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8614 更新時間:25-08-19 08:02
臘月二十八,上海站穹頂之下,是沸騰的人間熔爐。巨大的聲浪如同實質的潮水,洶湧地拍打著每一個試圖進入其間的個體。
各色方言激烈地碰撞、交融,裹挾著歸家的急切、年貨的累贅和長途奔波的焦灼;行李箱拖輪的噪音連綿不絕,尖銳刺耳;廣播員字正腔圓的提示淹沒在更洶湧的人聲裏。
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混合著汗味、方便麵調料包的辛辣、劣質煙草的嗆人煙霧,以及一種被無限壓縮的、名為“春運”的龐然壓力。
Z40次——這趟由上海開往烏魯木齊、橫貫中國腹地的長途綠皮車,此刻化身為一個巨大而悶熱的“沙丁魚罐頭”。
嚴重超員的通告形同虛設,硬座車廂的過道、連接處、甚至座位底下那點可憐的縫隙,都被塞得滿滿當當,不留一絲喘息餘地。空氣仿佛凝固的膠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負擔。
褚燼言立在硬座車廂入口的陰影裏。
製服筆挺,肩章上的銀色警徽在人潮的汗氣與頂燈慘白的光線下,折射出冷硬、不容置疑的光澤。
他墨黑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雷達,無聲地掃視著這片沸騰的“海洋”,目光沉靜專注,帶著近乎漠然的審視,精準鎖定堵塞的消防通道、神色異常遊離的人員、堆放過高搖搖欲墜的行李……指關節處那道舊疤,在維持秩序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蘇蔏的藍色製服後背早已被汗水浸透一大片。
他正艱難地穿行在嚴重超員的車廂中部,幫助一位扛著巨大蛇皮袋、脊背彎成弓形的老人尋找座位縫隙塞行李。
每一次彎腰、每一次在人群中側身借力,後腰那道舊疤深處便傳來一陣熟悉的、如同鏽蝕鐵絲反複刮擦骨頭的酸脹鈍痛。
他眉頭微蹙,薄唇緊抿成一條隱忍的直線,額角的汗珠不斷滾落,但動作依舊專業利落,聲音溫和清晰地引導著:“大爺,您慢點,袋子豎著放試試……對,勞駕這位大哥,麻煩您腿往裏收一收……”
車輪碾過鋼軌接縫的“哐當”聲是恒定的背景音。列車駛過鄭州,窗外廣袤的中原沃野已被連日暴雪覆蓋,天地間一片蒼茫。
鉛灰色的雲層低垂,鵝毛般的雪片被強勁的北風裹挾著,狂暴地抽打著車窗。鐵軌兩側的積雪深及膝蓋,防風林帶變成了臃腫的白色巨人。氣溫驟降,車廂連接處的金屬門框凝結了一層白霜,冷冽的寒氣順著門縫鑽進來,與車廂內人體散發的悶熱濕氣對抗著。
“各位旅客請注意,因前方皖南地區持續暴雪,線路積雪過厚,列車將降速運行,預計晚點時間……尚無法確定。請您諒解並配合我們的工作……”廣播裏列車長的聲音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降速帶來的不是舒緩,而是更漫長的煎熬。車廂內,長時間的坐臥讓旅客們腰酸背痛,焦躁的情緒如同不斷充氣的氣球,在擁擠悶熱和晚點的雙重壓力下瀕臨極限。抱怨聲、孩子的哭鬧聲、因瑣事引發的口角爭執此起彼伏,空氣裏彌漫著一種一觸即發的火藥味。
褚燼言和蘇蔏的神經如同繃緊的弓弦。褚燼言加強了巡視密度,冷硬的身影所到之處,無形的威壓能讓喧囂暫時低伏幾分。
蘇蔏則像不停旋轉的陀螺,處理著層出不窮的瑣碎需求:安撫哭鬧的孩子,調解因座位擁擠產生的摩擦,幫助旅客接熱水,提醒大家保管好貴重物品……
每一次行動都牽扯著後腰的舊傷,汗水濕了又幹,在製服上留下深色的鹽漬。兩人在狹窄的過道擦肩時,目光短暫交彙,沒有言語,隻有彼此眼中深藏的疲憊和一種無聲的支撐。
褚燼言會不動聲色地用身體擋住湧向蘇蔏的人流;蘇蔏則在褚燼言處理糾紛時,及時遞上需要簽字的記錄本。
時間在車輪沉重而緩慢的“哐當”聲中艱難爬行。夜幕降臨,暴雪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反而更加猖獗。
車窗外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隻有列車自身的燈光刺破雪幕,照亮前方一小段被積雪覆蓋得幾乎看不出輪廓的鐵軌。廣播再次響起,帶來了更壞的消息:因前方區段多趟列車受阻,軌道占用,Z40次被迫在皖南山區一個無名小站外的側線臨時停車待避。恢複通行時間,未知。
“哐當!”
列車徹底停穩的震動,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短暫的死寂後,車廂內瞬間炸開了鍋!
“怎麼又停了?!”
“這要等到什麼時候?我明天還要轉車啊!”
“孩子都餓哭了!餐車還有吃的嗎?”
“廁所堵了!誰來管管啊!”
“退票!我要下車!”
絕望和憤怒的情緒如同野火般蔓延。長時間的憋悶、饑餓、寒冷、對歸家團聚的渴望落空,徹底點燃了旅客的怒火。
抱怨升級為激烈的爭吵,推搡,甚至有人開始用力拍打車窗、捶打座椅靠背!硬座車廂中部,幾個情緒激動的年輕男子圍住了當班的蘇蔏,臉紅脖子粗地吼叫著,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
擁擠的人群如同即將沸騰的開水,失控的混亂眼看就要爆發!
“都閉嘴!”一聲斷喝,並不算震耳欲聾,卻像淬了冰的刀鋒,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威壓和不容置疑的秩序感,瞬間劈開了喧囂的浪潮!
褚燼言的身影如同磐石般出現在人群外圍。他沒有刻意撥開人群,但那股冷冽的氣場和深藍色的製服本身就如同無形的屏障。
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下意識地為他讓開一條通道。他幾步跨入風暴中心,高大的身軀像一堵不可逾越的牆,隔開了那幾個情緒失控的年輕人和被圍困的蘇蔏。
他的目光先掃過蘇蔏略顯蒼白的臉和額角的冷汗,確認他無恙,隨即才轉向鬧事者。眼神沉靜如寒潭,卻蘊含著巨大的壓力,瞬間鎮住了場麵。
“列車晚點滯留,非乘務人員所願。衝擊工作人員,擾亂秩序,依據《治安管理處罰法》第二十三條,可處警告或二百元以下罰款;情節較重者,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褚燼言的聲音不高,甚至比剛才那聲斷喝要低沉許多,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列車停滯時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寂靜感。他語速平穩,字字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塊砸在規則之上。
那幾個年輕人被褚燼言冷硬的目光和精準的法條引用懾住,氣焰頓時矮了下去,嘟囔著後退。褚燼言沒有窮追,目光掃過騷動的人群,聲音陡然加重了幾分:“非常時期,更需相互體諒,保持秩序!乘務人員正在全力保障基本需求!再有借機滋事者,嚴懲不貸!”他的話語如同一盆冷水,澆滅了部分躁動的火苗。
在褚燼言冷峻目光的持續威壓下,人群的喧嘩聲浪終於開始緩緩回落,但空氣裏的焦灼和壓抑並未散去,隻是暫時被強行壓製,如同休眠的火山。
就在這緊繃的氣氛稍緩之際——
“啊——!救命啊!我媳婦!我媳婦不行了!”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嘶吼,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從車廂尾部一個被行李和人牆圍攏的角落裏刺出,瞬間撕裂了剛剛勉強維持的平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隻見一個穿著皺巴巴棉襖、臉色煞白如紙的年輕男人(小趙)正驚恐地抱著一個癱軟在座位上的女人(小趙妻子)。
那女人約莫二十五六歲,身形瘦小,此刻正痛苦地蜷縮著,雙手死死捂住高高隆起的腹部,臉色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青灰色,豆大的汗珠布滿了她的額頭和脖頸,牙齒緊緊咬著下唇,發出壓抑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
她的身下,淺色的棉褲正迅速被一股深色的、溫熱的液體洇濕、擴大!
“血!好多血!”旁邊有旅客驚恐地尖叫起來。
“要生了!這是要生了啊!”有經驗的老人失聲喊道。
恐慌如同瘟疫般再次席卷車廂!剛剛被壓下的騷動瞬間死灰複燃,甚至更加猛烈!人們驚恐地向後退縮,又伸長脖子張望,孩子的哭鬧聲更加尖利。
“讓開!都讓開!保持通風!”蘇蔏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穿透力,他幾乎是第一時間撥開人群衝了過去。
長期的職業訓練讓他在巨大的震驚中迅速恢複冷靜,但看清孕婦身下那迅速擴大的深色血漬和痛苦扭曲的麵容時,他的心還是猛地沉到了穀底!這絕不是正常臨產的征兆!
褚燼言的動作比蘇蔏更快!
他如同一道深藍色的閃電,在驚呼響起的瞬間就已啟動!他憑借力量和氣勢強行分開人群,為蘇蔏開辟出一條通道。同時,他淩厲的目光掃過周圍,厲聲喝道:“以孕婦為中心,半徑三米,立刻清場!所有男性旅客後退!女性旅客留下幫忙!列車長!廣播尋醫!快!”他的指令如同連珠炮,清晰、準確、不容置疑,瞬間將混亂的現場納入控製。
列車長急促的回應通過對講機傳來:“收到!廣播尋醫!所有車廂注意!硬座XX車廂有危重孕婦!急需醫護人員!重複!急需醫護人員!”
廣播尋醫的聲音立刻在車廂內響起,一遍又一遍,帶著令人心焦的緊迫感。
蘇蔏已經單膝跪在孕婦座位前的狹小空隙裏。他先快速掃視孕婦的狀態:麵色青灰、大汗淋漓、意識模糊、下身持續出血!他迅速抬手,用指背觸碰了一下孕婦的額頭——冰涼!脈搏快而微弱!典型的失血性休克前兆!
“多久了?什麼時候開始的?預產期什麼時候?”蘇蔏語速極快地向驚慌失措的丈夫詢問,聲音帶著一種強製性的鎮定。
“就……就剛才停車那會兒!她說肚子疼得厲害……然後……然後就出血了!預產期……預產期還有半個月啊!”小趙帶著哭腔,語無倫次。
胎盤早剝?!蘇蔏腦中瞬間閃過這個最凶險的詞彙!胎盤提前剝離,導致大出血,母嬰隨時可能雙亡!巨大的壓力如同山嶽般壓下,讓他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廣播尋醫在重複,但在這暴雪阻隔的荒郊野外,等來醫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能再等了!每一秒都是生命在流逝!
蘇蔏猛地抬起頭,眼神如同淬火的利刃,瞬間掃去所有猶豫和恐懼,隻剩下屬於“紅十字救護員”的絕對冷靜和決斷!他看向褚燼言,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褚燼言!我需要絕對幹淨的空間、保溫、照明、大量熱水、消毒用品、剪刀!快!”
“收到!”褚燼言沒有任何廢話,眼神交彙的刹那,他已完全明白蘇蔏的意圖和麵臨的凶險。他猛地轉身,如同最精密的戰爭機器開始運轉:
“列車長!立刻送急救藥箱和所有幹淨床單、毛巾到XX車廂!通知餐車燒最大量開水!快!”
“這位大姐(指旁邊一位還算鎮定的中年婦女),麻煩您組織幾位女同誌,用床單圍起一個臨時屏障!快!”
“你(指旁邊一個年輕女孩),去乘務室拿所有能用的照明設備!手電筒、頭燈,全拿來!”
“其他人!後退!保持安靜!給孕婦留出空間!”
他的指令如同冰雹般砸下,精準地分配到每一個人。深藍色的製服身影在狹窄混亂的空間裏快速移動,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強大掌控力。
人群在他的指揮下,如同找到了主心骨,開始從混亂中恢複一絲秩序。幾位熱心的女旅客迅速用列車員送來的幹淨床單和被褥,在座位周圍拉起了一道簡陋卻有效的屏障,隔開了大部分窺探的視線。
蘇蔏這邊,爭分奪秒。他一邊安撫著意識模糊的孕婦:“堅持住!別怕!我們都在!孩子等著見你呢!”,一邊在幾位熱心大姐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將孕婦平放在由幾個座位臨時拚湊、鋪上了幹淨床單的“產床”上。這個動作需要極大的腰腹力量,蘇蔏咬緊牙關,後腰的舊傷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但他硬是穩穩地完成了。
褚燼言提著急救藥箱和一大捆幹淨毛巾擠了進來。他迅速打開藥箱,將裏麵的無菌紗布、碘伏、棉球、醫用手套等物品一字排開。
同時,他摘下自己的警用多功能強光手電筒,用嘴咬住,擰到最亮檔位,一道雪亮、凝聚的光束瞬間刺破了屏障內的昏暗,精準地投在孕婦的下身區域!那冷白的光線,如同手術台上的無影燈,提供了至關重要的照明!
“熱水!”蘇蔏急促道。
幾盆冒著滾滾熱氣的開水被傳遞進來。蘇蔏迅速戴上無菌手套,用熱水反複清洗自己的雙手和小臂,動作標準而快速。
接著,他用碘伏仔細消毒了急救箱裏取出的一把鋒利的醫用剪刀。
屏障內狹小的空間裏,氣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隻有孕婦壓抑的呻吟、蘇蔏沉穩的指令、褚燼言調整光束角度時細微的金屬摩擦聲,以及熱水倒入盆中的嘩啦聲。
外麵車廂的喧囂仿佛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蘇蔏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進入絕對專注的狀態。他跪在孕婦雙腿之間,在褚燼言穩定光束的照射下,仔細檢查著產道情況。胎頭已經隱約可見!但孕婦因失血和疼痛,宮縮微弱無力,胎兒被卡住,無法順利娩出!
“大姐!聽我口令!跟著我的節奏用力!”蘇蔏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引導,“深吸氣——屏住——向下用力!像解大便一樣!對!很好!堅持住!”他一手護住孕婦的會陰,一手在宮縮時輕柔而堅定地向下施加助力,試圖幫助胎兒娩出。
每一次宮縮,蘇蔏都需要爆發核心力量,腰間的舊傷如同被燒紅的烙鐵反複灼燙,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冷汗浸透了內層的衣服。
但他手上的動作卻穩如磐石,眼神專注得如同鷹隼,緊盯著胎頭的進展。
褚燼言半跪在蘇蔏側後方,一手穩穩地舉著手電筒,光束如同焊死般鎖定在關鍵區域,紋絲不動。另一隻手,則緊緊地、無聲地按在了蘇蔏劇烈顫抖的後腰上!隔著被汗水浸透的製服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蘇蔏腰部肌肉因劇痛和用力而痙攣般的緊繃!那掌心的滾燙溫度和沉穩的力量感,如同無形的支柱,支撐著蘇蔏瀕臨崩潰的身體和意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鐵板上煎熬。孕婦的呻吟越來越微弱,身下的血漬在幹淨的床單上洇開刺目的紅。屏障外,焦灼的等待和壓抑的祈禱聲交織在一起。廣播尋醫仍在徒勞地重複,如同絕望的挽歌。
“頭出來了!”蘇蔏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如同天籟般點燃了希望!在褚燼言穩定光束的照耀下,一個沾滿血汙和胎脂的小小頭顱,艱難地滑出了產道!
“吸氣!用力!再來一次!肩膀!”蘇蔏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他一手托住嬰兒的頭,一手極其小心地輔助著肩膀的娩出。
這個動作需要更深地俯身,腰間的負擔瞬間達到極限!褚燼言按在他後腰的手猛地感受到一股劇烈的顫抖和痙攣!他毫不猶豫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用自己的手臂力量為蘇蔏提供著堅實的支撐!
“呃啊——!”孕婦在蘇蔏的指令下爆發出最後的力量,一聲壓抑的嘶吼!
“嘩啦!”
一個小小的、濕漉漉的身體,帶著溫熱的體溫和生命的腥氣,滑入了蘇蔏早已準備好的、用幹淨毛巾臨時鋪墊的臂彎裏!
短暫的死寂。
“哇——!哇——!!!”
一聲嘹亮而充滿生命力的啼哭,如同破曉的號角,驟然刺破了屏障內令人窒息的凝重!那聲音帶著初臨人世的憤怒與生機,響亮地回蕩在狹小的空間裏,穿透了床單屏障,清晰地傳入外麵每一個屏息等待的旅客耳中!
“生了!生了!”
“孩子哭了!孩子哭了!”
“老天保佑啊!”
巨大的、劫後餘生般的歡呼聲浪瞬間從屏障外爆發出來!有人喜極而泣,有人激動地鼓掌!
屏障內,蘇蔏如同虛脫般跪在原地,手臂卻穩穩地托著那個渾身沾滿胎脂和血跡、正閉著眼奮力啼哭的小生命。
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的額頭、鬢角流淌下來,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後腰的劇痛如同海嘯般反撲,讓他眼前陣陣發黑,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幾乎要癱軟下去。但支撐在他後腰的那隻寬厚、沉穩的手掌,如同定海神針般,牢牢地托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褚燼言迅速接過蘇蔏手中的嬰兒。
他動作有些笨拙,但極其小心地用另一條幹淨溫熱的毛巾包裹住嬰兒赤裸的身體,隻露出那張皺巴巴、正奮力啼哭的小臉。他單膝跪地,用未受傷的手臂穩穩地托著這脆弱的新生命,另一隻手依舊緊緊地按在蘇蔏的後腰,支撐著他。
蘇蔏強撐著最後一絲力氣,用顫抖的手拿起消毒過的醫用剪刀,在褚燼言手電光束的精準指引下,找到臍帶的位置,迅速剪斷。
然後用準備好的消毒棉線(從急救包裏拆出的縫合線,用碘伏充分浸泡消毒),在距離嬰兒肚臍約兩指寬的位置,打了一個牢固的方結。接著,他又在第一個結下方一厘米處,再打了一個死結。動作幹淨利落,帶著救護員訓練形成的精準肌肉記憶。
做完這一切,蘇蔏才將胎盤娩出,小心地裝入一個急救包裏備用的密封袋中(準備移交後續醫療人員處理)。
他接過褚燼言遞來的溫熱濕毛巾,極其輕柔地擦拭著嬰兒臉上和身上的血汙胎脂。
狹小的空間裏,血腥味、消毒水味和新生兒的微弱奶腥味混合在一起。
褚燼言半跪著,一手穩穩地托著繈褓中終於安靜下來、好奇地轉動著眼珠打量這個陌生世界的嬰兒,一手依舊如同磐石般按在蘇蔏劇烈顫抖的後腰上。
他那雙總是沉靜如墨的眼眸,此刻卻清晰地倒映著臂彎裏那個脆弱的小生命,裏麵翻湧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誠的震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柔軟。
雪亮的手電光束下,嬰兒皺巴巴的小臉被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褚燼言的目光從嬰兒身上緩緩移開,落在了旁邊幾乎虛脫、臉色慘白如紙、卻依舊強撐著處理後續的蘇蔏臉上。汗水浸透了他的頭發,緊貼在額角,睫毛上還掛著細小的汗珠,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壓抑的痛楚,但那雙眼睛,在經曆了極致的緊張和巨大的消耗後,依舊清澈明亮,閃爍著屬於守護者的堅韌微光。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劫後餘生的悸動、對生命奇跡的敬畏,以及對眼前這個人刻骨銘心的心疼與某種更深沉渴望的洪流,瞬間衝垮了褚燼言心中所有冰冷的堤壩。
他看著蘇蔏沾著血汙和汗水的側臉,看著他因劇痛而微微顫抖的指尖,看著他強撐著挺直的、卻脆弱不堪的脊梁。
戈壁守車的星空,醫院走廊的對峙,鄭州站的支撐,弓網故障時的並肩,還有剛才那驚心動魄、用生命托舉生命的瞬間……所有的畫麵碎片般湧來,最終凝聚成一個無比清晰、無比強烈的念頭。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在胸腔裏衝撞了太久的、滾燙而笨拙的話語,艱難地擠出幹澀的喉嚨。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顫抖,卻又無比清晰地穿透了屏障外殘留的喧囂和嬰兒微弱的哼唧聲,落入蘇蔏的耳中,也砸進他的心底:
“蘇蔏,”褚燼言的目光如同熔岩,灼灼地鎖住蘇蔏疲憊的眼睛,裏麵燃燒著毫不掩飾的、滾燙的情感,“我們也要個孩子?”
不是疑問,更像一種宣告。
帶著乘警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直白,卻又笨拙地包裹著最深沉的渴望與承諾。
蘇蔏處理胎盤的動作猛地頓住!他難以置信地抬起頭,沾著血汙的手指還捏著密封袋的邊緣。
他看向褚燼言,看向他臂彎裏那個安靜下來的嬰兒,再看向褚燼言眼中那片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灼熱而赤裸的火焰。
巨大的疲憊、腰間的劇痛、劫後餘生的虛脫,在這一刻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石破天驚的話語衝擊得粉碎。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酸澀、滾燙和難以置信的暖流猛地衝上鼻腔,直抵眼眶。他看著褚燼言,看著這個在生死關頭用身體為他擋刀、此刻又用最笨拙的方式向他索求未來的男人。
所有的顧慮、所有的傷痛、所有的艱辛,在這份沉甸甸的、用生命和鮮血淬煉出的情意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
蘇蔏的嘴唇微微翕動,眼眶瞬間濕熱。他強忍著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嘴角卻不受控製地向上彎起,牽扯出一個帶著血汙、汗水和巨大疲憊,卻又無比真實、無比明亮的笑容。
他看著褚燼言,清澈的眼眸裏映著雪亮的手電光束和嬰兒純淨的小臉,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釋然和一種近乎頑皮的、帶著淚光的笑意,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回應了那份滾燙的渴望:
“領養。”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褚燼言緊繃的下頜線和手臂上那道在混亂中被繃帶遮掩的刀傷,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和無比堅定的溫柔,“你基因太暴躁。”
不是拒絕,是接納。是繞過那“暴躁”的基因,選擇共同承擔一份生命的重量,選擇與他一起,守護一個沒有血緣卻血脈相連的未來。這是蘇蔏式的、最溫柔也最堅定的應允。
屏障內狹小的空間裏,血腥味尚未散去。
褚燼言抱著繈褓的手臂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墨黑的眼眸深處,那片洶湧的火焰如同被投入了最溫柔的星光,瞬間凝固、沉澱,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沉溺的暖洋。
他看著蘇蔏臉上那個帶著淚光的笑容,看著他那句“你基因太暴躁”裏蘊含的無限柔情,所有的話語都哽在了喉嚨裏。
就在這時,列車猛地一震!窗外傳來機車重新啟動的低沉轟鳴和車輪碾過積雪的沉重聲響!
“通了!軌道通了!”列車長激動的聲音通過對講機傳來,“準備發車!”
停滯了不知多久的鋼鐵長龍,終於要重新啟程。
褚燼言沒有動。他依舊半跪著,一手托著新生的生命,一手緊按在蘇蔏的後腰。蘇蔏也依舊跪著,指尖還殘留著生命的血汙。
褚燼言深深地看了蘇蔏一眼,仿佛要將此刻他眼中閃爍的光芒刻印下來。然後,他極其緩慢地、極其鄭重地騰出那隻一直按在蘇蔏後腰的手(蘇蔏的身體因失去支撐而微微一晃,但很快被褚燼言用眼神和臂彎中的嬰兒示意穩住),伸向自己製服的左胸口袋。
他的動作有些吃力,因為另一隻手還抱著嬰兒。他摸索著,掏出了一本小小的、深藍色的乘警工作日誌和一支筆。他單手翻開日誌,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空白的紙張。
沒有鋪墊,沒有猶豫。褚燼言用牙齒咬掉筆帽,低頭,就著手電筒的光束和膝蓋的支撐,極其艱難卻無比堅定地在空白頁的頂端,用力寫下了三個字:
配偶欄:
筆尖懸停,墨跡未幹。
然後,在那三個字後麵,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凝聚了畢生的鄭重,一筆一劃,清晰地寫下了一個名字:
蘇蔏
字跡剛勁有力,力透紙背,帶著乘警特有的冷硬筆鋒,卻又蘊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滾燙情意。
寫完,他“啪”地一聲合上日誌。
沒有遞給蘇蔏,沒有解釋,隻是極其自然地將那本還帶著他體溫的日誌,飛快地、不容拒絕地塞進了蘇蔏製服胸前的口袋裏。動作幹脆利落,帶著一種乘警執行命令般的決然。
口袋的位置,緊貼著蘇蔏的心髒。那本小小的日誌,如同一塊滾燙的烙鐵,瞬間熨帖了所有的疲憊和傷痛。
蘇蔏怔住了,手指無意識地撫上胸前的口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硬質封皮下紙張的棱角和褚燼言殘留的體溫。
那三個字“配偶欄:蘇蔏”像帶著電流,瞬間竄遍他的四肢百骸,帶來一陣陣令人眩暈的悸動。
就在這時,列車拉響了重新啟程的汽笛!悠長而渾厚的聲音,穿透了暴雪的呼嘯,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宣告意味!
“嗚——!”
沉重的車輪緩緩啟動,碾過被厚厚積雪覆蓋的鋼軌,發出第一聲沉重而規律的“哐當”巨響!
車廂隨之晃動。
褚燼言穩穩地抱著臂彎裏的嬰兒,在晃動中站起身。
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依舊跪在原地、手捂著胸前口袋、眼眶泛紅的蘇蔏,然後,抱著那個代表著新生與希望的小生命,轉身,大步走出了簡陋的床單屏障。
深藍色的背影在搖晃的車廂燈光下挺直如鬆,融入了外麵重新喧鬧起來的人潮。
蘇蔏一個人跪在殘留著血跡和消毒水氣味的“產床”旁,指尖緊緊攥著胸前口袋裏那本滾燙的日誌。
後腰的劇痛依舊存在,身體疲憊得如同散了架,但心口的位置,卻被那三個力透紙背的字和臂彎裏殘留的嬰兒溫度,填得滿滿當當,暖意盎然。
窗外,暴雪仍在肆虐,黑暗無邊。但列車已經重新啟動,載著混亂、疲憊、新生、以及一份塞進口袋的、沉甸甸的承諾,衝破風雪,駛向家的方向。
作者閑話:
提前的停更通知:因為我最近有點想偷懶所以我要停更兩天了,大概從20號複更(沒有跑路,會繼續回來更的,估計再更一章就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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