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705 更新時間:25-09-20 14:57
我的目光從連綿的遠山收回,落在那六壟剛剛翻整好的藥田上。
這片曾經無人問津的荒地,如今承載著一個搖搖欲墜的山村,最原始、也最沉重的希望。
春分剛過,料峭的寒意還未完全散去,泥土的氣息卻帶著一股解凍後的新生味道。
我從隨身的百草囊中,小心翼翼地捧出最後一批九節人參種。
這些種子在前世,是連皇室貢品都難得一見的珍稀之物,如今,它們是我撬動這片貧瘠土地的最後杠杆。
我蹲下身,將那細如發絲的根芽一棵棵埋入壟溝,動作輕柔得像是對待初生的嬰兒。
老張就蹲在我旁邊,他那雙常年握鋤頭的手布滿了老繭,此刻卻緊張地攥著衣角。
他渾濁的眼睛裏倒映著那些珍貴的根芽,嘴唇翕動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師父,這……這可都是寶啊。要是半夜被人摸過來偷挖了……”
他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
在這片窮得隻剩下嶙峋石頭的山裏,一根能換幾斤粗糧的草藥,足以讓人鋌而走險。
我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將最後一棵參種種下,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目光越過藥田,望向那條唯一通往外界的崎嶇山道。
“所以,我們得立個規矩。”我的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
我轉身從背簍裏取出早已備好的三份手寫契約。
白紙黑字,是用最濃的鍋底灰調和的墨寫就,每一個字都透著一股不容更改的鄭重。
“共耕共收,藥成之後,醫舍取七成,耕者取三成。但有違約,私自動用、販賣藥田一草一木者,永世不得再入我醫舍求醫問藥。”
我將契約遞給老張,還有聞訊趕來的周老五。
周老五是村裏有名的刺頭,也是個精明的獵戶,腦子活絡,但手腳也總是不那麼幹淨。
他接過契約,眯著眼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讀完後,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直咂嘴:“蘇先生,你這算盤打得精。三七分,我們出死力氣,你動動嘴皮子就拿大頭。再說了,人心隔肚皮,你就不怕我到時候看收成好,卷了藥材直接跑路?這山高皇帝遠的,你上哪兒找我去?”
我笑了,迎著他探究的目光,平靜地說道:“周老五,你這人貪利去年秋天,你賣給村裏王大嬸一張狼皮,多收了她兩文錢,第二天一早,你又把錢給她送了回去。我說得對不對?”
周老五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和驚訝。
他沒想到這等小事,我竟然也知道。
我繼續道:“我相信你這個人,更相信這山裏的人,心裏還存著一份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這藥,是救命的,更是給大夥兒掙一條活路的。誰要是斷了這條路,那就是斷了所有人的念想。我相信,沒人會做這個千古罪人。”
我的話像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周老五的心坎上。
他撓著亂蓬蓬的頭發,低頭看著那份契約,又抬頭看看我,眼神變了又變。
半晌,他狠狠一咬牙,抓過我準備好的印泥,將自己粗糙的大拇指用力按了下去,留下一個深紅的指印。
“幹了!我周老五這輩子還沒幹過這麼敞亮的事!就信你一回!”
老張見狀,二話不說,也跟著按下了手印。
他信的不是契約,而是我。
小石頭踮著腳,仰著滿是崇拜的小臉,也要伸手去按。
我笑著拉過他的小手,在他胖乎乎的掌心仔細塗上印泥,然後輕輕按在契約的角落。
“你這個,不算數。”我揉了揉他的腦袋,“這叫”預備徒弟”的信物,等你長大了,能扛起鋤頭了,再來簽一份新的。”
小石頭似懂非懂地咧嘴笑,把印著紅泥的小手當寶貝一樣看著,仿佛那是什麼至高無上的榮耀。
一直沉默地站在旁邊的蕭珩,在這時默默地走了過來。
他從地上撿起一截被風刮斷的山榆木,抽出身上的短刀,在契約的背麵,用一種沉穩而有力的筆法,一筆一劃地刻下一個深刻的“守”字。
刻完,他走到田頭,將那塊帶著字的木頭,緊緊地嵌入一塊巨大的岩石縫隙中,穩如磐石。
做完這一切,他才回過頭,低沉的嗓音像是從胸腔裏共鳴出來:“我守著這片地,也守著你們立下的規矩。”
那一刻,我的心頭猛地一顫。
我忽然想起了那個風雪夜裏,我為他妻子接生時,那個初生女嬰手腕上,那個與藥草形狀如出一轍的青色胎記。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掌心——在那裏,也有一道多年前采藥時不慎留下的月牙形傷疤。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將我們這些原本毫不相幹的命運,緊緊地纏繞在了一起。
他守的,又何止是這片地。
僅僅三日後,奇跡便發生了。
第一批種下的黃精苗,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那一點點嫩綠,細得像針尖,卻帶著一股刺破一切的頑強生命力。
從那天起,小石頭就成了我專屬的報喜鳥。
“師父!師父!第三壟冒了七顆芽!”
“第五壟的那棵柴胡苗長歪了,我用小樹枝給它扶正了!”
清晨的薄霧還未散去,他清脆的童音便會準時在醫舍門口響起。
我一邊聽著他的彙報,一邊在醫案的背麵,詳細記錄下每一壟藥田的生長日誌。
這不僅是草藥的成長記錄,更是這個山村希望的刻度。
一次記錄時,我順手整理百草囊,才發現裏麵曾經滿滿當當的珍稀藥種,如今隻剩下不到半包了。
若是從前,我或許會感到一絲焦慮,但現在,我隻是平靜地將囊口合上。
真正的改變,已經開始。
又過了幾日,一個深夜,山風驟起,原本掛著幾顆疏星的夜空,轉眼間就被厚重的烏雲壓得密不透風。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土腥味,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我正在屋裏收拾白天出診用的藥箱,眼角餘光瞥見一道身影披上蓑衣,從隔壁的柴房裏走了出來。
是蕭珩。
他一言不發,背起一個空竹簍,扛起一把鋤頭,徑直走向藥田的方向。
“這麼晚了,你去做什麼?”我追到屋簷下,大聲問道。
“要下雨了。”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亂,卻異常堅定,頭也未回,“新苗子嬌貴,怕澇。我去挖幾條排水溝。”
我站在屋簷下,沒有再跟上去。
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天際,瞬間照亮了他沉默的背影。
在那一刹那的光亮中,我看見他彎下腰,揮動鋤頭,一下,又一下,動作沉穩而有力,像是在與即將來臨的暴雨賽跑。
那一瞬間,我忽然徹底明白了。
我帶來的,從來不僅僅是幾包種子,幾張藥方。
我帶來的是一種可能性,一種他們從未敢想過的希望。
而蕭珩,他用最沉默、最笨拙的方式守護的,也不僅僅是這幾壟珍貴的藥苗,而是我們所有人一起許下的那個,要“讓山裏人活得有尊嚴”的諾言。
雨點,終於噼裏啪啦地落了下來,砸在屋簷上,濺起一串串水花。
我沒有再看,轉身回到屋內。
我走到藥架最頂層,取下了那最後一壇用蠟封得嚴嚴實實的千年雪蓮酒。
我將酒壇輕輕地放在醫舍的舊木桌案上,壇身冰涼的觸感透過掌心,一直傳到心裏。
這一壇酒,不為療傷,不為待客。
它隻為祭奠。
祭奠那個終於被我親手在這異世他鄉,一點一滴重新建立起來的,滾燙的人間煙火。
風雨持續了一整夜,第二天卻是個難得的晴天。
陽光洗過,藥田裏的嫩苗們非但沒有被摧殘,反而因為雨水的滋潤,愈發顯得精神抖擻,綠得發亮。
之後接連數日,都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山裏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那種古老而寧靜的節奏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清明過後,山間的杜鵑開得漫山遍野,紅得像火。
村裏的人們臉上,也漸漸多了些許久未見的安穩笑意。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最好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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