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628 更新時間:25-10-09 10:07
天光漫進窗紙時,我才發現指節在青石板上摳出了月牙印。
掌心那道金線似的痕跡還在發燙,像根細針挑著血脈跳——昨夜藥囊與山根相觸的餘震,竟順著皮肉滲進了骨頭裏。
我蜷起手,指腹蹭過腕間那圈被藤紋勒出的紅痕。
山婆子說”守根之念”,原是這藥囊裏的東西替我應了山的招。
前世采藥時總愛往囊裏塞些邊角料:老鬆樹下的腐葉、野葛根旁的碎土、甚至山澗石縫裏摳出的青苔,原以為是留著比對藥性的,誰承想成了山魂認親的憑據。
灶上的水燒開了,咕嘟聲驚得我打了個激靈。
掀鍋蓋時熱氣模糊了眼,恍惚又看見昨夜藥囊裏那三株瘋長的靈芝——莖稈上的褶皺竟和屋後黃柏樹的樹皮紋路如出一轍。
我抹了把臉,轉身從櫃底摸出個粗布包。
這是前世在秦嶺深處千年古槐根下收的藥渣,腐葉混著碎根,壓得布包硬邦邦的。
”哢嗒”。
布包攤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碎葉簌簌滾落。
我捏著最後半撮龍眠土,指尖懸在藥渣上方時突然發顫——山婆子給的三堆土,前兩堆已護了園、養了脈,這第三堆原是留給我”自己”的,可”自己”要什麼?
土粒落進藥渣的瞬間,石縫裏竄出絲金光。
我蹲下去,看見那點光像條活物,順著腐葉的脈絡遊,在碎根的斷口處打了個轉,又往藥渣更深處鑽。
後頸的汗毛豎起來,我想起昨夜藥囊藤紋纏手腕時的燙,想起夢裏那些交錯的金線——這哪是藥渣?
分明是山在借我的手,找回家的路。
”蘇大夫!”小石頭的聲音從院外撞進來,我手一抖,差點碰翻藥渣。
那小子扒著籬笆探頭,額前的碎發沾著草屑:”您昨兒讓我找的陶甕,我搬來三隻!”他懷裏抱著甕,指節勒得發白,甕沿還掛著水珠子——看來是剛從井裏撈出來就跑來了。
”放這兒。”我指了指石板旁的空地,彎腰把藥渣連土掃進其中一隻甕。
小石頭湊過來看,鼻尖幾乎要碰到甕口:”這是。。。要醃菜?”
”醃山的記性。”我摸出片新竹片隔在甕裏,抬頭正撞進他圓溜溜的眼睛。
這孩子原是村裏愛偷雞摸狗的小混球,自打上回替他治了被蜂蟄的臉,倒成了我最得力的小幫工。
此刻他抿著嘴,喉結動了動,沒再問,隻蹲下來幫我理竹片:”那。。。那另外兩隻甕裝啥?”
”裝舊屋的土,裝戰死者的灰。”我輕聲說。
小石頭的手頓了頓,竹片邊緣劃破了他的指腹,血珠滴在甕底,倒像顆紅瑪瑙。
他慌忙把手指塞進嘴裏,卻沒再問,隻是更仔細地理竹片——這孩子,到底是見過村裏老人在亂墳崗哭的。
院外傳來鐵鍬磕石頭的響。
啞叔扛著五把鐵鍬進來,褲腳沾著黃泥,見我看他,衝我比了個”三”的手勢。
這啞叔是蕭珩打獵時救的,原是外鄉獵戶,被狼咬壞了嗓子,卻最會看山勢。
我指了指屋後偏坡:”按“品“字挖,深不過尺。”他點頭,鐵鍬往地上一杵,震得黃土飛起來,倒像在應我的話。
日頭爬到屋簷角時,蕭珩的腳步聲從村口傳來。
他背著半扇野豬,鹿皮靴上沾著露水,見我蹲在甕邊,也不說話,把獵物往樹杈上一掛,抄起塊石頭開始削木樁。
木渣飛濺到他手背上,他也不躲,隻垂著眼看手裏的活計——這男人,向來是我要做什麼,他便先把護著的樁子打好。
”我想試個法子。”我把最後一片竹片按進甕裏,”把山裏的“念“存下來。”
他削木樁的手停了。
我抬頭,正撞進他深褐色的眼睛裏——那雙眼平時像山澗的潭水,此刻卻泛著熱,像剛烤過火的石頭。
他沒說話,隻是把削好的木樁往地上一插,樁子穩得紋絲不動:”你做,我守。”
這句話像顆熱炭掉進我心口。
我低頭盯著甕裏的藥渣,喉嚨發緊——前世在醫院值大夜班時,總羨慕同事有家人送熱粥;穿來這村的第一夜,我縮在西屋發抖,是他悄悄把炭盆挪到我門口。
原來有些暖,不用多說,樁子立在哪兒,心就穩在哪兒。
子時的月光像層霜。
我抱著三隻甕站在偏坡,蕭珩提著馬燈走在前頭,光暈裏能看見他繃緊的肩線。
第一甕埋在生念園中心時,黃柏樹的影子正罩著甕口。
我覆上薄絹,摸出銀針輕點地麵:”記著,這是黃柏,是治瘡毒的藥。”
第二甕埋在蕭家舊屋地基旁。
蕭珩蹲下來幫我鏟土,指腹擦過甕身的黃柏碎皮——那是他前日替我修剪枝椏時特意收的。”這是你爹的茶渣。”我默念,”他愛喝野山茶,茶湯泡過的土,該暖些。”
第三甕埋在亂墳崗邊緣時,老吳頭的破草帽在不遠處晃了晃。
這瘸腿的守碑人總說自己”替死人看路”,此刻卻背過身去,隻留個佝僂的影子——他默許了我取走那撮灰燼,那是他收殮遺骨時,從焦黑的衣襟裏掃出的。”記著,”我針尾抵著地麵,”他們叫張二牛,叫李招娣,叫。。。叫沒來得及取名的小娃。”
蕭珩的獵刀始終插在我身側的土裏。
刀鞘上的狼頭紋路被月光鍍了層銀,像在替我守著這些”念”。
埋完最後一甕時,他突然伸手替我攏了攏衣領:”夜涼。”
我仰頭看他,月光落進他的眼窩,把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都照得透亮。
三日後的晌午,小石頭是連滾帶爬衝進院門的。
他褲腳沾著泥,喘得像剛跑完十裏山路:”蘇。。。蘇大夫!
生念園那甕。。。冒霧了!”
我抄起銀針就往外跑。
生念園的土被掀開半尺,陶甕的縫隙裏正往外冒淡青的霧,像煮得太滾的藥汁。
霧裏有影晃動,模模糊糊的,像誰蹲在甕邊——是采藥的老婦?
是扛鋤的漢子?
我湊近了看,霧氣突然散了些,那影子竟轉過臉來——是我!
是我前日埋甕時的模樣,蹲在黃柏樹下,手裏捏著銀針。
”叮”。
銀針戳在甕壁上,針尖燙得我鬆手。
再看百草囊——囊口的藤紋正順著我腰帶往上爬,囊裏那三株靈芝的莖稈,不知何時裹上了層淺褐的紋路,和黃柏樹皮分毫不差。
我突然想起山婆子說”山有斷脈之痛”,原來不是山在痛,是那些被遺忘的”念”在痛。
它們被山收著,存著,等有人願意替它們記著。
當夜山風卷著鬆濤來。
我在灶前熬藥,藥囊突然震得櫃板嗡嗡響。
掀簾出去,屋後黃柏樹的根須正拱破土,露出道極細的金線——和我掌心的痕跡一個顏色。
金線晃了晃,像在打招呼,接著”咻”地竄過來,直往藥囊裏鑽。
我沒躲。
解了衣襟露出囊口,金線”刷”地鑽進去的刹那,心口像灌了碗熱蜂蜜。
眼前閃過畫麵:戰馬嘶鳴著衝進樹林,箭雨穿透茅草屋;獵戶背著屍體往村外跑,血滴在青石板上,積成小血窪;老婦抱著繈褓哭,眼淚掉在嬰兒的小手上,那手卻再也沒動過。。。
”原來不是山要靠我們活。”我摸著發燙的藥囊,喉嚨發哽,”是我們忘了,它一直在替我們記著。”
話音未落,囊裏”啪嗒”掉出滴金露。
我接住看,金露落進最後半撮龍眠土裏,土粒突然活了,金線開始編織,一根纏一根,像在結網,像在織脈——山,正在學會回應。
後半夜我靠在門檻上打盹,聽見村頭傳來腳步聲。
是早起拾糞的王嬸,她往生念園方向望了一眼,腳步頓了頓,加快了往家走的速度。
風裏飄來她的嘀咕:”那藥園。。。昨夜又冒霧了。。。”
我摸了摸掌心的金線痕跡,笑了。
山在記,人在醒,有些事,該被記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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