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28 更新時間:25-08-10 19:44
2002年冬大興安嶺深處北緯53°
冷。一種超越了人類語言所能描述的、純粹的、絕對的冷。
這不是城市裏零下十幾度帶著幹燥氣息的寒冷,這是西伯利亞寒流裹挾著億萬年來亙古冰原的死亡氣息,毫無阻礙地橫掃過廣袤無垠的興安嶺林海。風,是這片白色地獄的主宰。它不再是流動的空氣,而是億萬把淬了冰的、無形的剔骨鋼刀,發出一種持續不斷的、低沉而恐怖的嗚咽,像是遠古巨獸在深淵裏永無休止的咆哮。這嗚咽聲鑽進耳膜,鑽進骨頭縫裏,足以讓最堅強的心髒也為之凍結、碎裂。
天地間失去了所有的色彩,隻剩下令人絕望的、無邊無際的白。天空是鉛灰色的、沉重的、低垂的幕布,仿佛隨時會壓垮這片被冰雪蹂躪的大地。密集的雪片不再是輕柔的飄落,而是被狂風撕扯著、抽打著、瘋狂地旋轉、切割,形成一片片白色的混沌漩渦。視線被壓縮到極限,十步之外,便是翻騰不息的、吞噬一切的白色濃霧。
在這片混沌的白色地獄裏,一個渺小的、幾乎被風雪抹去的黑點,正在艱難地蠕動。
陳燼。
十六歲的身體裹在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單薄且破敗的棉衣裏,那點可憐的填充物被嚴寒榨幹了最後一絲暖意,變得像冰冷的鐵片,僵硬地貼在身上。風輕易地穿透所有縫隙,帶走皮膚表麵最後一點可憐的溫度。裸露在外的臉頰和手背,呈現出一種駭人的青紫色,布滿了凍傷的裂口,滲出的細小血珠瞬間凝結成暗紅的冰粒。嘴唇幹裂開幾道深深的口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傷口,帶來細密的、尖銳的疼痛,吸進的空氣如同冰碴,一路割進肺裏。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時間在這片永恒的白色裏失去了意義。意識如同風中的殘燭,在昏聵的邊緣搖曳。沉重的雙腿每一次抬起都耗盡全身的力氣,深陷在及膝的雪中,再拔出時,帶起冰冷的、沉重的負擔。雪灌進早已濕透、凍硬的破舊棉鞋裏,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身體的熱量正被這無情的白色大地貪婪地**殆盡,四肢百骸傳來一種麻木的、沉重的鈍感,繼而是深入骨髓的、如同無數鋼針攢刺的劇痛——那是身體在發出最後的、瀕死的警告。
視野開始模糊、晃動,眼前飛舞的雪花扭曲成怪誕的光斑。腦海裏隻剩下一個被嚴寒凍得僵硬的本能:不能停。停下,就是被這白色徹底吞噬,變成一具被風雪迅速掩埋的、僵硬的雕塑。像他在林場邊緣見過的那些凍僵的麅子,保持著奔跑的姿態,生命卻早已被嚴寒抽空。
父母的臉龐在模糊的意識裏一閃而過,伴隨著刺耳的刹車聲、金屬扭曲的尖嘯、還有覆蓋著白布的擔架……這些畫麵被刺骨的寒冷凍結成冰,碎裂成尖銳的棱角,反複刺穿著他麻木的心。接著是孤兒院,那扇永遠冰冷沉重的鐵門,護工們疲憊而麻木的眼神,孩子們在饑餓和寒冷中滋生的、帶著**的欺淩……一股混合著絕望、屈辱和強烈憎惡的火焰,曾短暫地灼燒過他冰冷的心房,支撐著他砸開那扇禁錮他的窗戶,一頭紮進外麵更廣闊、也更殘酷的冰天雪地。
逃!逃離過去!逃離那令人窒息的牢籠!哪怕前方是未知的、更深的煉獄!
這念頭曾像火種一樣點燃了他。可現在,這火種在這極致的嚴寒中,隻剩下最後一點微弱的、即將熄滅的餘燼。他漫無目的地走了多久?幾天?幾周?方向早已迷失。興安嶺太大了,大到足以吞噬一切渺小的希望。食物早已耗盡,最後一點幹硬的餅屑在兩天前就化為了烏有。饑餓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胃,帶來一陣陣空虛的絞痛,但這痛感也被寒冷侵蝕得模糊不清。
“呃……”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如同破舊風箱抽動的氣音。他試圖吞咽,幹涸的喉嚨如同砂紙摩擦,帶來一陣灼痛。身體晃了晃,膝蓋一軟,整個人重重地向前撲倒,陷入厚厚的積雪中。冰冷刺骨的雪沫瞬間灌進他的口鼻,嗆得他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好累……好冷……
就這樣睡過去吧……睡過去就感覺不到冷了……感覺不到痛了……
這個念頭如同魔鬼的低語,帶著**的甜膩,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他瀕臨崩潰的意識。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試圖睜開都需要耗費莫大的意誌力。身體深處最後一點求生的本能,在無邊無際的嚴寒和疲憊麵前,顯得如此微弱,如此可笑。
他趴在雪地裏,臉貼著冰冷刺骨的雪層,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向著無邊的黑暗深淵墜落。視野的邊緣開始收縮,黑暗如同墨汁般從四周蔓延上來,吞噬著那片單調的白色。耳邊狂風的嗚咽聲似乎也變得遙遠、模糊……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一陣不同尋常的聲音穿透了風雪的屏障,如同微弱的電流,刺入他混沌的大腦。
不是風的嘶吼,也不是積雪壓斷枯枝的脆響。那是一種……有節奏的、沉悶的“噗噗”聲,像是沉重的物體有規律地踏在深厚的積雪上。其間還夾雜著幾聲低沉的、溫熱的、帶著生命氣息的“哼哧”聲,像是某種大型動物發出的鼻息。
陳燼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誌力,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幾乎凍僵的脖頸,將沉重的眼皮掀開一道細微的縫隙。
風雪依舊肆虐,白色的混沌在眼前翻騰。然而,在視線的盡頭,在那片被風雪模糊的幕布之後,一個巨大而模糊的輪廓正穿透白幕,緩緩顯現。
那輪廓高大、沉穩,帶著一種與狂暴風雪格格不入的、磐石般的堅定。它似乎有著彎曲向上的枝椏狀結構……不,不是樹枝……是角!巨大的、分叉的角!在那雄壯的、覆蓋著厚厚毛發的軀體之上!
在那巨獸的脊背上,穩穩地坐著一個身影!
風雪太大,看不清那人的麵容,隻能看到一個包裹在厚重毛皮中的、挺拔的輪廓。那人微微前傾著身體,銳利的目光如同穿透迷霧的探照燈,正精準地掃過這片被死亡籠罩的雪原。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度恐懼和最後一絲渺茫希望的戰栗,瞬間席卷了陳燼的全身。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卻隻能發出嘶啞的、不成調的“嗬…嗬…”聲,如同瀕死的幼獸。他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試圖抬起一隻手臂,指向那個方向,一個求救的信號,卻隻是讓手指在冰冷的空氣中無望地**了一下。
下一秒,那雪原上的騎士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那銳利的目光猛地聚焦在他所在的位置!即使隔著狂暴的風雪和遙遠的距離,陳燼也仿佛能感受到那目光的穿透力,如同實質的火焰,灼燒著他最後一點求生的意誌。
他看到那人影猛地挺直了背脊,一個果斷的手勢揮下。座下的巨獸發出一聲低沉的嘶鳴,四蹄發力,速度驟然加快,如同離弦之箭,破開厚重的雪浪,朝著他倒臥的方向,堅定不移地衝刺而來!
積雪在巨獸有力的鐵蹄下飛濺,那沉悶的“噗噗”踏雪聲如同擂響的戰鼓,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震動著陳燼身下冰冷的大地,也震動著他已經瀕臨停滯的心跳。
近了!更近了!
巨大的陰影帶著風雪的寒氣,籠罩了他。他甚至能聞到那巨獸身上濃烈的、混合著汗味和森林氣息的膻味,感受到它噴出的、帶著白色霧氣的滾燙鼻息噴在自己臉上。風雪似乎被這龐然大物阻擋了一瞬。
一個身影矯健地翻下獸背,動作利落得如同雪豹。沉重的翻毛皮靴“嗵”地一聲落在陳燼身邊的雪地裏,積雪瞬間被壓實。
陳燼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向上轉動眼珠。
視線被風雪模糊,又被凍出的生理性淚水覆蓋。他隻能看到一個高大、健碩的輪廓蹲伏下來,擋住了部分呼嘯的風雪。一張年輕、棱角分明、帶著山林間野性與堅毅氣息的臉龐,正湊近他,占據了他整個模糊的視野。那雙眼睛,如同興安嶺深處最清澈、也最深邃的湖泊,此刻正清晰地倒映著他瀕死的狼狽。那眼神裏沒有驚愕,沒有憐憫,隻有一種近乎野獸般的專注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一隻帶著厚厚繭子、卻異常溫暖的大手,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迅速探向他的鼻端,感受那微弱到幾乎消失的氣息。指腹粗糙的觸感刮過凍傷的皮膚,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
隨即,他聽到一個聲音。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特的、如同風吹過白樺林的韻律感,穿透了風雪的咆哮,清晰地、有力地砸進他即將陷入黑暗的意識深處:
“抓緊!別睡!”
聲音的主人用的是漢語,發音有些生硬,帶著明顯的烏特部語口音,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帶著溫度,砸在陳燼冰封的心湖上。
緊接著,陳燼感覺身體一輕,一股巨大的、溫暖的力量將他從冰冷的雪地裏整個撈了起來!他僵硬的身體撞進一個異常寬闊、厚實、散發著驚人熱量的胸膛。那熱度透過對方厚重的皮袍(麅皮“蘇恩”),如同岩漿般瞬間包裹了他凍僵的軀體,帶來一種幾乎要將靈魂都灼傷的劇痛和隨之而來的、滅頂般的舒適。
他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那頭巨大馴鹿寬闊而溫暖的脊背上。鹿背厚實的毛發和身下巨獸散發的蓬勃熱氣,將他從下方包裹。而那個高大的身影,那個將他從死亡邊緣拖回來的烏特部少年,也隨即利落地翻身上鹿,坐在了他的身後。一隻強壯的手臂環過他的腰身,將他牢牢地、穩固地箍在自己滾燙的胸膛與鹿背之間,形成一道隔絕風雪的、堅實的壁壘。
“駕!”
一聲短促有力的呼喝,帶著森林的韻律。座下的馴鹿發出一聲低沉的應和,邁開穩健有力的步伐,調轉方向,重新衝入了狂暴的風雪之中。風雪再次撲麵而來,但這一次,他的後背緊貼著一個源源不斷散發著生命熱量的源頭,身體被牢牢護住,不再是無依無靠的浮萍。
在意識徹底沉入溫暖的黑暗之前,陳燼模糊地感覺到自己的頭無力地靠在了身後那人厚實的肩膀上。一個低沉而令人心安的聲音,帶著溫熱的氣息,拂過他凍僵的耳廓,清晰地送入了他的腦海:
“我們回家。”
“家……”
這個遙遠得如同隔世、冰冷得如同夢魘的字眼,此刻從這個陌生烏特部少年的口中說出,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人心的力量,如同投入冰湖的最後一塊火炭,瞬間蒸騰起一片溫暖的白霧。陳燼最後一點緊繃的意誌力,在這句話帶來的、難以言喻的安全感中,徹底鬆懈下來。
黑暗溫柔地、徹底地包裹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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