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16 更新時間:25-08-08 17:50
七月底的濟臨市,暑氣正盛,蟬鳴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市局刑偵支隊辦公室裏,那台服役多年的老空調發出沉悶的喘息,竭力對抗著窗外洶湧的熱浪。鍵盤的敲擊、電話的鈴聲、同事壓低的交談,都在這片悶熱中浮動,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倦意。
陳南星伏在桌前,整理著厚厚一摞卷宗。紙張特有的幹燥氣息混合著空調的微塵味,鑽進鼻腔。幾周前那場讓他狼狽不堪、心緒難平的風波,似乎已被這日複一日的瑣碎工作暫時掩埋。他機械地核對著頁碼,指尖劃過接報案登記表、立案決定書、現場勘查筆錄……確認無誤,拿起那枚沉甸甸的藍色歸檔章,蘸上鮮紅得刺眼的印泥,就在印章即將落下的瞬間——
手機在桌麵瘋狂震動,屏幕上躍動著“媽媽”二字。接通,母親喜悅中帶著急促的聲音撞進耳膜:“星星!快點回來!你之前幫助的那位老太太,他們一家人一起來家裏了!來謝謝你的,非要請咱們全家吃飯,人都到咱家了!”
南星的手一滯,印章懸在半空:“啊?怎麼這麼突然?之前不是說……”
“哎呀!”母親的聲音不容置疑,“老太太康複好了,非得親自登門!還帶了麵錦旗呢!說是先送到你們單位傳達室了!你快回來吧,人家一片誠心,我們不好推辭啊!”
南星閉了閉眼,隻能應道:“好,媽,我知道了,這就回去。”
推開門,一股空調的涼氣和人聲的熱浪撲麵而來。客廳裏人聲鼎沸,於奶奶中氣十足的說話聲、母親溫婉的應和、父親爽朗的笑談,還有陌生的、屬於中年男女的客套寒暄,交織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瞬間填滿了整個房間。氣色明顯紅潤的於奶奶正親熱地拉著南星母親的手,於母也坐在一旁說著什麼,於父和南星父親聊著天。南星的目光,幾乎是帶著某種雷達般的本能,瞬間就穿透這片喧鬧,鎖定了沙發角落那個身影——於承皓!
他依舊穿著那身幹淨卻普通的襯衫,坐姿挺直卻透著僵硬,低著頭,專注地盯著腳下地磚的縫隙,仿佛能從中研究出宇宙的奧秘。開門聲驚動了他,他猛地抬起頭。
四目,猝然相對。
於承皓鏡片後的瞳孔驟然收縮,清晰地映出震驚、錯愕,以及一絲南星之前未曾見過的、更深沉的不安。顯然,這次相遇,也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南星眼睛微微瞪大,一句帶著錯愕的低語不受控製地滑出口:“啊?你?”
這聲疑問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陳媽好奇地問:“怎麼……星星,你倆認識?”
“不認識!”南星斬釘截鐵地回答,快得幾乎沒有間隙。下一秒,那張俊朗的臉上已經綻放出極具感染力、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深深的酒窩盛滿了“驚喜”:“奶奶!您身體好啦?看著精神真好!叔叔阿姨,你們太客氣了,還專門跑一趟!”他熱情洋溢地招呼著於家長輩,聲音清亮悅耳,充滿了真誠。他的目光像精準的探照燈,掃過客廳每一處,卻唯獨在於承皓身上做了徹底的留白——極其自然地、毫無停頓地掠過,仿佛那角落隻是一團無意義的空氣,一個無關緊要的背景板。
於奶奶激動地拍著沙發:“快過來孩子!就是這孩子幫了我呀!救命恩人哪!”於父也趕忙站起來,伸出寬厚的手與南星相握,樸實的臉上滿是感激。南星快步上前,自然地半蹲在於奶奶身邊,握住老人溫暖的手:“奶奶,您別這麼說,您看著恢複這麼好,比什麼都強!”於奶奶絮絮叨叨地訴說著感激,反複念叨著“多虧了你,不然,我老太婆現在還不知道什麼樣呢…”
稍作寒暄,一行人下樓前往預訂的飯店。於父於母小心地攙扶著於奶奶走在前麵,南星父母在一旁陪著說話。南星和於承皓被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後麵幾步。夜色悄然浸染天空,天邊殘留著一抹淡紫的霞光,小區路燈昏黃的光暈將他們的影子拖得細長,在腳下時而交疊,時而分離。沉默像一層粘稠的、無形的膜,包裹著兩人之間那一步半的距離。前方長輩的低語和笑聲模糊傳來,更襯得他們之間的寂靜震耳欲聾。隻有鞋底摩擦地麵的細微聲響,帶著一種刻意放輕的僵硬。
走了一段,樹影婆娑處,於承皓似乎終於凝聚了巨大的勇氣。他微微側過身,視線卻固執地黏在幾步外一個毫無特色的花壇上,聲音低沉沙啞,語速緩慢得近乎艱難,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我奶奶……她恢複得很好。她……一直記著你。”他停頓了一下,喉結上下滾動,仿佛咽下了更多未出口的話,“……那天……謝謝你。”最後三個字輕飄飄的,仿佛隨時會被晚風吹散,消失在漸濃的暮色裏。
南星沒有側頭,目光筆直地望向前方父母模糊的背影,下頜線在昏暗中繃緊,顯出幾分冷硬的弧度。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字字分明:“於先生,不用謝我。我是警察,無論倒下的是誰,我都會救,這是我的職責。”話語裏的疏離感冰冷刺骨,每一個字都在用力地劃清界限,比這夏夜的涼風更讓人心底生寒。說完,他腳下明顯加快了步伐,迅速拉近了與前方長輩的距離,徹底終結了這場短暫到近乎殘忍、卻又重若千鈞的對話。
飯店包廂,燈火通明,圓桌鋪著雪白的桌布,映著精致的碗碟。於奶奶熱情地拍著身邊的位置:“南星,來,坐奶奶旁邊!挨著奶奶!”
南星笑著應聲坐下。
於奶奶隨即看向自己孫子,不容置疑地招呼:“承皓,別坐那麼遠,過來,坐這邊,挨著南星坐!照顧人家吃飯。”
於承皓的身體瞬間僵硬如石,臉上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尷尬。他幾乎是磨蹭著站起身,極其緩慢地挪到那個被指定的位置——南星的右側。落座時,身體下意識地、最大限度地向一邊傾斜,與南星之間,硬生生隔開了一道無形的鴻溝。
南星仿佛完全沒有感知到身邊多了一個巨大的存在。他化身溫暖的小太陽,笑容燦爛,給於奶奶夾軟爛的燉肉,回應於父於母真摯的感謝和關切的詢問,還不忘和父母輕鬆地打趣兩句。他遊刃有餘地溫暖著桌上的每一個人,製造著和諧融洽的氛圍。然而,他所有的動作軌跡、眼神落點、話語流向,都精準無比地繞開了右側那方寸之地——於承皓所在的領域。
被強行釘在這個離南星最近卻又最遠的位置,於承皓如同被無形的枷鎖牢牢禁錮。他全程低著頭,視線被牢牢鎖在自己麵前那兩三盤菜上。夾菜的動作僵硬而遲緩,筷子隻敢伸向離自己最近的那一小塊區域。於母輕聲提醒:“承皓,別光顧著自己吃,給星星也夾點那個蝦仁,就在你手邊。”
於承皓握著筷子的手猛地頓在半空,身體瞬間繃緊,指節微微發白。他似乎在經曆一場激烈的內心掙紮,目光極其飛快地、近乎倉皇地瞥了一眼近在咫尺卻如同隔著天塹的南星。南星卻恰在此時,微微傾身,專注地聽著於奶奶說話,唇角帶著溫和的笑意,對身邊這無聲的驚濤駭浪,置若罔聞。
於承皓眼中的微光黯了下去,一絲頹然掠過。他最終隻是默默地、帶著一種認命般的沉重,收回了懸在蝦仁上方的筷子,繼續埋頭於自己麵前那方狹窄的“安全區”。整個飯局,除了用“嗯”、“好”、“還行”這類詞勉強回應長輩的零星問話,他幾乎完全沉默。包廂裏越熱鬧,就越發凸顯出他內斂笨拙、格格不入的局促。
飯畢,於家又是一番千恩萬謝。南星和父母將他們送到飯店門口,看著於家四人上了車。車窗搖下,於奶奶還在殷殷揮手,於父於母再次道謝。於承皓坐在後座靠窗的位置,路燈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滅,他垂著眼,沒有看過來。
車子緩緩駛離,彙入街燈的車流,尾燈的紅光在夜色中閃爍了幾下,最終消失在拐角。
回到家中,那股飯局的熱鬧喧囂瞬間被屋內的寂靜取代,隻留下淡淡的飯菜餘味。客廳茶幾上,安靜地躺著一個卷起來的紅布卷——正是於家送到單位傳達室的那麵錦旗。
母親將它拿起,小心地展開。紅底金字的錦旗在燈光下顯得格外醒目——“扶危救困恩情重,品德高尚好青年”。母親感歎:“這家人真是有心了,寫得真好!星星,這錦旗是你的榮譽,是你見義勇為的見證,收好了!”
南星看著那鮮豔奪目的紅,那熠熠生輝的金字,僵硬的的微微一笑。他點點頭,沒說話,沉默地走過去,從母親手中接過錦旗。指尖觸碰到光滑冰涼的緞麵,那紅色刺得他指尖似乎都微微發燙。他動作利落地將錦旗重新卷好,握在手裏,像握著一塊灼熱的炭。
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隔絕了外麵的世界。他沒有開大燈,隻擰亮了書桌上的台燈。暖黃的光暈下,他將那卷紅布隨手放在了書桌最靠裏的角落。那抹濃烈的紅色,在一片書本、文具和電腦構成的冷色調中,顯得如此突兀、格格不入,像一道無法忽視的傷口。
他站在原地,沒有坐下。目光沉沉地鎖在那錦旗上。眼前卻不受控製地閃過飯桌上於奶奶緊握他手時的溫暖觸感,閃過於父於母眼中質樸的感激,閃過小區路燈下於承皓那笨拙生硬、被風吹散的“謝謝”,閃過飯桌上自己刻意無視對方時,對方那低垂的、帶著難堪和隱忍的側臉……還有更早之前結下的梁子……種種畫麵交織翻湧,像一團亂麻,堵在胸口,憋悶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煩躁如同藤蔓纏繞上來。他猛地抬手,用力抓了抓自己的頭發,指腹按壓著發根,帶來一陣輕微的刺痛感。
這場所謂的“謝恩宴”,非但沒有解開任何心結,反而像一塊巨石狠狠砸入看似平靜的湖麵,激起的漣漪之下,是更加洶湧、更加深沉的漩渦。那個名叫於承皓的陰影,非但沒有消散,反而變得更加清晰、更加沉重,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書桌上的台燈光線,似乎也無法穿透這沉鬱。他盯著那麵錦旗,隻覺得那象征榮譽的、鮮豔欲滴的紅色,此刻像淬了毒的針,一下下,紮得他眼睛生疼。
你的職責?我的感激?
還是……那糾纏不清、避無可避的……
你的,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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