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演習後的餘波(下)

章節字數:2464  更新時間:25-12-18 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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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浴

    艙室的門“哢嗒””一聲合攏,把世界關在外麵。我踢掉工裝靴,鞋子砸在鐵皮櫃上發出空洞的回響。工裝褲浸透了汗和油,沉甸甸的,脫下來時能聞到自己身上混雜的氣味:海鹽、油煙、油漆、汗水,還有淡淡的鐵鏽味。

    淋浴間地麵還留著前人的濕腳印。熱水從鏽跡斑斑的噴頭湧出時,像萬根銀針紮進酸痛的肩胛。水柱順著脊溝流下,衝走結在皮膚上的鹽晶,在腳邊彙成灰白色的漩渦。沐浴露的工業香精味與海腥味搏鬥片刻,最終達成微妙的和解——這是航海人身體的氣息,洗不掉,也不必全洗掉。

    擦身時,在鏡子裏看見自己。眼袋浮腫,頭發被安全帽壓得塌向一邊,手肘有新添的刮傷——是下午收拾演習器材時在艙門劃的。熱水衝過的皮膚泛著粉紅,像蛻過一層皮。用毛巾抹去鏡麵水汽時,那點模糊的倒影竟有幾分陌生,又無比熟悉。

    夜色中的駕駛台

    換了身幹淨無味兒的衣服,拖著疲憊的身體,走上了駕駛台。

    推開駕駛台厚重的水密門時,涼意和黑暗同時湧來。雷達屏幕的綠光在艙內脈動,像深海巨獸緩慢的心跳。老陳和大副背對著門,並肩站在電子海圖前。窗外的南海夜色濃得化不開,隻有遠處偶爾閃過的航標燈,像散落的星子碎在了海麵。

    我進去時,兩人都沒回頭。大副手指間夾著煙,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他俯身在海圖上,手指滑動球形鼠標傳來滴答聲,他在標注明天的航線——從我們現在的位置,到上海外高橋碼頭,還有兩天航程。

    “來了?”老陳先開口,聲音有點啞。

    我站在一旁。空調吹的冰涼,駕駛台永遠是船上最涼的地方,空調常年設在二十度,為了精密儀器的正常運轉。窗外,月光從雲隙漏下,在海麵鋪出一條碎銀般的路。

    沉默持續了幾分鍾。隻有雷達掃描線轉動的嗡鳴,和高頻電台偶爾的電流雜音。終於,我開口:“你這事兒,後來咋樣了?”

    老陳沒立刻回答。他把煙按滅在鋁製煙灰缸裏——那是用廢棄的炮彈殼改的,邊沿已經磨得發亮。煙蒂熄滅的瞬間,發出細微的“嘶”聲。

    “後來,”老陳轉過身,靠在海圖桌沿。雷達的綠光從他側臉掃過,照亮了眼角深刻的皺紋,“後來船長服軟了。”

    他語氣平淡,像在說別人的事。大副手裏的圓規頓了頓,在圖紙上留下個小小的凹點。

    “怎麼說?”我問。

    老陳笑了聲,短促,幹澀。“能怎麼說?說不是針對我,跟我道歉唄。”他從工裝口袋又摸出支煙,沒點,隻是在指間轉著玩。煙卷被揉得有些軟了,紙皮起了皺。

    大副直起身,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鏡腿在他太陽穴壓出深紅的印子。“船長也是,”他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老陳都要下了,還較這個真。”

    老陳的故事

    老陳終於點上煙。打火機的火苗在他掌心攏著,映亮了他掌心的老繭和疤痕——那是三十年在海上留下的勳章。火光熄滅後,他的臉又沉入黑暗,隻有煙頭的紅點是唯一的光源。

    “他道歉的時候,”老陳吐出口煙,煙霧模糊了他的表情,“手在抖。我看見了。”

    駕駛台突然很靜。能聽見通風係統低沉的嗡鳴,能聽見海浪輕拍船身的聲響,能聽見老陳吸煙時,煙草燃燒的細微噼啪。

    “他說,”老陳繼續說,每個字都吐得很慢,“他說,規矩是規矩,但話重了。說在海上漂了二十年,最怕的就是鬆懈。說看見我不穿救生衣,血就往頭上衝。”

    煙灰積了長長一截。老陳沒彈,任由它彎成危險的弧度。

    “我說,”他頓了頓,“我說,老軌,我也在海上漂了三十年。我知道規矩。但今天,是真熱,真累。”

    煙灰終於斷了,落在甲板上,碎成灰白的粉末。老陳用腳尖碾了碾,那點灰就散了,不見了。

    即將到來的告別

    大副重新俯身看海圖。但他沒在畫航線,隻是看著。圖紙在綠光下泛著陳舊的黃,上麵用紅藍鉛筆標注著密密麻麻的符號:等深線、暗礁、推薦航線、潮汐表。那是我們正在航行的世界,縮略在方寸之間。

    “什麼時候下?”我問。其實我知道答案——到上海就下。但還是問了。

    “靠妥就下。”老陳說。煙快燃到過濾嘴了,他深吸最後一口,把煙蒂按滅在彈殼煙灰缸裏。這次按得很用力,煙蒂扭曲變形,像某種垂死的生物。“行李都收拾好了。就一個箱子,跟三十年前上船時一樣。”

    他笑了。這次笑聲真實了些。“那時候箱子是帆布的,現在換成了塑料的。就這點區別。”

    高頻電台突然響起電流聲。是附近有船在呼叫交管。閩南口音的普通話,報著船位航向。大副過去調了調頻率,雜音小了,那聲音清晰起來:“……”閩漁368”,航向095,航速8節,請求避讓……”

    大副拿起話筒回複。他報數據時聲音平靜專業,是那個我們熟悉的大副。通話結束,他放下話筒,沒立刻回海圖桌,而是站到舷窗前,望著外麵的夜海。

    夜色深沉

    月光從雲後完全出來了。海麵鋪滿了碎銀,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黑暗盡頭。我們的船切開這片銀光,留下長長的、逐漸愈合的傷痕。遠處有貨輪駛過,航行燈在墨黑的海麵上劃出紅綠的軌跡,像流星墜入深海。

    “其實,”老陳突然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船長那話,我年輕時也說過。”

    我和大副都看向他。老陳沒回頭,依然望著窗外。

    “那會兒我剛當上水手長,在一條老散貨船上。有個小夥子,演習時沒戴安全帽。我當著全船人的麵,罵得他狗血淋頭。”老陳頓了頓,“後來他哭了。不是委屈,是怕。怕我真把他扔下船。”

    他轉過身,臉上有種奇怪的表情,像笑,又不像。

    “現在輪到我了。”他說,“輪到我被年輕人罵”給臉不要臉”。”

    大副走回來,拍了拍老陳的肩膀。沒說話,隻是拍了兩下。男人之間的安慰,不需要語言。

    餘音

    夜深了。我該回去了。起身時,椅子腿刮過甲板,發出刺耳的響聲。

    “走了。”我說。

    老陳點點頭。大副也點點頭。

    走到門口時,老陳突然叫住我:“卡帶。”

    我回頭。雷達的綠光正好掃過他,那張被海風雕刻了三十年的臉,在幽光中顯得格外清晰。每道皺紋裏都藏著故事,每個故事都關於海。

    “明天早飯,”他說,“給我多打倆雞蛋。要煎的,單麵。”

    “好。”我說。

    推開駕駛台門,走廊的溫暖空氣湧來。我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老陳和大副又並肩站在了舷窗前,兩個背影在雷達綠光和銀白月光的交織中,像兩座古老的礁石。

    門在身後合攏,把駕駛台的涼意和綠光關在裏麵。走廊的燈昏黃溫暖,照著通往艙室的路。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船會繼續航行,而有些人,會在某個港口下船,不再回來。

    這就是海上的日子。人來,人往,隻有大海永遠在那裏,用同樣的潮汐,送別又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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