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從駕駛台到504房

章節字數:2695  更新時間:25-10-10 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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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飯後的六點,我推開駕駛台的水密門,一股熟悉的寒意迎麵撲來。黑暗中隻有儀器屏幕發出的幽光,像深海魚群在艙壁遊動。我熟門熟路地摸到冰箱旁,礦泉水瓶凝結的水珠冰著掌心。

    ”給我也帶一瓶。”大副的聲音從電子海圖前傳來。他整張臉埋在陰影裏,隻有操作鼠標的手被熒光映得發青。老陳癱在瞭望椅上,小棉帽扣在臉上,鼾聲有節奏地響著——直到我遞水時碰倒鉛筆筒,他才驚坐起來。

    ”夢到人事部打電話了。”老陳揉著**的眼睛,喉結隨著吞咽劇烈滑動,”說我的休假申請卡在財務環節。”他掏出手機,解鎖界麵停在與妻子的聊天窗口,最後一條消息停留在三天前:”等公司通知”。

    大副突然敲擊鍵盤調出航行日誌:”上個月28號,公司郵件說四月要精簡輪休。”他指著某段標紅文字,”“優先保障核心航線“——我們這種跑東南亞的老船,算哪門子核心?”

    老陳的礦泉水瓶被捏得哢哢響:”孩子下個月升學考。。。。。。”他忽然起身扒著舷窗張望,盡管外麵是墨汁般的夜海,”過赤道要是再收不到信,我就給管事的老陸打衛星電話。”

    ”別犯傻!”大副猛地調亮雷達屏,”上周二副越級彙報,現在還在冷宮排班表上掛著呢。”他點開船員管理係統,老陳的檔案頁角有個閃爍的黃色歎號,”看見沒?“待複核“三個字就是懸在頭頂的錨。”

    沉默中,我們聽見老陳把空塑料瓶捏扁的脆響。窗外突然有貨輪擦過,對方船艏犁開的浪花在夜色中泛著磷光,像某種轉瞬即逝的信號。當船鍾敲響九下時,老陳終於把臉埋進掌心,肩膀的輪廓與黑暗融成顫抖的一團。

    駕駛台的黑暗像濃稠的墨汁,隻有雷達屏的綠光在每個人臉上投下流動的波紋。老陳突然用指甲刮著礦泉水瓶上的標簽,塑料表麵的刺啦聲格外清晰:”今早收到老婆短信,說兒子模擬考跌出年級前百了。”

    大副調出電子海圖,光標在菲律賓海域畫了個圈:”看這繞航路線,比老陳的心事還曲折。”他放大船舶自動識別係統界麵,我們的航跡在屏幕上扭成糾結的毛線團。

    老陳的拳頭在陰影裏緊了又鬆:”要是下月初回不去,孩子中考誌願填報就。。。。。。”後半句被衛星電話的突然鳴響切斷。大副抓起聽筒時,老陳的脊背僵成弓弦。

    ”氣象通告。”大副掛斷後輕描淡寫,老陳卻突然踢翻垃圾桶:”每次都是這些破事!”廢紙團滾到雷達台下方,像散落的棋局。

    我打開甚高頻電台,雜音裏夾雜著越南漁船的方言對話。老陳突然湊近揚聲器,仿佛能從電磁噪音裏聽出人事部的決議。某艘貨輪正經過船艉,桅杆上的信號燈把老陳的瞳孔映成紅色。

    淩晨換班時,老陳在航海日誌上簽字的手在顫抖。墨跡在”下一值班員”欄暈開,像滴落在海圖上的淚痕。

    下樓梯的腳步聲在鋼製廊道裏顫出最後一縷餘音,老陳的腳步聲便迫不及待地響在可最前端。這個年近五十的水手長趿拉著一雙磨偏了後跟的塑料拖鞋,從生活區盡頭的洗手間開始,用粗糲的指節依次敲響每一扇墨綠色的水密門。”咚咚咚”的聲響在狹窄的廊道裏碰撞回蕩,恰似一艘殷勤的交通艇,在星羅棋布的島嶼間逐次靠岸探訪。

    李哲的504房最先傳來鎖舌彈動的輕微聲響。透過貓眼那小小的凸透鏡,老陳瞧見那小子正戴著碩大的耳機趴在床上,手機屏幕的冷光將他年輕的臉頰映出一片幽藍。門把手上晃晃悠悠地掛著一塊”請勿打擾”的牌子——那是上月靠泊廈門港時,他從岸上星級酒店順手牽羊的紀念品。老陳的嘴唇蠕動了一下,終究沒有出聲,隻是伸手將那塊被船體震動晃得歪斜的牌子輕輕扶正。

    水頭的507房飄出炒花生的焦香和電視劇裏字正腔圓的對白。老陳彎腰從門縫底下窺探,瞧見滿地金黃的瓜子殼,以及一隻搭在椅背上、隨著劇情節奏輕輕點動的腳。他抬起的手在空中懸停片刻,最終隻是俯身把歪斜的門口地墊踢正,仿佛完成某種隱秘的儀式。

    我的505房被敲響時,鋼筆尖正在”船舶穩性計算”的章節標題上洇開一個墨點。拉開門,老陳舉著半包柿餅站在光影交界處:”舟山老碼頭買的,再不吃真要長毛了。”他的目光掠過攤開的實習記錄簿,訕訕退後半步,拖鞋在鋼板地上擦出細微的聲響,”你忙,你忙。”

    關門落鎖,世界重歸寂靜。鋼筆在格線紙上停頓,我突然想起白天測量壓載水艙時,老陳趴在艙口朝下喊話的模樣。他粗著嗓子提醒我尺鏈要垂直,額角的汗珠滴進黑暗的艙底。這個總愛串門的老水手,或許隻是害怕聽見自己房間裏那種能將人吞噬的寂靜。

    夜色漸深。我繼續在記錄簿上寫下:”在南海航行期間,通過實際參與甲板維護工作……”筆尖摩擦紙麵的沙沙聲與遠處主機的嗡鳴交織成夜曲。而此刻,這艘兩萬噸級的鋼鐵巨輪正載著數十個各自密封的悲歡,切開熱帶海域溫熱的夜晚,向著霧氣彌漫的遠方緩緩駛去。

    廊道頂部的照明燈因電壓不穩而微微閃爍,在老陳花白的鬢角投下流動的光影。他的拖鞋聲在經過大副房間時忽然放輕——那扇門貼著輪機部的值班表,表格上用紅筆圈著明日淩晨的檢修時間。老陳的指尖在門板上懸了片刻,最終隻是拂去了消防栓上的薄灰。

    眼皮沉得像浸透海水的帆布,電子表盤幽幽顯示著23:07。我癱在艙室的折疊椅上,盯著天花板上那盞隨著船體搖晃的防爆燈,它投下的光暈在視野裏漸漸散成毛邊的圓。

    指尖還殘留著鋼筆的墨漬,實習記錄簿攤在膝頭,最後一行字跡被哈欠引出的淚花洇開。不過十年前,這個時間我還在大學宿舍敲著鍵盤,屏幕光映著年輕得發亮的臉。如今不過二十六歲,頸椎卻已發出類似生鏽鉸鏈的聲響。

    走廊傳來菲律賓籍水手哼唱的民謠,吉他弦音像浪花輕叩船殼。年輕的三副抱著籃球從門前經過,球鞋在地麵擦出青春的焦躁。他們還要去艉樓甲板較量投籃,而我的脊柱正一節節鬆垮下來,像散了串的舊錨鏈。

    掙紮著擰滅台燈時,防爆燈的微光在安全帽上流淌。最後瞥見鏡子裏那張被海風醃入味的臉——眼袋浮腫,鬢角粘著白天噴漆的星點。年輕時通宵後衝個涼就能煥發的精力,如今需要像對待精密儀器般小心調配。

    主機規律的震動從鋼板傳來,像首古老的催眠曲。在墜入睡眠前,我迷迷糊糊想著明天清晨量水時,一定要把鬧鍾再調早十分鍾。畢竟這片南海不會因誰的疲倦而放慢湧動的節奏,正如歲月從不為任何人暫停流淌。

    在廚房拐角,他遇見正偷吃夜宵的機艙實習生。孩子嚇得把半根火腿腸藏到背後,老陳卻變魔術般從兜裏掏出個橘子:”長身體呢,光吃鹹的怎麼行。”他繼續踱步時,橘子皮的清香在廊道裏拖出一道淡薄的軌跡。

    我透過門縫看見他的影子在廊道牆壁上拉長又縮短。這個在海上漂了三十年的男人,用串門的方式繪製著屬於他的航海圖——李哲門把手上新掛的中國結,水頭門口散落的煙蒂,我窗台上那盆蔫頭耷腦的綠蘿,都是他精心標注的航標。

    筆尖在紙上劃出最後一個句號時,整艘船正輕微右轉。透過舷窗,可以看見越南海岸的漁火連成一條搖曳的光帶。老陳的腳步聲早已消失在生活區盡頭,但那些”咚咚”的敲門聲,卻像沉入深海的錨鏈,在這個夜晚的某個角落輕輕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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