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04 更新時間:25-07-25 15:45
鍵盤的敲擊聲在死寂的辦公室裏回蕩,像某種瀕死的節拍器。陳默的眼皮沉得像灌滿了鉛,每一次強行撐開,視網膜上都殘留著屏幕上密密麻麻代碼的綠色重影。淩晨三點十七分。空氣裏彌漫著隔夜外賣的油膩和過度運轉電腦散發的焦糊味。第五天,連續第五天熬到這個點。胃袋空空地痙攣著,提醒他晚飯——如果那桶泡麵能算晚飯的話——早已消化殆盡。喉嚨幹得發痛,手邊水杯裏那點可憐的涼水早就見了底。
“默哥,這模塊…明天能上線吧?”項目經理那張圓胖油膩的臉擠進他模糊的視野,聲音隔著厚厚的疲憊傳來,顯得遙遠而不真實。
陳默張了張嘴,想發出點聲音,卻隻感到一股灼熱的氣流灼燒著氣管。他用力眨了眨眼,試圖聚焦在屏幕上那片跳動的綠色地獄。視野邊緣開始發黑,像劣質墨水滴入清水般暈染開。心髒猛地一抽,不是尖銳的疼痛,而是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碾壓感,仿佛胸腔裏塞滿了濕透的棉絮。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捂胸口,指尖卻隻觸到廉價滌綸襯衫冰冷的布料。
“默哥?默哥!”經理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
陳默的視野徹底被黑暗吞噬。最後看到的,是屏幕右下角那個不斷閃爍的、代表未完成任務的紅色小點,像一隻充滿惡意的眼睛,冰冷地注視著他。鍵盤的敲擊聲、經理的呼喊、空調沉悶的嗡鳴……所有的聲音瞬間被抽離,世界陷入一種絕對的、令人心悸的寂靜。身體仿佛不再屬於自己,輕飄飄地向下墜去,又像是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拖入深淵。意識沉淪前,一個模糊的、毫無邏輯的念頭閃過:媽的,下個月房租……
寒冷。
刺骨的寒冷,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穿透單薄的衣物,狠狠紮進骨髓。緊接著是饑餓,一種掏心挖肺、讓胃袋瘋狂抽搐痙攣的空洞感,伴隨著火燒火燎的灼痛。還有無處不在的惡臭——腐爛的泥土、排泄物的腥臊、某種無法言喻的黴變和死亡混合的氣息——像有生命的粘稠液體,強勢地鑽進鼻孔,堵塞喉嚨。
陳默的意識在無邊的混沌中掙紮。無數破碎的光影和聲音碎片在黑暗中沉浮:老總唾沫橫飛的訓斥、客戶吹毛求疵的郵件、母親在電話裏小心翼翼的叮囑、催繳房租的短信提示音……它們糾纏、碰撞,最終被一股更蠻橫的力量撕碎、攪散。
“呃……”一聲痛苦的呻吟不受控製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他費力地、一點點地撐開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光線湧入,伴隨著灰塵在光柱中狂亂舞蹈的景象。他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穹頂,由粗糙的、帶著裂紋的木頭和茅草搭成,巨大的破洞像怪獸咧開的嘴,透出外麵陰沉沉的天空。冷風毫無阻礙地灌進來,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他躺在一塊冰冷堅硬、凹凸不平的地麵上,身下墊著的隻有一層薄薄的、散發著濃重黴味的幹草。
這是哪裏?
巨大的茫然和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他試圖轉動僵硬的脖子,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哢吧”輕響。視野艱難地移動著:倒塌了一半、布滿蛛網和厚厚灰塵的泥塑神像殘骸,麵目全非,根本看不出原本供奉的是哪路神仙;角落裏蜷縮著幾個模糊的黑影,裹在破爛的麻布裏,一動不動,如同被遺棄的垃圾袋;牆壁是裸露的土坯,遍布著雨水衝刷留下的汙痕和裂縫;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徹底的、令人絕望的衰敗與死寂。
不是夢!身體真實的痛苦,鼻腔裏真實的惡臭,身下冰冷的觸感,都在瘋狂尖叫著告訴他,這絕不是一場噩夢!
他想坐起來,四肢卻像被凍僵的鉛塊,沉重得完全不聽使喚。每一次微弱的嚐試,都牽扯著全身的肌肉,帶來撕裂般的劇痛。胸口悶得發慌,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肺葉深處傳來的、如同破風箱拉動般的“嗬嗬”聲,吸進來的冷空氣像刀子一樣刮著氣管。喉嚨幹渴得如同被砂紙打磨過。
“嗬…水…”他用盡力氣,嘶啞地吐出兩個模糊的音節,聲音微弱得連自己都幾乎聽不清。
角落裏一個蜷縮的黑影似乎蠕動了一下,發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咕噥聲,音調古怪而急促,完全無法理解。另一個黑影被驚動,裹緊了身上的破布,喉嚨裏滾出幾聲同樣意義不明的、帶著濃重痰音的嘟囔,翻了個身,又沉寂下去,仿佛剛才隻是無意識的夢囈。
語言!語言不通!巨大的驚駭如同冰水當頭澆下。陳默的心沉到了穀底。他不再是那個掙紮在都市叢林裏的陳默了。這具身體虛弱、寒冷、饑餓、瀕死,身處一個完全陌生、語言不通、環境惡劣得如同地獄的地方。現代社畜的身份、未完成的代碼、催繳的房租……一切都成了一個荒誕而遙遠的笑話。
就在這時,一種更深的、源自靈魂深處的不適感毫無征兆地襲來。並非身體的痛苦,而是一種強烈的錯位感,仿佛他的靈魂被粗暴地塞進了一個尺寸不合、充滿排斥反應的容器裏。這感覺一閃而逝,快得讓他以為是瀕死的幻覺。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讓他汗毛倒豎。不是身體的冷,而是某種…被窺視的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某個他無法理解的層麵,冰冷地掃過他的存在。這感覺同樣轉瞬即逝,卻在他混亂的意識裏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帶著莫名驚悸的印記。
他艱難地喘息著,目光再次掃過破廟的角落。那個剛才蠕動的黑影,似乎是一個幹瘦得如同骷髏的老婦人。她的眼睛半睜著,渾濁無神,直勾勾地望著破廟漏風的屋頂,嘴唇無聲地翕動,像是在祈禱,又像是在詛咒。她的懷裏,緊緊摟著一個用破布包裹的、小小的、毫無動靜的繈褓。
另一個角落裏,兩個年紀稍大些的孩子,大概七八歲的樣子,同樣瘦骨嶙峋,臉上髒汙得看不清五官。他們擠在一起取暖,眼睛卻死死地盯著老婦人懷裏那個繈褓,眼神裏閃爍著一種令人心寒的、混合了饑餓與某種可怕渴望的綠光。其中一個孩子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極其緩慢地、試探性地朝繈褓的方向挪動了一下。
陳默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嘔吐感湧上喉頭。他猛地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下去。一個在曆史書上讀過、卻從未真正理解的詞,帶著冰冷的血腥味,瞬間攫住了他——易子而食。這不再是紙麵上的文字,而是血淋淋地、正在他眼前無聲上演的、關於生存最殘酷的真相。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比身體的痛苦更甚,比饑餓的折磨更烈。他像一條被拋在滾燙沙灘上的魚,徒勞地張著嘴,卻連一絲希望的水汽都呼吸不到。這就是他的新生?一個在破廟裏等待腐爛、或者成為別人口中食糧的結局?
意識在絕望的泥沼中沉浮,身體的熱量一點點被冰冷的地麵抽走。就在他感覺黑暗即將再次吞噬一切時,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被風聲掩蓋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破廟那扇早已腐朽得隻剩半邊的木門外。
陳默勉力睜開沉重的眼皮。
一個身影擋住了門口本就微弱的光線。來人異常高大,卻佝僂著背,穿著一件髒汙得看不出原色的破爛道袍,油膩的頭發胡亂地用一根枯枝挽著,幾縷灰白散亂地貼在枯瘦的臉頰上。他腰間鬆鬆垮垮地係著一根草繩,掛著一個磨得油亮的黃皮葫蘆,隨著他的動作輕微晃動。一股濃烈到嗆人的劣質酒氣混雜著汗餿味撲麵而來。
一個老道士。一個比這破廟裏的流民看起來好不了多少的、醉醺醺的邋遢老道士。
老道士似乎根本沒在意廟裏的景象,他搖搖晃晃地邁過門檻,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渾濁的眼睛漫無目的地掃過破廟內部,掠過角落裏那令人心頭發緊的景象時,也隻是渾濁的眼珠微微動了一下,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在看一堆無關緊要的石頭。
然而,當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蜷縮在冰冷地麵上、如同破麻袋般的陳默時,那渾濁的眼底深處,似乎有某種極其細微的東西閃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那不是憐憫,不是同情,更像是一個學者在垃圾堆裏偶然瞥見一塊形狀奇特的碎瓷片時,那一瞬間的、純粹的探究。
他停下了搖晃的腳步,就停在陳默身前不遠處。濃重的酒氣幾乎將陳默窒息。他俯視著陳默,那張被風霜和汙垢刻滿溝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陳默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道袍領口堆積的黑色油垢和胡須上沾著的食物殘渣。
“嗬…嗬…”陳默喉嚨裏發出無意義的聲響,試圖引起注意,哪怕是一點點的注意。他不知道自己想要求什麼,求救?還是僅僅想確認自己還活著,還被“看見”著?
老道士歪了歪頭,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酒葫蘆。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發出含混不清的嘟囔,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根骨…差勁…死相…倒是…幹淨…”
陳默完全聽不懂。那語調古怪,音節短促而含混,與他剛剛聽到的流民囈語也截然不同。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老道士渾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肮髒破爛的皮囊,落在他身體內部某個更深的地方。那目光帶著一種冰冷的審視,讓他靈魂深處泛起一陣莫名的寒意,仿佛自己成了砧板上等待解刨的魚。
老道士渾濁的眼珠似乎又轉動了一下,掠過陳默那張因痛苦和絕望而扭曲的年輕臉龐,最終,停留在他那雙眼睛裏。即使瀕臨死亡,那瞳孔深處,似乎仍殘留著一絲微弱的不甘,一絲源自另一個世界的、未被徹底磨滅的微光。
“嘖…眼神…倒還清亮…”老道士含混地又咕噥了一句,聲音裏聽不出是讚許還是嘲諷,或者僅僅隻是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他頓了頓,像是在思考一個極其無聊的問題,又像是在權衡什麼。
然後,他做出了一個讓陳默完全無法理解的動作。
那隻枯瘦、指甲縫裏滿是黑泥的手,隨意地伸進油膩道袍的懷裏,摸索著。掏出來的,不是食物,也不是藥品,而是一本……冊子。
一本比老道士本人還要邋遢的冊子。
冊子很小,約莫巴掌大,厚度也一般。封麵和書頁呈現出一種被反複揉搓、浸泡又曬幹的深褐色,邊緣卷曲破爛,沾滿了黑黃色的、凝固的油汙,甚至還有幾塊可疑的暗紅色汙漬,散發著濃重的油脂、汗臭和劣酒混合的惡心氣味。書頁粘連在一起,似乎曾被某種粘稠液體浸泡過,上麵模糊地能看到一些扭曲的墨跡和線條,完全看不出內容。
老道士像是丟一塊用過的抹布,或者一塊啃完的骨頭,極其隨意地將那本油膩惡心的冊子朝著陳默的方向輕輕一拋。
“啪嗒。”
冊子落在陳默臉旁冰冷的地麵上,濺起一小片塵土。一股更濃烈的混合怪味衝入陳默的鼻腔。
“氣…沉…眠…活…看命…”老道士含混地、極其敷衍地吐出幾個破碎的音節,像是在念誦,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看也沒再看陳默一眼,也沒看那本冊子,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濃烈的酒氣再次彌漫開來。然後,他搖晃著那高大的、佝僂的身軀,步履蹣跚地轉過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破廟門外那片陰沉的光線裏。
濃重的酒氣和絕望的冰冷重新包裹住陳默。
他躺在那裏,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絕望幾乎將他撕裂。這就是他瀕死之際唯一的“奇遇”?一個醉鬼隨手丟下的垃圾?氣沉?眠?活?看命?這幾個破碎的音節如同惡魔的囈語,在他混亂的腦海裏盤旋。
破廟裏死寂一片,隻有角落裏那兩個孩子盯著繈褓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一樣纏繞過來。
陳默的視線,卻死死地釘在臉旁那本散發著惡臭的油汙冊子上。那是垃圾?還是……溺水者眼前唯一一根漂浮的稻草?他的意識在絕望的深淵邊緣掙紮,求生的本能和對這荒謬“饋贈”最後一絲不甘的、微弱的懷疑,如同風中殘燭,劇烈地搖曳著。
就在他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眼角的餘光似乎捕捉到一點極其細微的反光。那本油膩冊子破爛的封麵一角,在透過破廟屋頂窟窿的、微弱的、冰冷的月光照射下,似乎……極其短暫地、反射過一絲溫潤的、絕非油汙所能產生的奇異光澤。像某種深埋淤泥的玉石,在月光下偶然展露的驚鴻一瞥。
是幻覺嗎?是瀕死的錯覺嗎?
陳默不知道。無邊的黑暗終於徹底吞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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