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366 更新時間:25-10-17 12:00
第三夜子時,我被阿禾的驚喘聲驚醒。
油燈芯“噼啪”爆了個花,映得她床頭影子亂晃。
她整個人蜷成蝦米,額發全被冷汗浸透,左手攥著被角,右手懸在半空,指尖微微發抖——分明是在虛空中描摹什麼。
我湊近一瞧,她掌心汗津津的,皮膚表層竟浮著極淡的金線紋路,像用細針挑破皮膚滲出來的,又像……她無意識間用指腹畫上去的。
“師父……”她突然低喚,睫毛劇烈顫動著睜開眼。
看見我時,她猛地坐直,右手下意識去捂掌心,卻又慢慢鬆開,盯著自己的手傻笑起來,“我又夢見那個穿青布衫的老頭了。他說,”你燒了紙,可心還鎖著”。”她的聲音發顫,指尖輕輕撫過掌心的淡金紋路,“我剛才……剛才在夢裏跟著他學畫方子,醒了竟還記著。師父你看,這是不是”黃柏安魂散”的隱方?”
我握住她的手。
那紋路確實與我三年前在《山居醫案》裏用金線藏的隱方吻合——當年怕醫案落進貪心人手裏,特意把關鍵配伍融在藥草圖譜的脈絡裏,需得對著月光,讓藥香熏過三日才能顯形。
阿禾燒了被篡改的《補遺》時,我便知她在破執念,卻沒料到,她竟用最笨的法子,把鎖在紙裏的方,刻進了血肉裏。
“你不是描方,是在聽藥說話。”我替她擦了擦額角的汗,“黃柏的皮要曬夠七七四十九天,它才肯把安神的魂給你;安魂散裏的夜交藤要在子時采,因為它怕黑,得摸著月亮的影子長。這些,書裏寫不全。”
她突然撲過來抱住我,像剛進山那年被蛇嚇到時那樣,可這次的眼淚是熱的,滴在我頸窩裏:“我懂了!昨日我蹲在藥田邊聽了半日,柴胡的葉子沙沙響,和病人喊冷時的抽噎聲一個調兒;續斷的露珠總不落,像極了王阿婆攥著我手腕說”疼得睡不著”時,眼裏打轉的淚。”
窗外的山雞開始打鳴,我推她去洗漱。
臨出門時她回頭,發梢還滴著水,卻笑得像剛抽芽的白芷:“今日我不帶《補遺》了,帶小石頭他們去藥田。您說過,藥的脾氣,要拿耳朵聽、拿眼睛看、拿心尖兒碰。”
日頭剛爬上東山頂,沈知白的信鴿就撲棱棱落進院兒裏。
那信筒是檀木刻的,還沾著露水,打開來是張簇新的地契,邊角壓著半片曬幹的龍涎香——他倒記得我從前說過,山外藥氣雜,得用龍涎香淨味。
“地已清荒,隻待種源。”我念著附言,抬頭正撞見蕭珩扛著鋤頭進來,後背的粗布汗衫浸成了深灰。
他把鋤頭往牆根一靠,湊過來看地契:“要送菌土?”
我點頭:“得試試藥魂認不認路。”
阿禾不知何時站在廊下,發辮用草繩隨便紮著,手裏還沾著泥:“師父要試土?我去喊小石頭封壇!”
三日後的清晨,生念園門口的三壇土有了動靜。
村民們圍在壇邊嘰嘰喳喳,王阿婆踮著腳往壇裏瞧:“這石頭土和普通山泥有啥不一樣?莫不是蘇大夫又在變戲法?”小石頭蹲在地上,拿根細樹枝扒拉壇口的封泥,鼻尖沾了灰:“師父說要放三日,讓土自己選。”
阿禾沒說話,她的目光一直鎖在中間那壇——來自石台異草根下的菌土。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呼吸猛地一滯:金絲正從壇口的縫隙裏鑽出來,像活了的銀線,順著陶壇外壁往上爬,在晨光裏泛著淡金色的光。
另外兩壇卻靜悄悄的,混了龍眠土水的那壇甚至結了層白霜,像被什麼嫌棄了。
“能走的,不是土,是念。”我蹲下來,指尖輕輕碰了碰那根金絲。
它觸電似的縮了縮,又試探著纏上我的指節,“石台的土挨著新苗根須長了七日,每粒土都沾著黃柏、續斷、防風的魂。山外的藥圃要活,得先把這些魂哄高興了。”
蕭珩不知何時蹲在我身邊。
他的掌心攤著五小團油紙包,每包都裹得方方正正,邊角壓出細密的折痕:“分五包,省著用。”他的拇指摩挲著其中一包,從懷裏摸出個青瓷小罐——是我藏在百草囊旁的雪蓮膏殘片,“這包多加了金粉。山外濁氣重,藥魂怕悶。”
我盯著那小罐。
雪蓮殘瓣化成粉的那晚,我以為它跟著前世的執念一起散了,卻不想蕭珩早就在觀察。
他從未問過百草囊的秘密,卻在替我搗藥時記住了雪蓮粉能淨氣,在看我曬藥時看懂了藥需“淨養”。
“你何時……”
“那天你替我敷金瘡藥,說”血竭要配雪蓮才不燥”。”他耳尖泛紅,把油紙包塞進我手裏,“我記著呢。”
夜風卷著藥香鑽進地窖時,阿禾的手在發抖。
那壇九節人參的空罐就擱在最裏麵的青石板上,罐底的積灰裏,金線正像脈搏似的跳動。
阿禾跪下來,掌心貼住罐壁,眼淚啪嗒啪嗒砸在青石板上:“師父,這是……”
“囊中藥死,魂不滅。”我蹲在她旁邊,指腹撫過罐底的金線,“當年我墜崖時,百草囊裏的千年靈芝碎了,九節人參爛了,可它們的魂還在。你看——”
金線突然順著阿禾的掌心往上爬,在積灰裏勾出半幅圖。
是“安魂香”的配伍!
我三年前在醫案裏漏寫的最後一味,竟被藥魂記著。
阿禾哭得肩膀直顫,指尖輕輕碰了碰那半幅圖:“原來不是您藏方,是藥在等我長大。”
次日清晨,阿禾的包袱裏多了五筒菌土。
送她到山口時,山風卷著晨霧,把她的藍布裙吹得鼓鼓的。
沈知白的馬車停在路邊,他穿著月白儒衫,正彎腰要接菌土,卻被阿禾後退一步躲開了。
“三月後,你若見苗夜放幽香、葉承露不墜,再來取第二包。”她的聲音清亮,像山澗裏的泉,“藥魂認人,認的是真心。”
轉身時,她突然頓住。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蕭珩立在高坡上,手裏搖著那串銅風鈴。
那原本是藥園的警鈴,防野物偷藥的,此刻卻叮鈴鈴響得歡,每一聲都裹著山風,撲進阿禾的衣領裏。
“那是……”沈知白挑眉。
“送行鈴。”我笑著替他解惑,“青石坳的規矩,遠行人聽見風鈴響,就知道有人在山這邊記掛著。”
歸程時,我繞到藥田邊。
最後一片雪蓮殘瓣不知何時化盡了,金粉順著風鑽進新翻的土裏。
一株嫩苗正從土縫裏鑽出來,葉尖上掛著顆露珠,在晨光裏晃啊晃,像在應和什麼遠方的呼喚。
山雀撲棱棱飛過,我聽見阿禾的馬車聲漸漸遠了。
三日後的黃昏,蕭珩蹲在藥田邊翻土。
他突然抬頭:“你聞,風裏是不是有股清香味?”
我閉了閉眼。
那是黃柏的苦香混著防風的清冽,正順著東南方的風,往府城的方向去了。
阿禾抵府城的第七日,仁濟堂後院的青石板下,沈知白捧著第一筒菌土,指尖觸到油紙包時,突然頓住——
那紙包裏,似乎有什麼在輕輕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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