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7196 更新時間:25-08-14 08:02
上海鐵路醫院複健中心的消毒水氣味似乎還頑固地黏在鼻腔裏,混合著懸吊帶勒緊骨盆的觸感和深層肌肉被喚醒時的酸脹刺痛。
蘇蔏靠在虹口區老式公房略顯硬板的沙發裏,窗外是上海特有的、被高樓切割成幾何形狀的灰藍色天空。茶幾上攤著秦主任開出的複健計劃表,密密麻麻的時間點和專業術語像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牢牢罩住。
“筋膜鬆解術(每周二、四、六上午)”
“懸吊訓練S-E-T(配合鬆解時間)”
“核心激活訓練(每日居家,晨起/睡前)”
“注意事項:避免久站(>30min)、負重(>5kg)、突然扭轉…”
最後一行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蘇蔏眼底。避免久站?負重五公斤?他突然覺得無比荒謬。
一個跑長途列車的乘務員,服務區段動輒幾千公裏,車廂就是移動的戰場。超員時的站立疏導、幫旅客托舉沉重的行李、彎腰整理臥具檢查設備……哪一樣不是日常?哪一樣能輕於五公斤?哪一次站立能短於半小時?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後腰深處那道頑固的鈍痛在寂靜中似乎又清晰了幾分,無聲地嘲笑著他的掙紮。
接受褚燼言的安排去治療是一回事,可這治療的要求,簡直是要把他的工作連根拔起。請假?調崗?去一個清閑的崗位看著列車駛離站台?光是想想,一股冰冷的窒息感就扼住了喉嚨。
他舍不得,舍不得車廂裏的人間煙火,舍不得那份看著旅人平安抵達的微光,更舍不得……那抹在混亂中總能讓他心安的深藍。
手機屏幕突兀地亮起,是褚燼言的信息,簡潔得如同工作指令:
下周一19:00,烏魯木齊站西調車場入口。穿便服,帶手電。
Z40次備品檢查(特殊任務)。
“特殊任務?”蘇蔏皺眉,手指懸在回複框上。
乘警和列車員的職責雖有交集,但備品清點這種細致活兒,通常輪不到乘警插手,更遑論“特殊任務”還點名要他參與。
褚燼言又在搞什麼名堂?他想起醫院裏那句斬釘截鐵的“管你,不是商量”,心頭那點剛被治療折騰得偃旗息鼓的煩躁又隱隱冒頭。這家夥的“管”,簡直是無孔不入,霸道得令人發指。
烏魯木齊的夜風,帶著白日驕陽炙烤後殘留的幹燥熱意和戈壁深處特有的粗糲沙塵氣,撲麵而來。
蘇蔏穿著簡單的灰色運動外套和長褲,按照信息指示,提前十分鍾抵達了西調車場入口。
這裏遠離燈火通明的主站房,巨大的陰影裏,隻有幾盞孤零零的高壓鈉燈投下昏黃的光暈,勉強勾勒出遠處層層疊疊、如同鋼鐵巨獸般蟄伏的車列輪廓。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機油味、鐵鏽味和枕木浸染的防腐油氣息。
入口處鐵門緊閉,旁邊一個簡陋的值班崗亭亮著微弱的燈光。蘇蔏正猶豫著是否上前詢問,一道熟悉的身影已從崗亭旁的陰影裏走了出來。
褚燼言也穿著便服——一件洗得發白的黑色工裝夾克和深色長褲,身形在昏暗中依舊挺拔如鬆。他手裏拿著一個強光手電筒,光線被他用手掌半掩著,隻在地上投下一圈朦朧的光斑。
“這邊。”褚燼言的聲音低沉,帶著夜風的涼意。他朝蘇蔏略一頷首,便轉身走向崗亭。
值班的是個頭發花白、穿著鐵路製服的老工人,正戴著老花鏡看報紙。褚燼言似乎與他熟識,低聲交談了幾句,遞過去一包未開封的香煙。
老工人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在褚燼言臉上停留片刻,又掃了一眼他身後的蘇蔏,沒多問,隻從腰間解下一串沉重的黃銅鑰匙,摸索著打開了旁邊一扇僅供一人通行的小鐵門。
“老規矩,別碰設備,注意腳下。”老工人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西北口音。
“謝了,劉師傅。”褚燼言點頭,側身示意蘇蔏跟上。
穿過小門,仿佛踏入了一個被遺忘的鋼鐵世界。巨大的調車場在眼前鋪展開來,遠比在遠處看著更加震撼。
無數條鐵軌如同冰冷的琴弦,平行延伸至黑暗深處。上麵停滿了各種型號的貨車車廂:深綠色的棚車像沉默的方盒子,油罐車黝黑的罐體反射著微光,敞車堆積著煤炭或礦石,如同連綿的黑色山丘。
空氣中機油和鐵鏽的味道更加濃烈,還夾雜著煤炭的粉塵氣息。
遠處,一台橘黃色的調車機車(DF7G型內燃機車)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蟻,車頭大燈刺破黑暗,發出低沉而有力的轟鳴。
它正拖拽著長長的一列空棚車,緩慢地在密集的軌道網中穿梭。
伴隨著機車有節奏的排氣聲和車輪碾過軌縫的“哐當”巨響,是調車員手持信號燈發出的、穿透力極強的呼喊和尖銳的哨音,在空曠的場地上回蕩,指揮著車列的每一次前進、後退、分解、連掛。
“嗚——嗚——”機車汽笛短促地鳴響了兩聲,雪亮的光柱掃過蘇蔏的臉,又迅速移開。緊接著,“哐嘡!哐嘡!”幾聲沉悶而巨大的金屬撞擊聲從不遠處傳來——那是車輛連掛緩衝器猛烈撞擊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驚心動魄,腳下的地麵都似乎隨之微微震動。
蘇蔏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這是與客運站台截然不同的世界,粗糲、原始、充滿了鋼鐵碰撞的力量感和一種近乎野蠻的秩序。
他緊跟在褚燼言身後,小心地避開腳下散落的道砟和偶爾橫亙的鐵鏈、枕木。褚燼言的步伐沉穩而熟悉,顯然對這裏的地形了如指掌。他手中的強光手電偶爾抬起,光束精準地掃過前方,照亮濕滑的油漬、突兀的螺栓頭或是軌道間不易察覺的凹坑,無聲地為蘇蔏開辟著安全的路徑。
“特殊任務呢?”蘇蔏忍不住問,聲音在巨大的機車轟鳴和金屬撞擊聲中顯得微弱。
褚燼言沒有回頭,聲音混在噪音裏傳來,卻異常清晰:“跟著,別掉隊。”
兩人在鋼鐵叢林的縫隙中穿行。
褚燼言帶著他繞過幾列停靠的罐車,又小心地穿過一組正在緩慢移動的敞車車底(需要彎腰快速通過)。
最終,他們停在了一列深褐色、看起來格外陳舊甚至有些破敗的車列尾部。
與前麵那些高大的棚車、罐車不同,這節車廂顯得格外低矮窄小,像個被時代遺忘的小盒子。
車體油漆斑駁脫落,露出底下暗紅色的鐵鏽。
一側的車門敞開著,黑洞洞的入口懸在離地麵一米多高的地方,下麵歪歪扭扭地靠著一架鏽跡斑斑、僅有兩三級踏板的簡易鐵梯。
“守車。”褚燼言用手電光束示意了一下這節不起眼的小車廂,言簡意賅地解釋,“貨運列車尾車。過去掛它,是給運轉車長(車長)用的,瞭望、監控列車尾部,遇險時手動扳緊急製動閥。”他用手電光掃了一下車廂尾部外壁上掛著的一個同樣鏽跡斑斑的閥輪手柄,“現在,全列裝了可控列尾裝置(KLW),能無線傳輸尾部風壓、控製尾部放風製動。這東西,”他拍了拍冰冷的車皮,“淘汰了。”
蘇蔏仰頭看著這節孤零零的守車。它像一位被遺棄在鋼鐵洪流邊緣的老兵,沉默地訴說著鐵路貨運曾經的歲月。淘汰品……他心頭莫名地觸動了一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悄然共鳴。
“上去。”褚燼言用手電光照亮了那架搖晃的鐵梯,“裏麵安全。”
蘇蔏依言,抓住冰冷的鐵梯扶手,小心翼翼地攀爬上去。鐵梯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鑽進守車內部,一股濃重的灰塵、腐朽木料和機油混合的氣味撲麵而來。內部空間極其狹小,隻有幾平方米。
靠車尾一側是落滿灰塵的瞭望窗,窗玻璃髒汙得幾乎不透光。靠車頭一側有一個固定在地板上的、同樣布滿灰塵的舊木箱,大概曾充當座椅或桌子。
角落裏散落著一些廢棄的棉紗和不知名的金屬零件。地板是厚實的木板,踩上去發出空洞的回響。
褚燼言緊隨其後爬了上來。狹小的空間因為他的進入顯得更加逼仄。他反手關上了那扇沉重的鐵門,隔絕了外麵大部分喧囂的噪音——機車的轟鳴、車輛的撞擊、調車員的呼喊,瞬間變得遙遠而沉悶,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守車內陷入一片相對安靜的昏暗,隻有從髒汙的瞭望窗透進來的、遠處調車機車大燈掃過的微弱光柱,以及褚燼言手中強光手電穩定投射的光束。
褚燼言用手電光掃了掃滿是灰塵的木箱,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方格子大手帕,隨意地鋪在上麵,示意蘇蔏:“坐。”
蘇蔏猶豫了一下,依言坐下。
木箱冰冷堅硬,透過薄薄的手帕也能感受到那股涼意。
褚燼言則直接靠坐在他右邊的車壁上,屈起一條長腿,手電筒被他放在腳邊,光束向上,在天花板投下一片朦朧的光暈,勉強照亮了兩人之間狹小的空間。
沉默在狹小的守車裏彌漫開來,混合著灰塵的味道。隻有兩人輕微的呼吸聲和外麵隱約傳來的、被鐵皮過濾過的遙遠噪音。
蘇蔏有些不自在,這密閉的空間和近在咫尺的褚燼言帶來的壓迫感,比外麵巨大的調車場更甚。他想起褚燼言短信裏所謂的“特殊任務”,忍不住再次開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備品檢查……需要在這種地方?”
褚燼言沒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側過頭,目光似乎穿透了那扇髒汙的瞭望窗,投向外麵無垠的黑暗。
過了片刻,他才緩緩轉回頭,墨黑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看向蘇蔏,裏麵沒有戲謔,隻有一種沉靜的認真。
“守車是列車的眼睛,也是最後的防線。”他的聲音低沉平緩,在狹小的空間裏帶著奇特的共鳴,“檢查它的存在狀態,確認它被淘汰的原因是否徹底,評估在極端情況下(比如KLW失效、通信中斷)是否還有啟用它的預案……這些,都算備品安全的範疇。”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蘇蔏臉上,“尤其對於跑長線、可能遭遇複雜情況的乘務人員,了解這些冗餘備份的曆史和原理,是安全意識的延伸。”
他的解釋聽起來無懈可擊,帶著乘警特有的嚴謹邏輯。但蘇蔏卻敏銳地捕捉到一絲刻意為之的痕跡——褚燼言什麼時候需要拉著一個列車員來延伸這種級別的安全意識了?
沒等蘇蔏細想,褚燼言忽然動了。他拿起腳邊的手電筒,沒有對著守車內,而是抬手,將那道凝聚的、冷白色的強光束射向了守車頂部唯一一扇小小的、蒙著厚厚灰塵的天窗。
“嗤啦——”
光束穿透了天窗上堆積的塵垢,如同利劍刺破黑暗,筆直地射向深邃的夜空。
蘇蔏下意識地順著那道光束望去。
下一秒,他屏住了呼吸。
守車內的昏暗與外麵調車場的燈火被徹底隔絕。褚燼言手電筒的光束,像舞台的追光燈,精準地刺穿了這狹小空間上方唯一的窗口,在無盡的夜幕中清晰地開辟出一條光之通道。
光柱之外,是令人震撼的、在城市中永遠無法看到的浩瀚星河。
深邃的夜幕如同最華貴的黑色天鵝絨,上麵綴滿了密密麻麻、璀璨奪目的星辰。
它們不再是城市燈光汙染下模糊黯淡的微光,而是清晰、明亮、冰冷又熾烈地懸掛在無垠的虛空之中。銀河,那條橫貫天際的、由無數星辰彙聚而成的朦朧光帶,此刻清晰得如同流淌著碎鑽的河流,從東北方的地平線一直傾瀉到西南的天際,磅礴而靜謐。
光柱的邊緣,幾顆格外明亮的星辰閃爍著鑽石般銳利的光芒。
“看那裏。”褚燼言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他手腕極其穩定地控製著手電光束的方向,光柱如同無形的教鞭,精準地指向銀河邊緣一顆異常明亮的白色星辰。
“木星。”褚燼言的聲音如同最專業的導航員,字正腔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太陽係最大的行星。此刻視星等約-2。5,是夜空中除金星外最亮的自然光點。”光束微微移動,指向木星旁邊一顆稍暗、散發著柔和黃色光芒的星星,“那是土星,帶著它的光環。雖然肉眼看不見光環,但它的位置很穩定。”
光柱再次劃動,指向更高處一片由七顆亮星組成的、形狀清晰的勺狀星群:“北鬥七星。
鬥柄指向東方,是春季的指向標。”光束順著鬥柄的方向延伸,“沿著鬥柄弧度延伸線,那顆橙紅色的亮星,是牧夫座的大角星。”光束沒有停歇,如同精密的儀器,迅速轉向另一片星空,“天頂附近,那顆藍白色的、非常亮的星,是織女星(天琴座α星)。它和那邊那顆稍暗的、隔著銀河相望的白色亮星——天津四(天鵝座α星),還有東北方向低空那顆紅巨星——心宿二(天蠍座α星),組成了夏季大三角。”
褚燼言的聲音在寂靜的守車裏流淌,清晰、穩定、帶著一種與星空同頻的宏大韻律。
他對手電光束的控製精準到令人驚歎,每一顆他點出的星辰,都被那束冷白的光清晰地勾勒出來,如同被標注在深藍的幕布上。
他不僅說出它們的名字,甚至能報出它們此刻的視星等、所屬星座、以及在天球坐標係中的位置關係。這份對星空的熟稔程度,簡直比列車廣播裏的到站播報還要準確流暢。
蘇蔏仰著頭,脖頸拉出脆弱的弧度,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和耳邊的聲音攫住了心神。他清澈的眼眸裏倒映著璀璨的星河和那道不斷移動的、如同神祇畫筆般的光束。
戈壁灘待避站那夜的星空碎片般湧回腦海,但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震撼,也更加……私人。褚燼言的聲音不再是公共廣播裏的機械播報,而是隻為他一人進行的、專屬的星辰導覽。
當光束指向一顆相對暗淡、需要仔細辨認的星星時,蘇蔏下意識地微微眯起眼,身體前傾,努力追尋著光柱的指引。
這細微的動作牽動了後腰的舊傷,一陣熟悉的酸脹感傳來,讓他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疼?”褚燼言的聲音幾乎立刻響起,光束瞬間從遙遠的星辰收回,落回了守車內,穩穩地停在蘇蔏腳邊的地板上。狹小的空間重新被柔和的光暈充滿。
蘇蔏愣了一下,隨即搖頭:“沒……就是看得有點久。”他掩飾性地揉了揉後頸,避開了褚燼言過於敏銳的視線。
那道傷疤的存在感,在這片星辰的注視下,似乎也變得更加清晰。
褚燼言沒再追問,隻是將手電的光束調暗了些,不再直射天窗,讓更多的自然星光溫柔地灑落進來。
他靠回車壁,沉默了片刻。守車裏隻剩下兩人輕微的呼吸聲和外麵遙遠的、如同背景低音般的調車噪音。
“小時候,”褚燼言忽然開口,聲音比剛才低啞了一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遙遠感,“在西北,跟著爺爺巡線。戈壁灘上,沒燈的地方,夜裏就靠星星認路,看時辰。”他的目光似乎又飄向了窗外那片浩瀚的星海,“後來在警校,野外生存,夜間追蹤,星圖也是必修課。哪顆星在什麼季節什麼位置升起落下,亮幾等,都得刻在腦子裏。”他頓了頓,語氣裏帶上一點自嘲,“刻得太深,說話也像在背規程。”
蘇蔏靜靜地聽著。
這是他第一次聽褚燼言主動提起自己的過去。沒有煽情,沒有渲染,隻是平鋪直敘地陳述著事實。
但在這平淡的敘述裏,蘇蔏仿佛看到了一個沉默的少年,在無垠的戈壁星空下,跟著長輩辨認星辰,將那份遼闊與孤寂刻入骨髓;又看到一個年輕的警校學員,在嚴苛的訓練中,將冰冷的星圖化為生存和職責的本能。那份刻入骨子裏的“字正腔圓”,原來並非冷漠,而是另一種形式的烙印。
“蘇州河邊的星星,”蘇蔏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這份難得的平靜,也像被褚燼言的坦誠所觸動,無意識地接了下去,“就少多了,也暗。小時候,我家就住在河邊。夏天晚上,跟外婆坐在弄堂口乘涼,搖著蒲扇。河上有運沙船開過,”突突突”的聲音,船頭的燈黃黃暗暗的,在水裏拉出好長的影子。那時候,就使勁仰著頭,在樓縫裏找星星……找到一顆特別亮的,就高興半天,覺得它是在跟我打招呼。”他的嘴角微微彎起,沉浸在久遠的、帶著水汽和蒲扇清香的回憶裏,眼神變得柔和而悠遠,“外婆說,那是”天燈”,照著晚歸的人回家……”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帶著一絲懷念的悵惘。弄堂裏的夏夜、外婆的蒲扇、河麵上昏黃的船燈和樓宇夾縫中倔強閃爍的星辰……這些溫暖的碎片,與眼前這片戈壁深處浩瀚無垠的星海,形成了奇異的映照。
一個是江南水鄉的溫潤記憶,一個是西北邊陲的壯闊當下,卻都指向同一片星空下,不同的人生軌跡。
守車內陷入一片溫柔的寂靜。
星光無聲流淌,勾勒出兩人相對而坐的輪廓。褚燼言的目光落在蘇蔏沉浸在回憶中、顯得格外柔和寧靜的側臉上。那些關於江南水汽、弄堂口、外婆和天燈的敘述,像一陣溫潤的風,拂過他心頭常年被戈壁風沙打磨出的粗糲。
就在蘇蔏以為話題會隨著回憶的餘韻悄然結束時,褚燼言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沉默。
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蘇蔏臉上,墨黑的眼眸在星光的映襯下,翻湧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深沉而專注的情緒。
“下次休班,”褚燼言開口,語速平緩,帶著一種奇特的鄭重,仿佛在宣布一項重要的決定,“去黃浦江輪渡?”
不是疑問,更像是陳述。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刻意的浪漫,甚至帶著點乘警安排工作的生硬口吻。
但就是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蘇蔏猛地抬起頭,撞進褚燼言那雙深邃的眼眸裏。那裏麵沒有戲謔,沒有試探,隻有一片沉靜的、如同腳下鐵軌般堅實的篤定。
黃浦江輪渡?他剛剛才提起蘇州河邊的童年碎片……褚燼言這是在……邀請他?一種強烈的、混合著難以置信的悸動和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衝散了之前的悵惘和腰間的鈍痛,讓他指尖都微微發麻。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星光下,褚燼言的臉部輪廓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格外分明,那沉靜而專注的眼神,仿佛帶著某種魔力,將他牢牢吸附。
心跳在胸腔裏瘋狂擂動,撞擊著耳膜。
就在這時,一陣無法抗拒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高度緊繃的神經在星空、回憶和這突如其來的邀約衝擊下驟然鬆弛。
多日旅途的勞頓、複健治療的消耗、情緒的劇烈起伏,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蘇蔏的眼皮變得無比沉重,視野裏的星光和褚燼言的身影開始模糊、旋轉。
他努力想保持清醒,想回應那句關於輪渡的邀約,但身體的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拖拽著他。頭不受控製地、極其輕微地向旁邊一歪,一點一點地,最終,極其自然地、帶著毫無防備的信任,輕輕枕在了褚燼言屈起的那條腿的膝蓋上。
溫熱的觸感隔著薄薄的衣料傳來。
褚燼言的身體瞬間僵直!
靠坐著的脊背繃得像一塊鐵板,屈起的那條腿更是如同被焊死在地板上,紋絲不動。他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攥緊,指關節在黑暗中發出輕微的“哢”聲。墨黑的瞳孔驟然收縮,難以置信地看著枕在自己膝頭的那顆毛茸茸的腦袋。
蘇蔏的呼吸很快變得均勻而綿長,額前柔軟的碎發隨著呼吸微微起伏,輕輕掃過褚燼言的褲料。他睡著了。
在褚燼言發出那個近乎笨拙的邀約之後,在守車這片被遺忘的鋼鐵角落裏,在漫天星河的無聲注視下,毫無防備地沉入了夢鄉。
褚燼言僵硬地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敢動。手電筒的光束早已因無人操控而歪斜,在角落裏投下一片朦朧的光斑。
狹小的守車裏,隻剩下蘇蔏清淺的呼吸聲和他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星光溫柔地灑落,勾勒著蘇蔏沉睡的側臉輪廓,也勾勒著褚燼言如同雕塑般凝固的身影。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隻緊握成拳的手,懸在半空,指關節處那道舊疤在星光下泛著微光。
他看著蘇蔏近在咫尺的、毫無防備的睡顏,指尖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極其輕柔地、如同觸碰易碎的星光般,拂開了垂落在蘇蔏額角的一縷汗濕的碎發。
指尖觸碰到溫熱的皮膚,細膩的觸感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
褚燼言猛地收回了手,仿佛被燙到一般。他深吸了一口帶著鐵鏽和灰塵味道的空氣,強迫自己將目光從蘇蔏臉上移開,投向那扇小小的、布滿灰塵的天窗之外。
銀河浩瀚,亙古長存。無數星辰在深邃的夜幕中無聲閃耀,如同億萬年前一樣,冷漠地注視著這顆星球上渺小的悲歡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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