在駕駛台,那種無形的監督感也讓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沒出一點意外。

    這次經曆,雖然短暫又充滿壓力,卻讓我在以後的操舵中,提高了不少的勇氣和毅力。真正體會到了在低速和外界環境影響下,操控這樣一個龐然大物有多麼不易。

    船穩穩地停在了錨位。船長拿起對講機:“船頭,準備拋錨。”

    我得以留在駕駛台,聽著船長的對講機裏,傳來清晰而冷靜的指令,以及大副在船頭一遍遍的回複。

    “錨鏈已備便!”(大副)

    “一節錨鏈入水!”

    “兩節錨鏈入水!”

    “六節錨鏈入水!”

    “錨已抓牢!船位穩定!”

    每一次報告都意味著船舶向最終的停泊穩定更近一步。直到最後一聲“錨已抓牢”傳來,駕駛台裏所有人都微微鬆了口氣。

    一次緊張的錨泊作業,終於完成了。

    拋完錨,巨大的錨鏈轟隆隆地沉入長江口渾濁的水下,船身隨著潮水輕輕晃動,終於徹底安靜下來。一種不同於航行中的、懸浮般的停滯感籠罩了全船。

    接下來的就是等。等代理,等手續,等進港計劃,等引水員。時間再次變得粘稠而緩慢。

    下午無所事事,大家最關心的就是到底什麼時候能靠港。有人在小程序上搜到了消息,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在走廊裏嚷嚷:

    “哎!查到了!說是19號淩晨靠!外四碼頭!”

    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傳開。但船長還沒在群裏發正式通告,誰也不敢完全確定。大家心裏癢癢的,一邊希望這消息是真的,能早點結束錨地枯燥的等待;一邊又怕空歡喜一場,隻希望這消息是真的。

    這種懸而未決的猜測,一直持續到晚上。

    終於,船長的工作群消息提示音特殊地響了一聲。所有人幾乎同時拿起手機——

    “計劃:18日1900上引水,19日0300靠泊外四碼頭。”

    簡潔、明確。

    “靠!真的!跟網上看的一樣!”有人喊了出來。

    這下就可以放心了。計劃落定,心裏那塊石頭才算真正落地。整個生活區的氣氛都鬆弛歡快了不少,仿佛漫長的航程終於看到了確切的終點。

    晚飯後,離睡覺還早。錨地信號不錯,正是休閑的好時候。我溜達到李哲的房間門口,門開著。他正盤腿坐在床上,後背靠著疊好的被子,那台屏幕不小的華為平板支在腿上,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戳戳點點,眉頭緊鎖,全神貫注。

    “操!又卡了!”他突然罵了一句,氣得把平板往膝蓋上猛地一頓,“這破網!關鍵時刻就轉圈!老子剛要拿五殺!”

    我湊過去看。他正在打王者榮耀,屏幕上的英雄動作定格在一個炫酷的施法姿勢上,頭頂著一個刺眼的紅色延遲460ms標誌,畫麵紋絲不動。他急得用手指猛戳屏幕,毫無反應。幾秒後,畫麵恢複,他的英雄已經黑屏躺在了地上。隊友的罵聲從耳機裏隱約漏出來。

    “媽的!”他退出遊戲,氣得直喘粗氣,“錨地這網也是薛定諤的貓,時好時壞!”他退出遊戲,屏幕上的信號格在滿格和兩格之間反複橫跳。

    “不玩這破5V5了,氣出心髒病。”他嘟囔著,手指在屏幕上劃拉幾下,點開了另一個圖標——金鏟鏟之戰。

    “這個好,”他像是自我安慰,“單機……啊不是,自走棋,卡一下也能玩。”

    果然,他玩起了金鏟鏟。手指不那麼狂暴了,但專注度一點沒減。嘴裏念念有詞:

    “拿個宮本……誒,來了個燼!換陣容換陣容……”

    “A一下A一下!給點麵子!哦!兩星了!”

    “這裝備合得不對……”

    網絡偶爾還是會卡一下,畫麵會定住,但不像MOBA遊戲那樣致命。他隻是會焦躁地用手指快速敲擊平板邊緣,或者拿起旁邊的水杯猛灌一口,眼睛死死盯著屏幕,直到畫麵恢複流暢。

    “這華為平板還行,”他抽空跟我嘮一句,眼睛沒離開屏幕,“就是這海上網絡,真配不上它!”說完又補了一句,“下次靠港非得下幾個單機大作不可!”

    我就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看著他玩,偶爾插幾句話。房間裏隻有遊戲音效、他時不時的吐槽和懊惱的拍腿聲。窗外是漆黑一片的錨地,遠處有其他錨泊船的零星燈火,在潮水中輕輕搖晃。

    這一刻,沒有航行值班的壓力,沒有保養的勞累,隻有等待靠港前最後的、帶著些許網絡焦慮的閑暇。

    錨地的夜晚很安靜,隻有輕微的潮水聲和遠處其他錨泊船模糊的燈光。李哲剛打完一局遊戲,把發熱的華為平板扔到一邊,揉著發酸的手指罵罵咧咧。我遞給他一罐剛打開的啤酒,冰涼的鋁罐外壁瞬間凝起一層水珠。

    “嘖,這網速,真特麼能急出高血壓來。”他仰頭灌了一大口,長長地哈出一口氣,仿佛要把剛才遊戲的鬱悶都吐出來。

    幾口牛奶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不知怎麼,就聊起了以前跑船時遇到的各色人等。

    “哎,跟你說個真事兒,”李哲晃著啤酒罐,眼神有點飄忽,像是陷入了回憶,“我以前上過一條船,上麵有個卡帶(實習生),那叫一個慘。”

    “咋了?”我順著他的話問。

    “那哥們兒,性子軟,”他撇撇嘴,“天天讓人欺負。那幫老油子水頭、水手,啥髒活累活都指使他去幹,打掃汙水井、敲最厚的鏽、收最亂的纜……幹慢了還挨罵。他屁都不敢放一個,就知道悶頭幹。”

    “後來呢?”

    “後來?”李哲嗤笑一聲,“後來他受不了了,但也不敢反抗。就跑去跟大副哭訴,要求就隻待在廚房裏做大台(幫廚),洗菜、洗碗、打掃廚房衛生,死活不肯再上甲板跟那幫人幹活了。”

    “大副也同意了?”

    “同意了唄。大副還能咋辦?總不能真把人逼跳海了吧?廚房也確實缺個打下手的。”他搖搖頭,“那哥們兒就真像躲進避難所一樣,一頭紮進廚房,天天圍著鍋碗瓢盆轉,洗得手都泡發了白。甲板上的活兒,再也叫不動他了。”

    他說到這,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種複雜又帶著點譏諷的表情。

    “最有意思的是,等快下船的時候,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

    “他跟當初欺負他最狠的那幾個水手、水頭,關係處得可好了!勾肩搭背,互相留聯係方式,還說下次上船還要一起。晚上聚餐喝酒,稱兄道弟,熱鬧得不行。”李哲說著,語氣裏滿是不可思議。

    “為啥啊?”我也覺得這轉變有點突兀。

    “為啥?”李哲猛地喝幹最後一口酒,把空罐子捏得“嘎吱”作響,然後精準地扔進牆角的垃圾袋裏。

    “有人說他是被欺負怕了,最後服軟了,想著好聚好散。”

    “也有人說,是那幫老家夥看他要走了,沒必要再為難他,給了點好臉色。”

    他扭過頭來看我,眼神裏帶著一種看透似的嘲弄:

    “要我說啊——”

    “這人是真的賤啊!”

    這句話他說得幹脆利落,甚至帶著點快意,像是在下一個不容置疑的結論。

    房間裏沉默了幾秒,隻有窗外的潮水輕輕拍打著船殼。這句話有點刺耳,但又好像精準地概括了那種無法言說的、人性裏某種屈從又妥協的複雜心態。

    李哲又開了一罐啤酒,遞給我一罐,自己仰頭喝了一大口。

    “所以說,在船上,人不能太軟。你越軟,別人越覺得你好捏。但也別太硬,容易折。就得像這根纜繩,”他用下巴指了指窗外黑暗中盤著的粗大纜繩,“外皮夠韌,裏麵還得有根鋼芯撐著。”

    “都是這麼過來的。”我點點頭,跟他碰了一下罐子。鋁罐碰撞發出清脆的“叮”一聲,在安靜的艙室裏顯得格外響亮。

    我們又聊了些別的,但“那個卡帶”的故事和最後那句“真賤”的斷語,卻像錨地裏沉下的錨一樣,重重地落在了這個夜晚的談話裏,帶著點殘酷,又無比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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