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861 更新時間:25-07-26 08:04
雨後的汴梁城,濕漉漉的青石板路映著初升的朝陽,空氣裏還殘留著昨夜暴雨衝刷過的清新,混雜著汴河特有的水腥氣。
而開封府衙內,肅殺的氣氛卻比晨霧更濃。
裴彥端坐案後,右手裹著厚厚的細布繃帶,擱在鋪開的汴河漕運圖上,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刀傷的刺痛絲絲縷縷,提醒著昨夜死牢裏的血腥。
林疏月沉默地立於下首,新換的厚棉襯鐐銬鎖在腕間,垂下的眼睫遮掩了所有情緒,唯有腕上同樣新纏的布條邊緣,透著一絲昨夜留下的淡紅。
“大人!”周大斧幾乎是滾進來的,他抱著一個濕透的油布包裹,獨眼裏滿是亢奮與後怕。
“撈上來了,真讓林姑娘說著了。就在沉船點下遊不到二裏地的淤泥裏,纏在斷桅上,差點就順水衝走了。”
他現在是真的越來越佩服林疏月了,這段時間關於林疏月的本事他是不會再有一絲懷疑了。
這麼想的他小心翼翼地將油布包放在地上,解開層層纏繞。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河水腥臊、淤泥腐敗和鹽粒特有鹹澀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衝散了清晨的微涼。
包裹裏是幾個濕漉漉、沉甸甸的小麻袋。
小麻袋被河水泡得發脹,顏色深褐,表麵沾滿了黑色的淤泥和水草。
其中一個小麻袋的紮口處被利器劃開一道大口子,露出裏麵粗糲的灰白色鹽粒。
周大斧用刀尖小心地撥開破損麻袋的裂口,更多的鹽粒和淤泥湧出,但更顯眼的,是夾雜在鹽粒中、緊緊貼著麻袋內壁的一個東西——
一個用多層防水的油紙和蠟封裹得嚴嚴實實的扁平小包。
裴彥的目光鎖定在那油紙包上,昨夜審訊疤麵人時的戾氣再次翻湧起來。
他站起身,繞過書案。
林疏月也上前一步,目光也落在那濕漉漉的油紙包上。
裴彥用未受傷的左手,拿起旁邊一把裁紙的小刀,動作精準而冷硬地挑開層層油紙和蠟封。
剝落的蠟片和潮濕的紙屑都簌簌落下。
終於,裏麵的東西顯露出來。
並非金銀,也不是什麼名貴之物。隻是一張折疊起來的、質地頗為奇特的紙。
紙色微黃,比尋常宣紙更厚實堅韌,觸手竟有種奇異的滑膩感,仿佛塗了一層看不見的油脂。
然而那張紙上沒有任何的墨跡,幹幹淨淨,一片空白。
“空的?”周大斧的獨眼瞪得溜圓,失望之情溢於言表,“費這麼大勁撈個白板?”
裴彥眉頭緊鎖,指腹在那奇特的紙麵上反複摩挲。
觸感的確是有異樣的,隨後他湊近細看,鼻端卻先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幾乎就被鹽腥和淤泥味徹底掩蓋的異樣氣味。
那是一種……幹燥的、還帶著點礦物焦糊感的煙火氣,很淡,卻頑固地鑽入鼻腔。
就在裴彥試圖分辨這氣味來源時,一直沉默的林疏月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大人,可否讓我一觀?”
裴彥抬眼,對上她沉靜的眸子,沒有猶豫,將那張奇特的空白紙遞了過去。
動作間,他裹著繃帶的右手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繃帶邊緣滲出一點極淡的褐色,是昨夜傷口滲出的血被藥粉浸染的顏色。
林疏月沒有立刻去接那張紙,而是先伸出未被鐐銬束縛的左手食指,指尖在裴彥遞過來的、那張奇特紙張的邊緣,極其輕微地拂過。
她的動作很快,快到周大斧甚至沒看清,但裴彥卻捕捉到了她指尖收回時那微不可察的撚動。
然後,她才用雙手(鐐銬的鏈環發出輕微的碰撞聲)接過那張紙。
她沒有像裴彥那樣反複摩挲,而是直接將其湊近鼻端,深深地、緩慢地吸了一口氣。
她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神情非常的專注。
公事房內一片寂靜,隻有周大斧粗重的呼吸聲。
裴彥的目光緊緊鎖在林疏月臉上,等待她的判斷。
晨光透過窗欞,勾勒著她清瘦卻異常沉靜的側影,那專注的神情,竟與之前蒸骨驗傷時微妙地重合。
幾息之後,林疏月睜開眼,眸底閃過一絲銳利如刀鋒的冷光。她將那張紙遞還給裴彥,語氣帶著一種洞悉隱秘的寒意:
“這是火浣布灰燼味, 但硝石提純不足,混了一絲西域沉榆香。”
“火浣布?”周大斧一臉茫然,完全摸不著頭腦,“那…那不是傳說中火燒不壞、髒了用火一燎就幹淨的寶貝嗎?灰燼?”
裴彥的瞳孔卻是驟然收縮!
他猛地攥緊了那張奇特的紙,指節因用力而再次泛白,牽動了掌心的傷,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他卻恍若未覺。
火浣布!此物極其稀罕,據傳乃西域火鼠之毛所織,不懼烈火,髒汙隻需投入火中,便能潔淨如新。
其灰燼更是罕見,梅堂竟奢侈到用此物來傳遞消息?這已遠非尋常江湖幫派的手筆。
“灰燼寫字,遇水則顯,遇火則隱,風吹則散。”
林疏月的聲音清泠泠地響起,點破了其中的玄機。
“此乃前朝秘傳的”火字書”之術。取火浣布燒透成灰,混以特製藥水書寫,字跡幹透後肉眼難辨。需以水汽熏蒸,字跡方能短暫顯現。若要徹底銷毀,隻需投入火中,灰燼與紙同焚,不留痕跡。”
她看向裴彥,目光沉靜如水下暗流:“此紙質地特殊,能吸附灰燼而不顯。寫在上麵的字,是見不得光的絕密,也是催命的符咒。梅堂以此傳訊,謹慎至此,所謀非小。”
裴彥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盯著那張空白的紙,仿佛是要將其燒穿。
沉船、私鹽、梅堂密信……這些碎片在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感覺可以逐漸拚湊出一個龐大陰謀的猙獰輪廓。
疤麵人的供詞再次回響起來——沉船是為了掩蓋私鹽夾帶,而私鹽背後,站著的是工部侍郎秦槐,甚至隱隱牽扯到已死宗室子弟趙德芳!
“取熱水!”裴彥的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氣。
滾燙的水汽很快在公事房內氤氳開來。
裴彥小心地將那張奇特的紙懸在冒著白汽的銅盆上方,保持著微妙的距離,既能讓溫熱的水汽均勻地浸潤紙張,又不至於讓水珠直接滴落損壞。
時間在緊張焦灼的等待中流逝。周大斧屏住呼吸,獨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張紙。
林疏月則微微側頭,似乎在捕捉空氣中水汽與紙張接觸後可能產生的、常人無法察覺的細微變化。
終於!
在持續不斷的熱汽熏蒸下,那原本空白一片、質地奇特的微黃紙張上,緩緩浮現出幾行淡褐色的字跡。
字跡有些模糊,邊緣帶著暈染的水痕,顯然是火浣布灰燼遇水汽後短暫顯現的特性所致,但內容卻足以令人心驚肉跳:
“鹽利已分,沉船甚善。
”貨”已入庫,速清餘尾。
酉時三刻,城隍廟西配殿,”梅”自取契。風緊,慎行。”
字跡潦草急促,顯然是在倉促或緊張的情況下寫成。
沒有署名,隻有結尾處一個極其簡練、卻透著一股陰冷氣息的符號——一朵線條淩厲的五瓣梅花!
“鹽利已分…沉船甚善…貨已入庫…”
裴彥一字一頓地念出,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裏撈出來,帶著刺骨的寒意。
疤麵人供詞中趙德芳與秦槐的名字,狠狠釘在這幾行字上。
“”梅”自取契……好一個梅堂!好一個秦槐!好一個趙德芳!”
他猛地一拳砸在書案上,震得筆架硯台哐當作響,傷口崩裂的劇痛傳來,鮮紅的血迅速在繃帶上洇開一團刺目的殷紅,他卻渾然未覺,畢竟胸中翻騰的怒火幾乎都要破腔而出。
沉船非意外,是滅口、是銷毀罪證!
而這批被私吞的“貨”,價值絕對遠超那些鹽。
“城隍廟西配殿…酉時三刻…”
林疏月的聲音在裴彥壓抑的怒火中響起,非常冷靜,“取契…看來沉船隻是開始,他們還有未完成的交易,或是需要交割的憑證。梅堂的人應該會親自現身。”
這密信,是催命符,也是絕佳的魚餌。。。。。。
裴彥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和掌心的劇痛,眼中隻剩下淬煉過的冰冷殺意。
他霍然轉身,對門口肅立的親衛厲聲喝道:
“傳令!點齊三班衙役,調廂軍一隊弓弩手,封鎖城隍廟所有出入口。我要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王捕頭!帶人喬裝,混入廟會香客,控製廟祝,摸清西配殿內外所有門窗、暗道。”
“張校尉!你的人馬埋伏在廟後樹林及兩側民房屋頂,弓弩上弦,專射持械反抗者腿部,我要活口!”
“周大斧!”
裴彥的目光掃過地上那幾個濕漉漉的鹽袋,“帶幾個人,把這些鹽袋原樣裹好,找個不起眼的角落放著,別讓任何人靠近,它們現在就是釣”梅”的餌!”
一道道命令清晰的發布下去,隻待一擊即中。
整個開封府衙的人瞬間都繃緊神經,充滿了山雨欲來的肅殺之氣。
衙役和軍士們領命,腳步聲急促而有序地奔向四麵八方。
裴彥的目光最後落在林疏月身上。
她依舊安靜地站在那裏,腕間沉重的鐐銬在晨光中泛著幽光。
昨夜雨傘下那片刻的異常沉默和此刻公事房裏的沉靜專注,奇異地交織在他心頭。
他需要她的鼻子,需要她在那混亂的、可能充滿陷阱的現場,捕捉任何一絲屬於梅堂的危險氣息。
“林疏月。”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卻少了幾分平日的冷硬,“隨行。待命。”
他沒有說“待著”,而是“待命”。
一字之差,微妙地劃定了她在此次行動中的位置——並非旁觀者,而是潛在的參與者。
林疏月抬起眼睫,迎上裴彥的目光。
那雙深邃的墨眸裏,翻湧著尚未平息的怒火和孤注一擲的決絕,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已悄然變化的信任感。
她沒有言語,隻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棉布襯墊下的鐐銬鐵環,隨著她的動作發出沉悶而壓抑的輕響。
暮色四合,酉時將近
白日裏香火鼎盛的城隍廟,此刻已過了最熱鬧的時辰。
廟前廣場上,攤販大多已收拾離去,隻餘下些香燭紙馬的殘攤和零星的遊人。
空氣裏殘留著白日香火的煙熏味、食物的油膩氣,以及一種黃昏特有的萬物歸寂前的沉悶。
西配殿位於主殿側後方,相對僻靜。
殿門虛掩著,裏麵隻點著幾盞長明燈,光線昏暗,供奉著麵目模糊的配享神祇,香爐裏冷香嫋嫋。
殿內空無一人,隻有燭火在穿堂風中不安地搖曳著,在斑駁的牆壁上投下幢幢鬼影。
裴彥一身深青色便服,靜靜佇立在西配殿一根粗大的朱漆殿柱之後。
他右手緊握著腰間佩刀的刀柄,裹著繃帶的掌心傳來陣陣悶痛,每一次脈搏的跳動都牽扯著傷口,卻讓他保持著異樣的清醒。
他的目光,透過殿門縫隙和窗欞的鏤空,掃視著殿外庭院每一個可疑的角落。
殿外看似平靜,三三兩兩的“香客”在庭院裏閑逛,低聲交談,那是王捕頭和他手下精幹的捕快。
殿宇的飛簷之上,瓦片縫隙間偶爾閃過一絲金屬的冷光,那是張校尉布置的弓弩手,如同蟄伏在暗夜中的毒蛇。
廟牆之外,更遠的黑暗中,是周大斧帶人看守的、作為誘餌的鹽袋所在。
而林疏月的位置則在裴彥側後方幾步遠。
她沒有像裴彥那樣緊貼柱子,而是選擇了一個既能觀察殿門的方向、又能兼顧側窗和殿內神像後方陰影的角落。
她背靠著冰冷的牆壁,身形幾乎完全隱在昏暗的光線裏。
手腕上的鐐銬被一塊深色的舊布臨時包裹了起來,最大限度地減少了反光和聲響。她微微垂著頭,閉著眼,在假寐。
然而,她全部的感官卻如同最精密的羅網,在寂靜中無聲地張開。
嗅覺捕捉著空氣裏最細微的流動:長明燈燃燒的蠟油味、神像木胎散發的陳舊氣息、香爐裏灰燼的微焦、灰塵在氣流擾動下的微塵……以及,更多混雜的、從殿外庭院飄來的信息——
某個捕快身上殘留的汗味、另一個身上新漿洗衣物的皂角氣、遠處某個小販沒賣完的炊餅涼透後的麵香……
酉時三刻的梆子聲遙遙傳來,在空曠的廟宇間回蕩,帶著一種催命的冰冷。
就在梆子餘音將散未散之際。。。。。
林疏月一直閉著的眼睛倏然睜開!
她的身體瞬間繃緊,猛地側過頭,鼻翼極其輕微地翕動了兩下,目光射向側窗的方向。那扇窗欞外,對著的是一條狹窄、堆滿雜物的廟內通道。
“來了!”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預警,“火浣布灰燼味,還有……藍鴆!”
最後兩個字,狠狠地刺入裴彥的耳膜。
火浣布灰燼味,印證了密信來源。
而“藍鴆”——這個名字在之前的案子就出現過,是與西域劇毒原液直接關聯的關鍵。
看來梅堂的人不僅來了,還帶著致命的劇毒。
幾乎在林疏月預警的同時,裴彥也動了!
他沒有絲毫猶豫,左手猛地一揮。
“動手——”
信號發出,死寂瞬間被打破。
“咻咻咻——”
刺耳的弓弦破空聲撕裂了黃昏的寧靜,埋伏在屋頂的弩手反應快如閃電,數支弩箭精準地射向側窗外那條狹窄通道的入口處。
箭鏃沒入木柱和牆壁,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封死了對方可能的退路。
“開封府拿人,束手就擒!”王捕頭怒吼在庭院中響起。
偽裝成香客的捕快們瞬間撕去偽裝,抽出腰刀鐵尺,從四麵八方撲向西配殿側窗方向。
殿內,裴彥已如離弦之箭般衝向側窗。
佩刀“滄啷”出鞘,寒光映著他冷峻的麵容和眼中沸騰的殺意。
掌心的傷口在刀柄的緊握下傳來的劇痛,卻隻讓他的動作更加淩厲決絕。
梅堂、秦槐,今日定要撕下你們一層皮。
林疏月則依舊隱在角落的陰影裏,沒有隨裴彥衝出。
她的目光緊緊鎖定著側窗之外那片瞬間陷入混亂與兵刃交擊聲的狹窄空間,同時,鼻翼依舊在高速細微地翕動著。
火浣布灰燼的氣味在彌漫,那股陰冷的、帶著一絲腥甜的“藍鴆”氣息,在混亂的氣流中若隱若現,指向一個更隱蔽、更危險的方向……
西配殿內,神像背後那片最濃重的黑暗裏,似乎有極其輕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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