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726 更新時間:25-11-10 10:00
午後的陽光像熔化的黃金,從圓形舷窗斜斜地澆進來,在艙室地板上淌成一灘明亮的水窪。我癱在涼席上,汗水很快在竹篾上洇出個完整的人形。手機在掌心裏發燙,信號格空空如也,那個小小的”4G”圖標灰暗著,像瀕死的螢火蟲。唯有WiFi標識旁顯示”1G”的流量餘額,像守財奴鎖緊的錢袋,令人既珍惜又焦慮。
這個月的船網又刷新了。我小心點開數據統計,那個刺眼的數字讓人心驚——上午偷閑刷的十分鍾短視頻,竟耗去兩百多兆。家族群裏的照片加載到一半卡住,堂妹的婚紗照變成模糊的像素馬賽克,喜慶的紅色禮服裝點著灰白的馬賽克,像場未完成的夢境。
充電線從床頭垂下,在微風中輕輕晃蕩,像條疲倦的蛇。我翻了個身,打開手機相冊消磨時間。去年在馬尼拉拍的照片還沒整理,碧海藍天間,甲板上晾曬的工裝褲隨風擺動,像麵投降的旗幟。劃到三月在芭堤雅的照片時,網絡突然跳出一格,消息提示音接連炸響——像悶熱罐頭裏爆開的玉米花。
船正經過近海信號區。我猛地坐直身子,像聽到戰鬥警報的士兵。手指在屏幕上疾走:先點開工作群,把壓艙水報表發送出去;再給家裏撥視頻,母親的臉在屏幕上一卡一卡的,聲音斷斷續續:”吃。。。好。。。冷。。。”;最後點開朋友圈快速點讚,紅心連成一片,像完成某種神秘的儀式。
這短暫的連線僅持續了七分半鍾。當船駛離信號區,屏幕重歸灰暗時,我長舒一口氣。這個月的”數字配額”已耗去三成,餘下的日子又要回到”史前時代”。但此刻,至少完成了與岸上世界的短暫接軌。
窗外傳來海鷗的鳴叫,像在嘲笑人類對網絡的依賴。我關掉手機,從枕下摸出那本卷邊的《航海手冊》。紙頁翻動的聲音,竟比任何消息提示音都讓人心安。
不知不覺,時間過了很久。
下午三點的鍾聲在生活區空洞地回蕩,我推開廚房水密門時,一股混雜著剩菜餿味和洗潔精的氣息撲麵而來。陽光斜斜地切過舷窗,在滿目狼藉的不鏽鋼操作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餐盤堆疊成泛著油光的小山,糖醋魚的醬汁沿著盤沿凝固成琥珀色的鍾乳石。大廚的特製炒鍋底結著黑厚的焦痂,鍋鏟斜插在鍋裏,像麵投降的白旗。洗菜池裏漂著菜葉,濾網被米粒堵得嚴嚴實實。
我擰開水龍頭,熱水衝進雙槽時騰起的蒸汽模糊了視線。擠洗潔精時太過用力,檸檬味的泡沫像浪花般湧出槽沿。第一摞盤子沉入水底時,油花在水麵綻開虹彩,倒映著舷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麵。
鋼絲球擦過蒸籠屜的每個孔洞,帶出的麵渣像退潮後沙灘上的貝屑。最難洗的是盛過紅燒肉的深盤,醬汁已在盤底結成深褐色的痂,需要浸泡良久才能刮除。湯鍋底的焦糊物需要小蘇打配合白醋,看著泡沫”滋滋”地沸騰起來,像miniature的火山噴發。
大廚的寶貝炒鍋總是重頭戲。我撒上蘇打粉,倒白醋,看著泡沫”滋滋”地沸騰起來。鋼刷刮過鍋底的聲音尖銳刺耳,卻在寂靜的午後顯出奇異的節奏感。當最後一隻湯鍋掛上瀝水架,水珠順著鍋沿滴落,在寂靜中敲出清亮的音符。
擦洗灶台時,油汙在燈光下呈現奇特的虹彩。我順時針打著圈,手腕懸空使力,像在擦拭羅盤玻璃。遇到幹涸的醬汁點時,需要用指甲蓋抵著抹布反複刮擦,直到台麵恢複冷峻的金屬光澤。
掃地時,掃帚觸地的第一聲輕響驚起了藏在冰箱底下的蟑螂。我手腕微壓,掃帚苗貼著地磚接縫前進,卷起的碎屑像退潮時海藻的舞蹈。麵粉屑、魚鱗和麵包渣在畚箕裏堆成小山,最底下還埋著半片指甲蓋大小的魚刺。
拖把在水桶裏旋轉時帶起漩渦。我弓步前傾,雙手壓著拖把杆向前推進,水痕在地麵畫出半圓。汙水流向地漏的咕嘟聲裏,能聽見食物殘渣被卷走的細響。最難清理的是灶台下的油汙角落,需用鞋尖抵著抹布反複擦拭,如同打磨甲板上的頑固鏽跡。
當最後一塊地磚擦淨,夕陽正好透過舷窗,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投下金色的光斑。餐具在瀝水架上泛著微光,像列隊休憩的士兵。這個午後的戰役結束了,而我知道,當暮色降臨,這裏將再度響起鍋碗瓢盆的交響。
下午四點半,廚房門被輕輕推開。大廚打著哈欠走進來,眼角還帶著睡痕,圍裙係得有些歪斜。“這午覺睡得,”他揉著後頸,“夢到在爬桅杆,醒來脖子還酸著。”
我正把洗好的摞成塔狀的餐盤往消毒櫃裏送。大廚隨手拈起塊我切好的薑片對光看:“刀工見長啊,薄得能透光了。”薑片在他指尖微微顫動,像半透明的貝殼。
“晚上燉個魚頭豆腐,”大廚掀開冰櫃,白霧湧出來,“老軌昨兒釣的那條紅斑魚,頭夠大。”他抱出裹著冰碴的魚頭,魚鰓還滲著血水。我接過來時,冰渣簌簌落在水槽裏。
他開始調醬汁,料酒瓶碰倒鹽罐,手忙腳亂地扶住:“真是睡迷糊了。”我遞過抹布時,看見他手背燙傷的新痕疊著舊痕,像退潮後的沙灘。
油鍋熱時,我把豆腐切塊。大廚突然哼起閩南語的小調,鍋鏟在空鍋裏劃著圈。窗外晚霞正紅,把他花白的鬢角染成橘色。
“下魚頭囉——”大廚拖著長音,魚頭滑入油鍋的滋啦聲驚起了窗外海鷗。熱氣騰起時,他眯眼後退半步,像船長在指揮進港。
我往湯裏撒白胡椒,粉塵在夕照裏飛舞如金粉。大廚突然說:“我老婆總嫌我回家做飯鹹。”他舀起一勺湯吹氣,“可她不知道,在船上做飯,鹽總被晃得撒不勻。”
暮色漸深,廚房燈火通明。當晚餐鍾聲敲響,我們已盛好最後一盆湯。大廚解開圍裙擦了把汗:“今晚這魚頭,準能鮮掉他們眉毛。”
晚餐的喧囂正達到**時,餐廳的水密門被輕輕推開。船長站在門口,製服肩章上的四道金線在燈光下閃著柔和的光。他手裏端著那個專用的白瓷餐盤,盤沿描著的金邊已經有些磨損。
“各位。”船長聲音不高,但餐廳瞬間安靜下來,隻剩湯桶還在冒著熱氣。老陳正準備夾第二塊紅燒肉,筷子懸在半空;水頭吹著湯勺的動作也停了,白汽嫋嫋上升。
大廚從廚房探出身,圍裙上沾著醬油漬:“船長,給您留了蒸魚肚。”
船長點點頭,走到餐廳中央。他目光掃過每一張臉,像在清點重要的貨物。“明天早上八點,靠泊海防港。”這句話像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麵。
見沒人有要說的,小平頭端著盤子就走了。
月光從舷窗漏進來,正照在那半瓶私藏的白酒上。水頭的手懸在瓶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船長的腳步聲剛從走廊盡頭消失,那句話像鉤子似的掛在他耳邊:”別耽誤明天靠港!”
”操!”他罵了句髒話,瓶塞重重按回瓶口。酒瓶被塞進衣櫃最深處,撞到鐵皮內壁發出悶響。老陳探頭進來:”咋了?船長又說你了?”水頭把安全帽摔在床上:”管天管地,還管老子喝不喝酒!”
但他的手在抖。不是怕船長,是想起五年前在新加坡。那次靠港前夜喝多了,放纜繩時慢了半拍,船艉蹭了碼頭。雖然就掉了塊漆,但船長三個月沒給他好臉色。
”給我根煙。”水頭嗓子發幹。老陳遞煙時看見他眼底的血絲:”六點靠港,四點就得起。你這歲數,熬不住了。”打火機竄出的火苗跳了跳,煙頭亮起的紅光像警告燈。
甲板上傳來年輕水手的笑鬧聲。水頭猛地站起,又坐下。他想起老婆上回視頻裏的嘮叨:”少喝點,閨女升學宴你還得講話呢。”酒櫃玻璃映出他花白的鬢角,確實不像能胡鬧的年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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