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690 更新時間:25-08-30 23:31
宿舍在五樓,西曬,午後時分走廊裏悶熱得像蒸籠。蕭鑫找到自己的寢室——506,門虛掩著,裏麵依舊空無一人,隻有他早上匆忙扔下的行李孤零零地待在角落。空氣裏彌漫著新家具的淡淡氣味和灰塵的味道。他走到自己的書桌前,手指劃過光滑的桌麵,留下淺淺的印痕。屬於他的這片小小空間,還是一片空白,等待被填滿。門後的課程表顯示,他們506宿舍四個人,都隸屬於管理學院電子商務專業。這意味著未來的四年,他們不僅是生活上的室友,也將是課堂上的同學。
他打開那個最大的行李箱,最上麵就是奶奶仔細打包好的被子。不是市麵上常見的輕盈羽絨被或蠶絲被,而是一床實打實的棉花被,用的還是那種老式的、印著略顯俗氣卻無比喜慶的大紅牡丹和金色鳳凰圖案的緞麵被套。因為年歲久遠和反複洗滌,鮮豔的紅色有些發白,摸上去卻異常柔軟熨帖,帶著奶奶漿洗後特有的陽光皂莢的清香,以及一點點老家老厝裏揮之不去的、微潮的木頭和煙火氣。
奶奶在他拿到錄取通知書後,就開始張羅這床被子。她說廣州靠海,濕氣重,夏天熱得悶人,冬天屋裏頭又陰冷刺骨,被子非得厚實些不可。她特意托人從鄉下買了新彈的好棉花,自己一針一線,在昏黃的燈下縫了好幾個晚上。針腳細密均勻,仿佛把所有的牽掛和不舍都縫了進去。臨行前,她反複叮囑:“阿鑫啊,到了那邊,天氣好就要把被子抱到頂樓曬曬,曬透了,晚上蓋著才舒服,骨頭才不會痛。”
他把被子從箱子裏抱出來,沉甸甸的,抱了滿懷,像是抱著一整個安穩的過去。被子用那種紅藍白條紋交織的、極具年代感的尼龍編織袋裝著,鼓鼓囊囊,幾乎遮住了他大半個視線。
走廊盡頭有一道鏽綠色的鐵門,門楣很低,上麵用紅漆寫著“天台”兩個字,漆跡有些斑駁。門沒鎖,他側著身子,用肩膀頂開那扇沉重的、發出“吱呀”**的鐵門,一步一步踏上通往天台的狹窄水泥樓梯。腳步聲在空蕩的樓梯間裏回響。
推開天台那扇最後一道鐵門的一刹那,毫無遮擋的、白花花的陽光如同灼熱的潮水,劈頭蓋臉地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九月的廣州午後,天台的溫度高得駭人,熱浪肉眼可見地在眼前翻滾、扭曲,遠處的一切景物都仿佛在水波中蕩漾。水泥地被烈日曝曬得滾燙,隔著鞋底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熱情。一陣毫無預兆的強風猛地撲來,帶著城市遠方的喧囂和高空特有的自由氣息,吹得他幾乎站立不穩,眼睛眯成一條縫,額前濕漉的頭發瘋狂舞動。T恤衫緊緊貼在身上,被汗水浸濕,又幾乎瞬間被這幹熱的風蒸幹,留下淡淡的汗漬。
但他卻下意識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是一種完全不同於樓下宿舍走廊那混雜氣味的、開闊的、毫無保留的、帶著陽光最純粹最猛烈力量的味道,甚至能聞到陽光炙烤水泥和金屬護欄發出的微焦氣息。
天台異常寬敞,是整棟宿舍樓的最高點,視野極好,仿佛擁有了整片天空。遠處,大學城各具特色的校園建築錯落有致地鋪陳開來,紅磚牆、玻璃幕牆在陽光下閃著光;更遠處,蜿蜒的珠江支流像一條銀色的緞帶,靜靜流淌,幾艘貨船緩慢移動著。近處,已經有不少五顏六色的被子、床單、枕芯占據了所有有利地形,在縱橫交錯的竹竿晾衣繩上,在寬厚的水泥護欄上,浩浩蕩蕩地享受著日光浴,像一支支色彩斑斕的艦隊,又像一麵麵宣告著占領與新生活的旗幟。它們的主人大概早已深諳此道,在這個開學的日子,第一時間將積攢了一個暑假潮氣的寢具拿來,進行一場徹底的曝曬殺菌儀式。
蕭鑫扛著被子,在“旗海”中穿梭,好不容易在靠近東南角的地方找到一小段還空著的護欄。他將沉重的編織袋放下,拉開拉鏈,那床鮮豔得與周圍環境有些格格不入的舊棉被終於完全暴露在熾烈的陽光下,大紅牡丹和金色鳳凰圖案在強光下甚至有些耀眼。
被子裏,裹挾著的是奶奶身上熟悉的味道,一種混合了老家灶火炊煙、拜神用的淡淡線香、還有她常年擦拭的清涼萬金油的氣息。這味道曾包裹著他度過無數個夜晚,驅散噩夢,帶來安寧。如今,卻要在這完全陌生的、遼闊的天台上,接受異鄉最熾烈陽光的曝曬和最狂野風的洗禮。他忽然生出一點微妙的不舍與遲疑,仿佛這獨一無二的味道被陽光曬淡一分,被風吹散一厘,他與那個溫暖小家的距離就遙遠了一裏,那種叫做“鄉愁”的東西就會變得更加具體而鋒利。
他甩甩頭,趕走這瞬間的多愁善感。用力抱起被子,雙臂展開,像是要進行某種儀式般,用力地抖了抖,讓裏麵壓實的新棉花絮重新變得蓬鬆起來,充滿空氣。然後,他仔細地將被子展開,盡可能平整地鋪搭在滾燙的水泥護欄上,小心翼翼地調整位置,確保每一寸被麵、每一個角落都能最大限度地、貪婪地吸收到陽光的能量。廣州的陽光,果然名不虛傳,熱烈得幾乎燙手。
他從旁邊撿了幾塊被遺棄的、幹淨的小磚塊和石子,仔細地壓住被子的四個角,又在中段多加了幾塊,防止那越來越起勁的狂風突然發起脾氣,把他這艘滿載鄉愁的“紅船”吹落到樓下。
做完這一切,他額頭上又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但他並沒有立刻離開。天台風很大,呼呼地吹過耳畔,反而吹散了他身上的燥熱和心裏的些許鬱結。他靠在同樣被曬得發燙的護欄邊,微微眯著眼,俯瞰著下麵變得渺小的行人和緩慢移動的車輛,望著遠處開闊的城市風景。一種複雜的情緒在胸腔裏湧動——離家的惶惑感似乎被這高處的風吹散了一些,一種獨自麵對龐大新世界的茫然、微小的興奮、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感交織在一起,像一團亂麻,理不清頭緒,卻又莫名地讓人心跳加速。
他從褲袋裏掏出那部舊手機,打開相機,對著護欄上那床在眾多素色、格子、條紋或現代簡約圖案的寢具中顯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土氣”卻異常鮮活的大紅牡丹棉被,找好角度,拍了一張照片。背景是湛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天穹和廣州大學城充滿現代感的天際線。這一次,他沒有太多猶豫,直接打開微信,點開了那個唯一置頂的、備注為“奶奶”的對話框。
“被子曬好了。廣州太陽很大,風也很大。”他打字發送,然後附上了那張照片。
幾乎是在消息發送成功的下一秒,對話框頂端就變成了“對方正在輸入…”。奶奶不會打字,她隻習慣發長長的語音條。很快,一條長達幾十秒的語音條蹦了出來。
他點開,將手機聽筒緊緊貼到耳邊,奶奶那帶著濃重閩南口音的、急切又溫暖的普通話立刻穿透了天台呼呼的風聲,清晰地響起來:“阿鑫啊,曬了就好,曬了就好!曬透了晚上蓋著才舒服,筋骨才不會痛,才不會得風濕。你那裏風大不大?壓好沒有?用石頭壓牢一點,別給風吹走了哦!剛吃完飯沒有?吃的什麼?食堂的飯吃得慣嗎?要不要奶奶給你寄點肉粽和魚丸過去?你阿伯昨天還送來了好多新鮮的馬鮫魚,我炸了些魚卷,一起寄給你好不好?……”
一連串的問題,夾雜著細微的、無法掩飾的擔憂和止不住的嘮叨,像溫暖的潮水一樣通過電波湧來。蕭鑫一條一條仔細地聽著,嘴角不自覺地微微揚起,一種酸酸澀澀又暖暖漲漲的情緒充斥在心口。他又發了一條語音過去:“壓得很牢,吹不走的。吃過了,吃的沙縣拌麵,很好吃,和家裏的味道有點像。不用寄了,阿嬤,這裏什麼都有賣的,很方便。”他習慣性地叫了“阿嬤”,在閩南,很多孩子叫奶奶就是叫“阿嬤”的。
他又耐心地陪奶奶聊了幾句,反複保證自己一切都好,宿舍很好,同學也很好,才在她千叮萬囑“晚上一定要用熱水泡腳”、“錢不夠一定要講”中結束了對話。
收起手機,他繼續在天台呆了一會兒。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身上,皮膚被曬得有些發燙,甚至微微刺痛,卻也有種被徹底消毒、殺菌、煥然一新的痛**。他看著自己的被子,那鮮豔的、屬於另一個世界、另一種生活節奏的老式圖案,在這嶄新的、現代化的環境裏,奇異地、頑強地紮下根來,成為一種獨特的存在。
風更大了些,鼓動著被麵,吹得被子微微鼓脹起來,像一艘蓄滿了風的、紅色的、充滿希望和溫暖的船,暫時停泊在這水泥森林的屋頂,安靜地等待著下一次啟航。
直到感覺後背的T恤已經被曬得滾燙,皮膚也有些受不了了,他才轉身準備下樓。推開那扇沉重的鐵門,重新踏入樓梯間的陰涼裏時,周身還纏繞著陽光熾烈的餘溫,耳朵裏也仿佛還有風的呼嘯。他想,今晚,裹挾著陽光味道和奶奶氣息的這床被子,或許真的能帶給他一個踏實的好夢,驅散初來乍到的所有不安。
回到506宿舍時,情況已經大變。門敞開著,裏麵熱鬧非凡。另外兩個舍友已經到了。一個戴著黑框眼鏡,身材瘦削,正一言不發地埋頭瘋狂組裝電腦主機,主板、顯卡、電源線、螺絲刀鋪了一地,神情專注得像在完成一件藝術品,那專注勁兒一看就是未來碼農或技術流的苗子;另一個身材高壯,膚色黝黑,穿著NBA球星的籃球背心,一身虯結的肌肉賁張,正對著手機大聲說著什麼,聲音洪亮得能震醒天花板上的灰塵,聽起來像是在和高中同學興奮地分享大學見聞,語氣裏充滿了對新生活的期待。
蕭鑫的床位是靠門的下鋪,之前空著的書桌和櫃子此刻已經被他的行李占滿,顯得不再那麼空曠。那個高壯的男生看到他進來,匆匆對著電話吼了句“行了行了先不說了!我舍友回來了!回頭聊!”,然後就幹脆利落地掛了電話,轉過頭,上下打量了一下蕭鑫,露出的笑容爽朗得像外麵的太陽,帶著一股撲麵而來的熱忱:“嘿,哥們兒!你就是蕭鑫吧?剛才看了門口貼的名單。我叫高鵬,鵬程萬裏的鵬!咱倆以後不光是室友,還是同班同學哈!”他說話像打槍,又快又響,帶著點北方口音。
“你好。我是蕭鑫。”蕭鑫簡單地回答,語氣不可避免地帶著些初識的拘謹。高鵬的熱情讓他有點措手不及。
“福建泉州,對不對?名單上看到了!好地方啊!”高鵬一拍**,嗓門絲毫未減,“聽說你們那邊電商搞得很厲害?鞋服產業帶,回頭得多跟你請教請教!”他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或者說毫不在意蕭鑫的拘束,自顧自地表達著友好和好奇,性格外放得像一本打開的書。
那邊正擰著CPU風扇的眼鏡男聞言也推了推眼鏡,從一堆線纜裏抬起頭,聲音不大,有些內向地小聲說了句:“你好,我叫趙輝。也是電商的。”說完,像是耗盡了所有社交能量,又迅速補充了一句,“我帶了家鄉的臘腸,晚上可以一起吃。”然後立刻又低下頭去,繼續擺弄他那些精密的零件,沉浸在自己的技術世界裏。
宿舍裏頓時充滿了真實的、嘈雜的、甚至有些混亂的生活氣息。三個即將同窗四年的電商專業男生,帶著各自不同的性格和背景,在此刻碰撞在一起。蕭鑫走到自己的書桌前,開始慢慢整理帶來的書本和雜物。他把書拿出來放在桌角,又把奶奶塞進行李箱最裏層的一小包獨立包裝的鐵觀音拿出來,放在另一邊。
窗外,陽光依然猛烈,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下意識地抬頭望了一眼天花板,仿佛能穿透這幾層樓板,看到天台上那床正在盡情吸收光熱、散發著陽光味道的大紅棉被。
那是他在這片嶄新、喧囂、充滿未知與挑戰的土地上,在即將開始的四年同窗生涯裏,親手安置的第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堅實的據點。
風物小記·閩南語小課堂
一、今日風物:中國南方高校“曬被大會”是開學季和晴好天氣的一大自然景觀。源於南方潮濕氣候,定期曝曬被褥以驅除濕氣、蟎蟲,是學生時代必不可少的生活智慧。五顏六色的被褥鋪滿天台,既是實用主義,也成了集體生活裏一道溫暖而有趣的風景線,甚至暗藏著搶占“陽光地盤”的微小競爭。
二,閩南語小課堂:
1、“曬太陽”——讀作【phài-thài-ing】(諧音:排太陽)-例:“好天時,緊抱配啊出去排太陽。”(好天氣,趕緊抱被子出去曬太陽。)
2、“被子”——讀作【phōe-á】(諧音:配啊)-例:“天寒,蓋燒配啊則燴凊。”(天冷,蓋暖和的被子才不會冷。)
3、“風很大”——讀作【hongguātuā】(諧音:轟掛多)-例:“今仔日天台轟掛多,衫褲著夾予牢!”(今天天台風很大,衣服要夾牢!)
4、“奶奶”(祖母)——讀作【mā】(諧音:嬤)-例:“阮嬤真庝我。”(我奶奶很疼我。)(注:此處依主角設定,采用閩南常見叫法)
5、“同學”——讀作【tng-o h】(諧音:同哦)-例:“阮兜有三個同哦。”(我們宿舍有三個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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