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106 更新時間:25-07-24 09:02
我有許多年不曾這樣真心誠意地笑過了,哪怕這其中裹挾了無盡的悲喜交至,我卻仍是不能自已地大笑著,好似太子說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樂得人都站不穩了,扶著布施差點連人帶物一頭栽倒。
“秋妧!”耳邊傳來太子的呼喚,他麵有微變,快步走近了扶住我,見我軟軟的一點力氣都使不上,寒霜料峭的深夜把住布施的手心盛滿了細汗,手背卻涼得不似人,連忙將大氅披在我身上,又扶我到地台前坐好。
他飛速地加了好多炭丟入地台,撩起的熱氣撲麵而來,窗子被“啪”一聲關上了。
四肢凍地得發僵,太子想將我攬入懷中,又怕我發髻上的燈球歪倒,耐著性子摘除我頭上的諸多的珠釵玉飾,青絲四散,他捋了捋,將我的頭按在他胸。口,長長地喟歎了聲。
“孤不說了,嚇著你了是不是?”
我不知怎地得了,跟那在鍋裏熬得過了時辰的爛麵條似的,依偎在司戴淵懷裏半點勁兒都使不出,雙耳來回灌滿了周泉和楊立鑫的話,心口如壓重石。
同室操戈,兄弟鬩牆,萬千刀劍將要兵臨城下,上元節景不複存在。太子勢弱,我該如何保命?
眼前抖落一方素帕,替我擦著手,帶走了掌縫中黏膩之感。我握住了那隻帶有薄繭的手,苦笑道:“寇首……殿下是瞧好了哪座山頭,打好主意落草為寇了?”
我說著,餘光就瞥向了他隨手丟下的首飾,“臣妾喜好金銀,得趕緊收好了,免得屆時有人上門抄家,疼也要活活心疼死的。”
司戴淵隻著中衣,一向續滿了熊羆之力的身軀下好似也有些發抖,他摟緊了我,話中帶著無盡的疲憊,“別胡思亂想了,有孤在,無論是你的金銀,還是青州子民,孤都會護好。”
我伸手,臨摹著地台鐵網下大塊銀絲炭,噼裏啪啦的灼燒音叫人莫名想起盤鼓舞畢後,大片連綿的掌聲,恍若綺夢。這樣好的光景,在宣威侯領兵圍困後,將要灰飛煙滅。
“別燙著手。”司戴淵抓回了我愣愣舉著的手,探出兩根手指掰過我的臉,看我愁容滿麵,軟著音色道:“不想說給你聽,就是怕嚇著你。父皇病得遽然,病情危急,瞞不住滿朝大臣,哪怕有皇祖母掌著國璽,也架不住各方蠢蠢欲動,王都不平,九州更是亂上加亂,他……樽王的人與我的人皆動了歪心思,互有殘殺。如今累及宣威侯之危,怪不得旁人,隻怪我手軟。”
“血洗昆仲,踏屍臨位。這樣的罵名,孤不想擔,也不忍下手,哪怕……”
司戴淵又將目光落到那柄盤龍劍上,我與之一同看去。那是一柄聖上禦賜的寶劍,長有三尺三,紫檀劍鞘用龜背紋做底,蟠龍飛躍其上,鱗片鋒利,劍格以純金鍛造,分為陰陽兩麵,獸紋為陽,鳥紋為陰,配以通體墨色的劍柄,雖在燈火暗淡處,卻難擋淬血鋒芒。
太子十五歲那年,與當年的雲麾將軍、如今的輔國大將軍從霍征戰進犯西北雍州的韃靼,聖上臨行前賜太子賜太子盤龍劍,以示天恩。他也並未辜負所托,驅趕外族,蕩平雍州寇賊,功成還朝。
一把斬盡非我族類、削鐵如泥的薄刃,如今它的主人竟要弑兄……
刀劍鋒芒過盛,刺得我眼酸痛不已,“乃知兵者為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絕世利器,隻看殿下怎麼想了。”
托住我的兩根手指緊了又鬆,似在做天人交戰,喃喃著不知在和誰訴說:“朱煊功高蓋世,權柄無雙,沒有愈演愈烈的謀逆流言,皇祖母也盼我卸了他的通州兵權以保萬世太平。他倒跟孤玩起心眼了,散播幾句流言便能保下軍權嗎?還膽敢勤王?孤這兄長,可是個雕心雁爪的主兒,朱煊猴精得很,他敢冒死行事,樽王更敢滅他全族,朱煊找死嗎?”
我突發不適,倒讓太子說了幾句實心話,我又往他懷裏鑽了鑽,試探著道:“樽王素來對王妃癡心迷戀,朱姒又是世子生母,有她吹耳旁風,朱家還不是高枕無憂?”
司戴淵磨蹭了下我幹澀得起皮的嘴唇,伸手夠著茶壺,“司戴碩可不是愛屋及烏的好人,父皇要壓世家外戚氣焰,他拿皇後母族做投名狀,對生母尚且如此,更何況那朱姒心裏也沒他,族人怎麼能留得下來?”
廟堂之上的事兒我懂得不多,但皇長子確是個心狠無情之人,非他朋黨若是犯了錯,總要治得那家抄家滅族不可,稍有不符政見就容不下他人。立儲當以嫡長為尊,司戴淵卻能越過他兄長登太子位,可見在聖上心中見不慣他濫殺,並無傳位心思。
樽王和朱家妄圖逆天改命,恐遭天譴。
“那朱家究竟為何這麼做……”我歪頭沉思,自古帝王便是那六親不認的主兒,朱家能落得個好才是有鬼。可這般想,朱家便沒了勤王的因,為何偏求個不得好死的果?
除非……
司戴淵遞上水,我卻不接,而是怔怔地看著他,“殿下有沒有想過,朱家萬一說得不是假話呢?宣威侯不想交兵權給殿下,隻能向世人證實,他的兵還有用,青州和通州少不了他。”
亂臣賊子調兵青州,總得有個由頭。給太子定罪,太後娘娘哪兒過不去,朝中跟我爹一樣簇擁正統的文官學士也不會叫他得逞。可一旦謠言成真,宣威侯明裏救駕,暗裏挾持,不比勤王更好?
太子麵上對我關切褪去,雙眸瞪大了,直勾勾地盯著我,忽而笑了,伸手點了點我的鼻尖,“秋妧,你果真是局外人。”他把杯子舉到我嘴邊,“嘴都要破皮了,喝水吧。”
我啜飲半口潤潤嗓,聲中發飄,“殿下覺得臣妾瞧不清形勢?說得是糊塗話?”
我爹教我讀過那麼多經國之文章,他看不透的,未必我看不透。
隻是女子不得議政,我平日裏與太子講話,也甚少涉獵政事。
他看我實在沒心思喝,隻好再將瓷杯放下,在我臉上輕啄一下,把玩著我的長發道:“罷了,你愛胡思亂想,告知你就是。八九年前,韓丹水師凶猛,朝裏拿不出銀子迎戰匪敵,征了蘇州、梁州第二年的夏稅還不夠,在位的梁州布政使又征了腳力銀子和過路錢才湊齊了,讓宣威侯造船聚兵。
“此戰慘烈,那年連青州港的海水都被染紅了,朱煊的愛妻與長子也被敵軍捉了虐殺致死,朱煊知命之年痛失親人,全靠一腔仇恨逼退韓丹,對其深惡痛絕,怎會與虎謀皮、賣國求榮?”
這事兒我是第一回聽說,訝異地反問道:“那如今的宣威侯夫人和世子?”
司戴淵長籲短歎起來,“論朱煊將能,先祖父曾將他類作虎將;可論謀業,他連個初學乍練的生手都趕不上。他家幾房小妾都是逞勇鬥狠的毒美人兒,最後讓老二朱韞的娘登堂入室,冊成正妻,要不他這騎射雙廢的,怎配宣威侯世子位?”
大族裏,類似的醃臢事兒屢見不鮮,沒想到朱煊軍戶出身,白手起家,也免不了遭這一難,我唏噓地搖搖頭,“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宣威侯年邁昏聵,怪不得……”
話至此處,殿門猛地發出“咚咚”敲門聲,緊接著又是急促地拍門聲。
“從景山求見太子殿下,冒犯了!”
我轉過頭且剛直起身子,就見內室門忽而搖晃,“砰”一下,殿門被推開,從景山高大異常的身影逼近,竟一腳踹開了內室的門,地上密密麻麻的血和他撲麵而來的浴血模樣讓我和太子皆變了臉色。
來人身上依舊穿著我初見時那件便服,如今印著幾個猙獰的血手印,血點子幾乎噴滿了他整片衣裳,他頭臉帶血,順著額麵緩緩流淌,更多的血則是從他背上的人滾滾而落,很快在內室前聚成了一灘。
跟在他身後魚貫而入的都護衛見狀拔刀圍困住從景山不叫他踏入內室;提著袍、一身雪水的周、楊去而複返,連滾帶爬地走近了,周泉哭天搶地道:“造孽啊!造孽啊!”
我爬起身,探頭去觀,連忙捂住嘴,忍住將要從嗓子眼噴張的尖叫,人卻禁不住踉蹌著倒退了幾步,若非司戴淵眼疾手快地扶我一把,恐怕要仰倒在地台內了。
從景山背了個血人,寬沿草帽遮住頭臉,搭在他雙肩兩旁的手其狀萬分驚駭,一臂刀口齊整,大小臂間靠皮肉黏連,森森白骨裸露,另一臂墜在身前的小臂搖晃不停,一根勒進血肉的韁繩好似與他的血肉共生,如急雨的血落下。
“咚”一聲,從景山跪下,被血澆透的衣裳下,怒張的軀體正起伏不停,他身如小山,抬眼卻蓄著淚,灰白的唇一張一合,帶著哭腔道:“殿下,駙馬瘋了!他……他得了癔症,有瘋魔狀,他要殺公主!”
什麼駙馬,什麼公主?大公主不是嫁給了董家?官家未嫁的女兒隻有太子的親生妹妹、五公主司嘉瑛一人,她嫁了誰?不會是朱家吧……
情形變幻太快,我一時跟不上,呆呆地立著,如腳下生了根,眼也挪不開了,死死盯著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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