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627 更新時間:25-10-11 14:06
我蹲在生念園的泥地裏,指腹還沾著金線般的山脈。
清明後的風裹著新綠的潮氣鑽進袖口,我卻覺得後頸發涼——那金線不是往地底紮,分明是朝著斷喉嶺方向蜿蜒而去,像條被山魂牽著走的銀蛇。
”阿辭?”蕭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手裏提著半筐剛采的野蒜,”灶上煨著薺菜粥,涼了該反酸了。”
我抹了把手上的泥,轉身時瞥見他靴底沾著的草屑——是斷喉嶺特有的灰背蕨。”今日去斷喉嶺了?”我問。
他頓了頓,低頭替我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角:”灰脈退得幹淨,嶺上冒了片野蔥。”指腹擦過我手背時,我摸到他掌心新結的繭,”昨兒見你翻醫案翻到三更,藥囊裏的金露。。。又少了?”
我喉嚨發緊。
這半月來百草囊像被抽幹了氣的皮囊,原本三天能積半盞的金露,如今七日才凝出兩滴。
靈芝幼苗的藤須蔫蔫搭在囊壁上,前日替張獵戶治刀傷時,我咬著牙擠了半滴金露,竟疼得整隻手都在抖。
”山婆子說過的。”我攥住他手腕,”山魂如人,需念養,需光引。”
蕭珩的瞳孔微微收縮。
上個月山婆子背著竹簍來討藥,枯樹皮似的手扒著門框,說這話時眼神亮得嚇人:”你們當那碑群是死物?
錯了。
山把魂收在碑縫裏,把念存在活人心尖上——可光存著不夠,得引,得照,得讓那些魂知道,有人記著呢。”
我翻出壓在醫案底下的舊紙頁,是那日山婆子走後我追著記的:”她提過藥油燈芯,黃柏脂、防風油、續斷膏。。。說這幾味性溫,能引山氣。”
蕭珩的拇指輕輕叩了叩桌角:”我去砍竹子。”
”我教小石頭製油。”我把藥杵往他手裏一塞,”得趕在月半前做出三十盞燈——碑群有三十六塊碑,先點三十六盞。”
小石頭是前日來的。
這娃子上月偷了王屠戶半塊臘肉,被我逮住時縮成團,如今卻蹲在灶房門檻上,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阿姊,黃柏脂要熬三滾對不對?
我阿爹說熬鬆脂得盯著,不然要焦。”
”錯了。”我把他撥拉到一邊,往陶甕裏加了撮龍眠土粉,”黃柏脂性燥,得加防風油中和,續斷膏是引——你聞,這味兒像不像曬過的陳皮?”
藥油在陶甕裏咕嘟冒泡,混著鬆煙的焦香漫出來。
蕭珩抱著竹篾進來時,小石頭正踮腳扒著甕沿,鼻尖沾了塊黑油:”阿姊阿姊,這油咋是金紅色的?”
”因為念。”我抄起竹篾往他腦門上敲了個輕的,”等會你把燈芯搓細些,藥草纖維要擰三轉半——”
”三轉半?”蕭珩在旁邊搭燈架,竹片在他手裏發出輕響,”為啥?”
”我前世師父說的。”我低頭搓燈芯,手指被草纖維勒得發紅,”人活一世,總有些沒說完的話。
三轉半,留半轉,給沒說出口的那半句。”
第一盞燈是在初七夜裏點的。
老吳頭裹著破棉襖蹲在碑前,渾濁的眼睛盯著燈焰:”這燈。。。咋不晃?”
山風穿過生念園的槐樹枝椏,燈焰卻穩得像釘在燈芯上,投在青石板上的影子竟有些發虛——那影子有手,有腿,甚至能看見袖口的補丁。
”小栓子?”老吳頭突然往前撲了半步,枯瘦的手懸在燈影前,”**。。。**走前給你織的虎頭鞋,我收在木箱最底下。”
燈影晃了晃,像是有人蹲下來,把臉貼在他手背上。
老吳頭的肩膀開始抖,先是抽噎,後來變成嚎哭,像個被搶走糖人的孩子:”我對不起你,那年雪大,我該把最後半塊烤薯給你。。。該給你。。。”
我退到園門口,蕭珩的手掌覆在我後頸。
他的體溫透過粗布衣裳滲進來,像塊焐熱的卵石:”他阿娘死得早,他十二歲那年,他弟弟小栓子。。。餓。。。”
”我知道。”我攥住他的手,”碑群裏第三塊,刻著“吳小栓之位“。”
次日清晨,老吳頭抱著塊磨得發亮的舊碑石來敲我家門。
碑麵沒字,邊角還缺了塊:”園裏那三十六塊碑,都是有名有姓的。
可山上還有。。。還有些連名字都沒留下的。”他把碑石往我腳邊一放,轉身就走,背影像根被風刮彎的老竹。
蕭珩蹲下來摸那碑石:”是塊舊界碑,刻著“鎮北軍前哨“。”
我突然想起清明夜那些霧影裏,有個穿皮甲的年輕人,腰間掛著生鏽的箭簇。
第七夜,蕭珩把最後一盞燈放在他父母碑前。
那碑是他親手刻的,”蕭承安、林氏之位”幾個字深深刻進青石裏,石屑都被他用布擦得幹幹淨淨。
他從懷裏摸出個銅鈴,鏽跡斑斑的,搖起來卻清越得很:”我阿爹說,這是他當獵隊長時,隊裏每人都有的。
那年山匪劫村。。。他把鈴塞給我,讓我往林子裏跑。”
銅鈴係在燈架上,他輕輕一搖,鈴聲像顆小石子投進深潭,蕩出層層漣漪。
變故是在鈴聲落時發生的。
屋後那株老黃柏突然抖了抖,根部的金線”刷”地竄出來,纏上燈架,又順著燈芯爬到燈焰上。
金線越纏越密,最後竟在燈焰外圍織了層金網,把火焰托得更高更亮。
蕭珩仰頭望著那盞燈,喉結動了動。
我離他三步遠,卻聽見他極輕的一聲:”阿爹,阿娘,燈。。。我點上了。”
當夜子時,百草囊震得我從床上滾下來。
我摸黑掀開囊布,藤紋像活了似的在囊身遊走,金露不再滴落,反而浮在半空,凝成豆大的星芒。
我鬼使神差地把白天收的燈芯殘殼放進去——那燈芯早沒了油,焦黑得像根炭條。
星芒”滋”地落進殘殼,我聞到股熟悉的藥香。
次日破曉,我攥著那根燈芯衝進堂屋。
蕭珩正往灶裏添柴,抬頭見我舉著燈芯,眼睛都直了:”這。。。這是在燒?”
燈芯頂端跳動著豆大的火焰,藥油正順著炭黑的芯子往上滲,像活物在爬。
我摸了摸燈芯,不燙,反而帶著股溫溫的潮氣:”百草囊在養它。”我喉嚨發緊,”山婆子說的對,隻要有人點燈,有記憶存著。。。它就能續上這口氣。”
山婆子是在晌午出現的。
她蹲在生念園外的老槐樹上,像隻縮成一團的老鴉,手裏舉著根光溜溜的樹枝——可她指著斷喉嶺時,那樹枝上突然冒出兩片嫩芽。
”山醒了。”她的聲音像破風箱,”它不要香火,不要祠堂——它要的,是有人,肯在夜裏,為它點一盞燈。”
她跳下樹,往林子裏走。
我追了兩步,她突然回頭,缺了顆門牙的嘴咧開:”明兒起,斷喉嶺的藥,好挖了。”
風卷著她的話鑽進林子裏,我轉身時,蕭珩正站在老吳頭捐的無名碑前,手裏提著盞新燈。
他衝我笑,眼角的細紋裏還沾著晨露:”點第三十七盞?”
”點。”我把燈芯塞進他手裏,”點給所有沒名字的。”
夜裏,我們並肩站在生念園中央。
第三十七盞燈的火焰騰地竄起時,山風突然靜了。
萬葉輕響,像無數人在耳邊說”謝謝”。
蕭珩的手悄悄覆上我手背,他掌心的溫度透過燈架傳過來:”往後每年清明,都點。”
”嗯。”我望著遠處斷喉嶺的山脊,那裏有一線嫩綠正往村裏爬,”等燈油不夠了。。。我們就製新的。”
後半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披衣去藥櫃添藥材。
月光透過窗紙灑在櫃麵上,我拉開最底下那層抽屜——裏麵整整齊齊碼著的,是前日換下來的燈芯殘殼。
有塊殘殼上,似乎多了道極細的金線。
(第七日清晨,我蹲在藥櫃前整理燈芯,指尖觸到塊溫熱的殘殼。
翻過來時,殼底竟隱約有字,像是用指甲刻的:”燈在,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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