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362 更新時間:25-10-06 09:56
下午兩點半,廣播裏響起三聲短促的鈴響,這是包餃子的集結號。生活區頓時活絡起來,腳步聲在鋼製樓梯上敲出密集的鼓點。
我係上沾滿油漬的布圍裙走進廚房時,大廚正把六棵碩大的山東白菜抱上不鏽鋼案板。菜葉與案板碰撞發出沉悶的響聲,水珠濺在我的手臂上,帶著一股泥土的清新氣。
”剁細些。”大廚遞來兩把厚重的菜刀,刀把被磨得發亮,”要像機艙碎煤機那樣,碎而不爛。”
雙刀起落間,菜汁的甜香在空氣中彌漫。任君蔚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扒蒜,蒜瓣在他掌心發出清脆的爆裂聲。他麵前擺著三個不鏽鋼盆,分別盛著完整蒜頭、剝好的蒜瓣和蒜皮。”這蒜夠勁,”他抹了把嗆出的眼淚,”肯定是泰國貨。”
餐廳裏,四張長桌拚成巨大的操作台。水頭正在和麵,手臂肌肉隨著**的動作起伏。麵粉在空氣中飛舞,在陽光照射下像極細小的珍珠。老陳把醒好的麵團搓成長條,用刀切成均勻的劑子,每個切口都精準得像用尺子量過。
最精彩的是擀皮環節。水頭拿啤酒瓶當擀麵杖,麵團在他掌心飛轉,瓶身劃過優美的弧線。三副笨拙地模仿,卻把麵皮擀成了地圖狀。”你這叫爪哇海溝。”老陳打趣道,接過麵皮靈巧地一捏,就變成了**的月牙餃。
船身突然傾斜,一排包好的餃子順著桌麵滑動。大副伸手攔住,順勢在邊緣捏出花邊:”這叫防浪餃。”他的玩笑引來陣陣笑聲,連窗外的海鷗都好奇地湊近舷窗。
當我端著剁好的白菜餡加入時,麵板上已經排滿了形態各異的餃子。水頭包的像結實的小舢板,老陳的像精致的帆船,三副的則像遇險的救生艇。白菜與肉末在盆中混合時,香油的氣息讓整個餐廳都溫暖起來。
日落時分,第一批餃子在沸水中起伏。大廚用長勺輕推鍋底,氤氳的蒸汽模糊了舷窗外的晚霞。我們圍著圓桌坐下,醋瓶在眾人手中傳遞,在寂靜的航行中,這頓餃子宴成了最溫暖的慰藉。
當最後一批餃子皮從啤酒瓶下飛出時,夕陽正把餐廳照得透亮。麵粉在空氣裏打著旋兒,像極細小的雪花落在眾人肩頭。老陳突然哼起山東老家的擀麵調,調子隨著擀麵杖的節奏起伏,竟與主機轟鳴聲奇妙地合拍。
我負責運送餃子皮。每張皮子薄得像海圖紙,能隱約看見下麵不鏽鋼桌麵的反光。任君蔚扒完蒜也加入包餃子隊伍,他包的餃子個個挺著將軍肚,卻總漏餡。水頭看不下去,抓過他的手示範:”捏褶要像係纜繩,得用巧勁。”
船身猛地一晃,一排餃子順著桌麵滑行。大副眼疾手快地用胳膊圍成防線,餃子們撞在他曬成古銅色的小臂上,像泊進港灣的小船。三副趁機把漏餡的餃子捏成燒麥狀:”這叫創新版防浪餃!”
最熱鬧的是煮餃子時刻。大廚守著直徑半米的大鍋,蒸汽把駕駛台窗戶都蒙上了白霧。當第一鍋餃子在沸水裏浮沉時,眾人齊齊咽口水的聲音竟壓過了海浪聲。老陳突然掏出手機拍照:”得讓老婆看看,咱在曾母暗沙吃上手工餃了!”
暮色漸濃時,我們圍著臨時拚成的長桌開飯。醋瓶在二十多雙手間傳遞,蒜泥的辛辣混著餃子的熱氣,把生活區熏得像個真正的家。水頭忽然舉著啤酒站起來:”祝咱們這趟,像餃子似的——外麵是風浪,裏頭是團圓!”
餃子在胃裏沉甸甸地墜著,每走一步都能感到韭菜餡的湧動。我扶著冰涼的舷梯攀上駕駛台,鋁合金扶手被月光浸得泛白。推開水密門時,海風裹著鹹腥氣撲麵而來,稍稍衝散了滿身的油煙味。
大副正靠在雷達罩旁削蘋果,果皮垂成連綿的螺旋。“喲,這是吃了幾個炮彈?”他眼皮都沒抬,刀尖利落地剜去一塊褐斑。老陳在電子海圖桌前打盹,安全帽簷壓得很低,鼾聲像生鏽的絞車。
“三十個打底。”我癱坐在舵手椅上,感受食物順著食道滑落的軌跡。駕駛台彌漫著咖啡和機油混合的氣味,雷達屏幕的綠光把我們的臉照得像水鬼。
老陳忽然驚醒,抹了把口水:“當年在北大荒,餃子得蘸熊油吃。”他比劃著熊掌的大小,“現在這夥食,精細得跟喂鸚鵡似的。”他鞋底粘著片白菜葉,隨著晃動的節奏輕拍甲板。
大副把削好的蘋果切成三瓣:“九六年過好望角,廚子用鯨肉包餃子。”他遞給我們時,指尖沾著黏稠的汁液,“那腥氣,海鷗都不願跟船。”遠處有貨輪的燈火明滅,像他話裏未盡的餘韻。
我們嚼著蘋果看夜航。自動舵保持著187度航向,船艏劈開的浪花在月光下泛著磷光。老陳說起老家辦白事的餃子必須捏成元寶形,大副則回憶菲律賓傭包的木瓜餡餃子。他們的故事在駕駛台飄蕩,像另一層意義上的霧號。
當北鬥七星滑到艏樓後方時,我打了個帶著韭菜味的嗝。三人突然沉默,隻聽見過處通風管的嗡鳴。此刻我們漂在曾母暗沙以南三百海裏,而胃裏的餃子正進行著最溫暖的壓艙。
生活區彌漫著一種不同於往常的躁動。三副正蹲在走廊清點行李,幾個印著母嬰店logo的紙箱格外紮眼。他把疊好的嬰兒連體衣貼臉摩挲,布料上的奶香味混進了海風鹹腥裏。
”昨兒視頻,媳婦肚子都沉到這兒了。”他比劃著腰下位置,眼角笑出深溝。手機在儲物箱循環播放胎心監測聲,咕咚咕咚像海底冒泡。老陳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把半截煙摁滅在消防沙桶裏。
機工長抱著備件經過時吹了聲口哨:”趕得上喝滿月酒不?”三副沒抬頭,手指纏著捆箱的尼龍繩打結:”預產期在下月初三。”繩子突然繃斷,他怔了怔,把斷口塞進褲兜。
老陳的憂愁是另一種質地。他總在深夜蹲在衛星電話旁,耳朵緊貼聽筒像在捕撈信號。”資曆卡在電子技工。。。”他反複摩挲船員證塑封膜,”公司說這條船的係統不算數。”有次我見他對著空白資曆表發呆,鋼筆尖在”實習電子技工”欄懸了十分鍾,最終落筆在普通機工欄。
離港前夜,三副在甲板晾曬嬰兒衣物。小襪子被海風吹得鼓脹,像浮遊的水母群。老陳則把專業書攤在纜樁上翻看,書頁間夾著泛黃的培訓**。當菲律賓籍水手唱起搖籃曲時,兩人同時望向陸地方向——一個看的是產房窗燈,一個看的是海事局招牌。
航標燈在遠山脊背閃爍,船正經過洋山港。三副的行李箱滾輪在舷梯發出歡快節奏,老陳的鞋底卻粘著某種滯重的猶豫。我們這些繼續航行的人站在纜樁旁,像在目送兩個版本的自己離去——一個奔向奶瓶與尿布組成的港灣,一個仍困在資曆認證的迷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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