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65 更新時間:25-08-05 08:04
我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將麵前這碗麵咽下,連帶著湯也喝了個幹幹淨淨,緊接著毫無規矩地躺倒在地,膈人的木板被暖碳烘得溫熱,無力的軀體漸漸回溫。
少時讀書,用了飯總是困得睜不開眼,我便會躺在案台下休憩一刻,偷來的片刻安寧讓我歡喜,久而久之,沒規沒矩地倒著成了我最愛幹的事兒,隻是這些年恪守宮規,再也沒破過規矩,今兒也算破天荒的第一回了。
我將自個蜷縮成一團。
抽痛的胃脘與疲累的身軀因一碗熱湯麵漸漸好轉。可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迷茫,世事難兩全,如何全身而退又不牽連父母,難啊。
可這些話,我又怎麼說得出口?念萍這麼穩重的人兒也被太子嚇得失了魂兒,著急忙慌地要走,可見麵對此情此景亦是方寸大亂,憂心至極了。
層層護衛、偌大行宮,我個大活人怎麼憑空消失?
我側過身,背對著姑姑和巧巧閉眼假寐,任憑她二人怎麼拉扯,我都跟黏在地上似地不起。
姑姑隻好給我身下鋪了軟墊,跪坐在我腳邊低聲道:“小姐,婢子知曉您累,但再累也得忍一忍,等回了祖宅,任您怎麼睡,婢子絕不叫您一聲。”
“不回祖宅。”我喃喃道。
念萍沒聽清,朝我爬了幾步湊近了道:“小姐?”她喚了兩聲,見我不應,長長地歎口氣,道:“小姐是不是不想走?對殿下仍然有情,想賭一把?”
我呸!我在心裏狠狠地唾罵了聲。前車之鑒曆曆在目,鬼才在他身上下注第二回。再信他?我怕是瘋了。可我又舍不得說出實情,隻得含含糊糊地應道:“茲事體大,容我再想想……”
念萍滿含悲戚地望了我一眼,高昂的嗓音霎時低沉地不像話,話裏話外是掩不住的失落,“那婢子再把倒騰出來的物件放回去。巧巧,你留著侍候吧,別讓小姐靠火太近,燒著頭發。”
我揚起頭,看著姑姑滄桑的背影,莫名地喘不上氣兒,張口欲喊住她,將心裏話與她吐個幹淨,臨了卻被巧巧打斷,她低眉順眼地走近了,手裏捧了個話本子,獻寶似地湊近了道:“小姐,婢子昨日上街,見到有賣時興的本子,好多小娘子都買,婢子也給小姐買了幾本,瞧!”
她略顯蒼白的麵龐在我眼前晃著,連簪在發髻上的絨花都有些失了顏色,勉強朝我笑道:“小姐睡了這麼久,一時半會兒定然是睡不著的,婢子給小姐念上一念,小姐就先別想煩心事兒了。”
她自顧自地輕輕開嗓道:“這本兒叫《多情碾桃》。且說容春池旁、蓮花盛放時,有個茶坊紅似火,家中大郎名喚甄興,未曾有妻室。時值春末夏初,才子佳人往來,到那容春池邊賞玩,甄郎交友三五,遂請茶坊來相會。行到了茶坊裏來,見窗邊端坐一女子,聞聲扭頭,生得花容月貌。甄郎駐足多時,細看生得不過二八年華的美人兒,其杏臉桃紅、香肌玉白、情態愁牽,腰肢如水柔軟、繡鞋如金蓮俏皮。甄大郎心中暗暗傾慕,自思量道……”
這是個講情愛的誌怪話本,說的是茶坊甄郎對前來賞花的打漁女桃仙兒一見傾心,求父母提了親,婚後卻漸露原型,對桃仙兒又打又罵。桃仙兒不堪欺辱,跳海自盡,淒慘模樣令通天女神震怒,複活桃仙兒,使其成為海上龍女,有起咒攪海之能。
話本念至此處,巧巧柔柔地嗓音卻突變高昂,讓我豎起雙耳細細聽著。
原來是桃仙兒引動海水衝垮茶坊,淹死甄家。大仇得報後,一切本該塵埃落定,桃仙兒心中卻燃燒著洶洶怒火,她氣街坊四鄰眼見甄興淩辱卻見死不救,連同父母兄長也讓她遵守女德,百般忍讓後換來得卻是肉身消弭。如今雖法力高超,卻不人不鬼、不仙不妖,施法引來海嘯,要水漫全城,媽祖得知後,降下天罰雷劈桃仙兒,她三魂六魄盡散,再也不能作惡。
我“騰”一下翻身坐起,這本子還真不同尋常,桃仙兒一個婦人,遵從三從四德,卻被逼得走投無路自刎,又受天神憐憫,之後雖造了殺孽,卻情有可原,倒真真不受世俗囹圄。
詩經氓篇中說:“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於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與這暗自神傷的女子相比,話本裏的桃仙兒倒是多了幾分剛烈,她拿出了這條命脫離苦海,讓負她的人不得好死,既痛快,又哀婉。
女子生之艱難,話本裏、話本外都沒逃過。我幽幽歎氣,我又何嚐不是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桃仙兒?可那畢竟是話本子,她能死而複生,我呢?
生為人的桃仙兒願投海自盡,我可不願為不值得的夫君葬送自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豈能輕易舍棄?
啜泣聲低低地響在我耳畔。
我轉了轉眼珠,瞥見巧巧為了讀話本點起一盞小油燈,一簇火苗映著她布滿淚痕的眼,見我望過來,她哭著道:“小姐,仙兒娘子好苦,她雖置之死地而後生,可她何嚐不想好好活著?她若是不去那茶坊,遇不見甄興,定是太太平平地過這輩子,她真苦啊……”
是啊,誰不想活著?難道桃仙兒活得好好地,自個甘願成為龍女嗎?
我安撫似地握了握巧巧的手,欲開口哀歎,一瞬福至心靈,抓住她雙肩道:“你剛剛說什麼?”
巧巧嚇得哆嗦了下,結結巴巴地道:“婢子說,桃仙兒過得真苦……”
“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打斷了她,跪坐在巧巧跟前猛得環抱住了她,“你這小妮兒,真是我的福星,我傻了!我傻了啊!”
巧巧嬌小的身子僵住,任由我抱著,帶著哭腔問道:“小姐是不是瘋了?”
我再次握住她雙肩搖晃不停,語調中是壓抑不住的喜悅,“我是傻了,我怎麼沒想到呢?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不死一回,我怎麼活?”
死遁。我真是被司戴淵嚇糊塗了,怎麼能想不到這等高招呢?
巧巧如葡萄一般大的雙眼忽閃忽閃地,內裏仿佛鑲嵌了剔透的黑寶石,皺巴著小臉道:“小姐不要死,婢子替小姐死好不好?”
我心中豁然開朗,聞言朗聲大笑,捧著她的臉,將她雙頰上的肉擠成一團蹂躪著,“有我在,誰都不會死。去,給我拿筆墨紙硯來,我要寫信給爹娘。”
巧巧的臉被我搓紅了,澄澈的眸子滿含悲戚地仰望著我,幹澀的唇瓣顫動著,最終還是應了我的話,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給我去尋了,獨留下微弱的火苗被她紛飛的衣角撲滅,青煙糊了我滿臉。
我摸了摸臉,不知何時淌淚了。不知是為了桃仙兒,還是為了自個,又哭又笑,怪不得巧巧覺得我瘋了。
掏出帕子剛擦幹淚,巧巧就跌跌撞撞推開內室的門,慌張地指著外間,“小姐!”她壓低了嗓音低叫著:“從從從副指揮使要見小姐!”
我抓緊了手裏的帕子,暗道:司戴淵手下的人難不成是生了千裏眼順風耳不成?我前腳剛醒,後腳從景山就殺到了門外,是要逼死我不成?
“說我沒醒。”我冷冷道。
巧巧片刻後又邁著沉重的步子站在內室那扇曆經風霜的門前,絞著襖裙籌措道:“從副使說,與小姐有不得不說的話,跟秦家小姐有關,生怕這回不說,再沒下次了,還請小姐開恩。”
“說什麼?什麼沒下次?”我說著,幾乎是從地上彈了起來,壓到傷處也渾然不覺,三步並兩步衝到巧巧眼前,虛軟的腿連門檻都邁不過,抓著巧巧的衣裙踉蹌著前衝了幾步才將將站穩。
巧巧一聲不吭地被我帶倒,重重跌坐在地,忍痛爬起身,細弱蚊蠅道:“小姐別信他,他和殿下是一夥的。”
我乍然起身,我有些頭暈,巧巧的話縈繞在耳邊,泛起重重漣漪。
對,從景山不光是燕燕的夫君,還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他這次來青州,甚而是太後授意。幾年未見,他已並非燕燕口中傻乎乎的模樣了。
可燕燕是我的金蘭之友……我看向殿門。
若我死遁,日後再也不能用本名活在世上了,和燕燕確然是再無相見之日了。
門“吱嘎”一聲被推開,巧巧倒吸一口涼氣,我也屏息緊盯,隨著一隻胳膊闖入,從景山如小山一般雄壯跪挺的身子映入眼簾,隔著一條門縫,我看清了他那紅腫又滿帶憂愁的雙眼。
他亦瞧見了我,沉鬱的麵色一改,焦急地擰著眉朝我指了指腰間犀皮帶上掛的物件。
我眯了眯眼,還未定睛,進門的念萍就將殿門重重甩上,將手中的物件奉上,麵色凝重道:“小姐恐怕這回真得見見從副使了。”
姑姑手中捧的是個用獸皮做紙、獸骨做環的女書。我伸出顫抖的手,死盯著編的彩繩,抓緊了。
燕燕賜婚賜得早,十四歲就定了夫君。皇命難違,她再不甘心,也得穿上嫁衣許給從家;我再不願,也得送一份添妝給她。
金銀之外,我還打聽到了荊州風俗,結拜姊妹相贈女書,字似蚊似蟻,用七字韻文所書,土話音節難學,我偷偷學了半年多才會。
我翻開被磨蹭太多次起了毛邊的獸皮,長菱狀的瘦金字有些模糊了,隻依稀辨別出幾句話,我讀到:“紅塵年華正芳菲,美景良辰兩相映,昔日笑語情猶在,還朝送嫁心難離……”
心尖仿佛被人撒了一把針,綿長的疼痛散開,我將女書抱在懷裏,悶聲道:“姑姑,請從副使進殿。”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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