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42 更新時間:25-09-02 18:07
雲櫻兒的腳踝腫消得比太醫預想的更快。
不知是那日宋十一親臨“督藥”的威懾力太強,還是庫裏送來的膏藥確有奇效,不過三五日,她已能丟開拐杖,隻在走路時稍顯躊躇。那點微跛,非但不顯狼狽,反添了幾分弱質風流,她似乎也很懂得利用這點,在宋十一可能出現的路線上,走得越發“精心動魄”。
抄送的花箋依舊每日雷打不動地送來。內容早已超越兵法典籍,開始涉獵史書雜文,偶爾甚至附上幾筆略顯稚嫩卻角度刁鑽的批注,不知是真心求教,還是變著法子吸引注意。
這日,花箋送來的是一篇《鹽鐵論》節選,篇末卻附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殿下,院裏的海棠好像要死了。”
宋十一目光掃過,並未停留,隨手將花箋擱置一旁。
然而午後,當她例行巡視府庫,途徑那片偏僻院落時,腳步卻不自覺地緩了下來。
隔著一道月洞門,她看見雲櫻兒正蹲在那株海棠樹下,背對著她,手裏拿著個小鏟子,正小心翼翼地給樹根鬆土。旁邊放著木桶和木瓢。她做得極為專注,側臉線條柔和,日光灑在她微微汗濕的額角,竟有幾分難得的寧靜。
那株海棠,確實半死不活,枝葉稀疏泛黃。
宋十一隻看了一眼,便欲離開。
恰在此時,雲櫻兒似乎想起身挪動水桶,受傷的腳踝一時吃不住力,身子猛地一歪,驚呼聲脫口而出——
預想中的摔倒並未發生。
一隻有力的手臂及時攬住了她的腰,穩住了她失衡的身體。
雲櫻兒驚魂未定地抬頭,正對上宋十一近在咫尺的、冷峻的側臉。她似乎剛從外麵回來,身上還帶著風塵和一絲極淡的血腥氣(或許是去了刑獄司),玄色衣袍的紋理摩擦著雲櫻兒的臉頰,帶來一陣微癢的戰栗。
“殿、殿下?”雲櫻兒的聲音裏帶著真實的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歡喜。
宋十一鬆開手,眉頭微蹙,目光落在那株半枯的海棠上:“弄它做什麼?”
雲櫻兒站穩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它看起來快死了……我想著,鬆鬆土,澆點水,或許還能活。”她頓了頓,小聲補充,“而且……整天對著棵要死的樹,多不吉利。”
“一棵樹而已。”宋十一語氣平淡。
“那也不行。”雲櫻兒卻較真起來,仰著臉看她,眼睛亮亮的,“殿下府裏的東西,哪怕是棵樹,也得好好活著才行。”
這話說得僭越又天真,帶著一種蠻橫的占有欲。
宋十一瞥她一眼,沒接話,轉身欲走。
“殿下!”雲櫻兒急忙叫住她,從袖袋裏摸出一個小巧的錦囊,遞過來,臉上帶著點獻寶似的期待,“這個給您!”
錦囊是素緞的,上麵用銀線繡著繁複的雲紋,針腳細密均勻,比之前那個辟邪香囊精致百倍。
“裏麵是曬幹的茉莉和一點冷鬆香,我試了好多次才配好的比例,能寧神,又不至於太甜膩,最適合殿下用了!”她眼巴巴地望著宋十一,生怕她拒絕。
宋十一的目光在她沾著泥漬的指尖和那個過於精致的錦囊之間掃過,沒有接:“不必。”
雲櫻兒眼底的光彩瞬間黯淡下去,遞出錦囊的手僵在半空,嘴角委屈地向下撇了撇,像是要哭出來:“殿下是不是……還是討厭我送的東西?”
宋十一看著她瞬間變換的情緒,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卻不是去接錦囊,而是握住了她沾著泥土的手腕。
雲櫻兒渾身一顫,愕然地看著她。
宋十一指尖發力,將她掌心攤開,露出被小鏟子木柄磨得有些發紅的掌心和指腹上細小的劃痕。
“有閑心弄這些,”宋十一聲音冷硬,“不如想想怎麼把你那手字練得能見人。”
說完,她鬆開手,目光最後掠過那株半死不活的海棠,轉身離開了。這次沒有再停留。
雲櫻兒愣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她低頭看看自己發紅的掌心,又看看那個被拒絕的錦囊,最後望向宋十一消失的方向,臉上非但沒有沮喪,反而慢慢浮現出一個極其明亮的、帶著點傻氣的笑容。
殿下……碰她的手了!
還關心她手疼!
雖然話還是那麼難聽!
她寶貝似的把那個錦囊收回袖袋裏,也不管手上的泥土,拿起木瓢,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更加賣力地給那棵海棠澆起水來,仿佛它明天就能枝繁葉茂,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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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後,雲櫻兒像是找到了新的樂趣。她不再僅僅滿足於抄書送箋,開始變著法子“改善”偏院的環境。
今日移來幾盆據說能吸收“煞氣”的綠植,明日又不知從哪弄來一缸睡蓮,說是看著心情好,傷才好得快。甚至還指揮著丫鬟,在廊下掛了一串風鈴,風一吹便叮咚作響。
宋十一對此不置可否,隻要她不越出院門,不鬧出太大動靜,便由著她去。隻是府中下人漸漸發現,長公主路過偏院的次數,似乎無形中多了一點。
這日傍晚,宋十一在書房聽得外麵風聲漸急,隱約有春雷滾動。她起身關窗,目光無意間瞥向偏院方向,隻見那邊人影慌亂,似乎正忙著收攏晾曬的書籍和衣物。
她頓了頓,喚來管家:“去告訴她,雷雨將至,安分待在屋裏,不準再擺弄那些花花草草。”
管家應聲而去。
不一會兒,管家卻麵色尷尬地回來了:“殿下,雲小姐說……說她那缸新得的錦鯉怕打雷,受驚了容易死,非得親自去看看才放心,奴才……攔不住……”
宋十一臉色一沉。
果然,下一刻,一道閃電劃破天際,悶雷滾過,豆大的雨點隨即噼裏啪啦地砸落下來。而雨幕中,隱約可見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冒著雨,踉蹌著衝向院中那口碩大的瓷缸,試圖用油布將其遮蓋。
蠢貨!
宋十一眉心驟跳,幾乎是想也沒想,抓過手邊一把油紙傘便大步衝入雨中。
雨勢極大,瞬間打濕了她的肩頭。她幾步趕到偏院,隻見雲櫻兒渾身濕透,正手忙腳亂地拉扯著油布,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骨架,冷得嘴唇發紫,卻還固執地想要護住那缸魚。
宋十一一把攥住她冰涼的手腕,將人猛地拽離缸邊,油紙傘大部分遮到了她頭頂,語氣帶著壓抑的怒火:“你不要命了?!”
雲櫻兒被吼得一哆嗦,抬起濕漉漉的臉,雨水順著她的發梢臉頰不斷滑落,眼睛卻亮得驚人,她指著那缸魚,急聲道:“殿下!它們怕打雷!會嚇死的!”
“幾條魚而已!”宋十一簡直想敲開她的腦袋看看裏麵裝的什麼。
“不是幾條魚!”雲櫻兒卻突然激動起來,反手抓住宋十一的手,她的指尖冰得像鐵,帶著劇烈的顫抖,聲音在雷聲中顯得破碎而執拗,“是生命!是活著的東西!就不能輕易死了!不能!”
她的眼神在這一刻銳利得驚人,甚至帶著某種偏執的瘋狂,仿佛說的不僅僅是魚。
又一道驚雷炸響!
雲櫻兒猛地尖叫一聲,不是害怕雷聲,而是像被這雷聲觸動了某根緊繃的弦,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眼神瞬間渙散,仿佛陷入了某種極大的恐懼和混亂之中,死死攥著宋十一的手,指甲幾乎掐進她肉裏。
“不能死……不準死……血……好多血……”她語無倫次地嘶啞低吼,淚水混著雨水瘋狂湧出,“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殿下……對不起……對不起……”
宋十一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崩潰和巨大力道攥得生疼,雨水模糊了視線,她卻清晰地看到雲櫻兒眼底那蝕骨的絕望和悔恨,那不似作偽的、幾乎要將她自身撕裂的痛苦。
“雲櫻兒!”宋十一用力按住她顫抖的肩膀,試圖將她從夢魘中喚醒。
雲櫻兒卻像是完全聽不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哭得撕心裂肺,渾身冰冷得像一塊鐵。
宋十一不再猶豫,扔掉油紙傘,打橫將徹底失控的人抱起,快步衝回廊下,直奔寢殿。
“傳太醫!燒熱水!”她厲聲吩咐,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急促。
將不斷掙紮哭泣、渾身冰冷濕透的雲櫻兒塞進厚厚的錦被裏,她卻依舊抖得如同風中秋葉,牙齒咯咯作響,反複念叨著“冷”和“對不起”。
宋十一擰了熱毛巾,動作有些僵硬地擦拭她不斷滴水的長發和冰冷的臉頰。觸手所及,一片冰寒。
太醫匆匆趕來,診脈後說是急痛攻心,邪風入體,開了安神驅寒的方子。
藥煎好送來,雲櫻兒卻牙關緊閉,根本無法喂入。
宋十一接過藥碗,試了幾次都失敗。看著雲櫻兒即使在昏迷中也痛苦蹙緊的眉頭和蒼白的臉,她沉默片刻,最終仰頭含了一口苦澀的藥汁,俯下身,捏開雲櫻兒的牙關,將那口藥緩緩渡了進去。
如此反複幾次,一碗藥總算喂完。
雲櫻兒的顫抖漸漸平息,呼吸變得均勻,陷入沉睡,隻是眼角還不斷有淚水滲出。
宋十一坐在床沿,看著這張被淚水浸透、脆弱得不堪一擊的臉,手指無意識地拂過她依舊冰涼的額角。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簷下滴水聲漸歇。
寢殿內燭火安靜燃燒,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
宋十一就保持著這個姿勢,坐了許久。
直到天色微明,雲櫻兒的體溫終於回升,睡得沉了,她才緩緩抽回有些發麻的手臂。
起身時,袖袋中掉出一樣東西——是那個雲櫻兒昨日獻寶似的送來、又被她拒絕的茉莉冷鬆香錦囊。
錦囊被雨水浸透,顏色深了一塊,散發著潮濕的香氣。
宋十一彎腰拾起它,握在掌心,走出了寢殿。
晨光熹微,照亮廊下那缸錦鯉,正在水中安然地擺動著尾巴。
而那株半死不活的海棠,經過一夜春雨的衝刷,枝頭竟似乎萌發出了幾點極細微的、不易察覺的嫩綠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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