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50 更新時間:25-09-17 15:45
自上次整理完舊檔之後的接連數日,林修遠都心神不寧,卻依舊如常的進行著翰林院的功課,講經、注疏、整理書卷。
休沐日,林修遠早早的向林承宗遞了拜帖:感念多年照拂,特來拜謝。
林承宗是他的叔父,官居正四品都察院右僉都禦史。
林修遠乃是林家旁支,父母早亡,家境又貧寒,十三歲前連書都讀不起,在鄉下田間做著農活,偶爾趴在私塾窗下偷聽先生講課。林承宗正是在林修遠十三歲那年回鄉修葺祖墳時遇見了他,見他才思敏捷不似普通孩童便自掏腰包,請了先生讓其讀書。
林修遠倒也沒讓他失望,鄉試、會試、殿試一路行至今日,二十二歲的年紀,是今年春闈新科探花,這個年紀高中探花的開國至今百年也是少有的事情。
遂外人皆知林禦史對這文采斐然的侄兒頗為看重,時常在人前誇讚,頗有提攜之意。
林府位於城南青槐巷,高牆深院,清貴雅致。邁過門檻,空氣中漫著墨香與藥草氣息。管家引他入了西跨院書齋“思靜堂”。
臨窗修竹婆娑,影投素紙窗欞,微風輕過沙沙作響。林承宗已候屋內,身著家常的靛藍直裰,身形清臒,兩鬢染霜,眼神深邃較往年更顯沉斂,眉間刻著朝堂磨出的溝壑。
“修遠來了。”林承宗的聲音低沉而溫和,指了指對麵的圈椅,“坐。”
“叔父。”林修遠恭敬行禮,依言坐下。這一聲叔父喚得自然,卻隻有他們彼此知道其中沉甸甸的分量。
侍童奉茶後悄聲退下,並細心地帶上了門。竹影在窗紙上緩慢地移動,齋內隻剩呼吸與風過竹梢之聲。
“在宮中可還習慣?翰林院是個清貴地方,但也需步步留神。”林承宗端起茶盞,吹去浮沫,目光看似隨意地落在林修遠臉上,無聲的探查著。
“謝叔父關心,侄兒謹記教誨,事事留心。”林修遠垂眸,“此番前來,一則拜謝叔父多年照拂之恩,二則……近日常翻閱舊檔史籍,偶見一件舊事,心中疑慮難解,想請叔父指教。”他謹慎的斟酌著用詞。
“哦?何事?”林承宗放下茶盞,神情專注。
林修遠深吸氣,聲壓得極低,字字斟酌且透露著小心:“侄兒查前朝舊案,留意到……承熙十九年冬,蘇氏寧妃獲罪、蘇家被……抄斬。”他刻意避過滿門二字,想讓事件聽起來不那麼沉重,“恰聞七殿下玄鈞,亦六歲失恃,算來……時間頗近。”
林承宗端茶的手微頓。抬眼看林修遠,目光沉沉。沉默片刻,竹影搖曳光斑在他麵龐上躍動。
“承熙十九年……”林承宗終於開口,仿佛在講述一個古老的過往,“確係一個……多事之秋啊。”
他聲音帶著些沙啞,緩緩而來:“當年那兩件事,突如其來,雷霆萬鈞。蘇家書香傳家,門風素謹;而那家……”他微微一頓“更是以忠勇聞名,累世清白。驟遭傾覆之禍,朝野震蕩,議論紛紛。”
林修遠心懸喉間,強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如此巨變,前後相差無幾,當真隻是……巧合?”
林承宗目光驟銳,身微前傾,近乎耳語:“當年……我也曾驚疑不定。事發之後,蛛絲馬跡,太過幹淨!蘇氏”私通”的證據模糊不清,未見明證;那家”走水”之由更是敷衍潦草。我曾借禦史身份,嚐試探查其中關聯……”
“然而,相關卷宗或被莫名封存,或被朱批勾抹,經辦官員要麼噤若寒蟬,要麼……已不明不白地消失。所有能指向更深層幕後推手的線索,都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斬斷、捂死!就像……”
他抬頭,目光穿窗投向宮方向,聲輕如枯葉落地,“如有極高位之力,不願任何人再窺真相,甚至不欲此段曆史留清晰筆跡。”
那“極高位之力”如千鈞重錘擊打在林修遠心頭。與他在檔案庫感受到的冰冷空白如出一轍!絕非普通朝臣能做到,甚至這般幹淨利落!
林承宗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修遠,語氣沉滯:“我能接觸到的線索太少,斷斷續續,拚湊不全。隻記得……當時瘋傳兩家罪名是……通敵叛國!”這四個字,他說得異常艱難。
“具體如何通,通何方之敵,又拿不出鐵證。隻傳說有什麼書信被截獲,有與敵國暗通款曲的貨物被扣押,還有關鍵證人暴斃……指向他們……內外勾結,意圖……傾覆朝廷!”
“內外勾結……這詞,用得狠呐。”
內外勾結!怎麼會?!
“內外勾結……”林修遠低低重複著,指尖冰涼。這毒計,狠辣絕倫!
書齋陷入窒息沉默。竹影依舊晃動輕響,似為十一年前沉冤歎息。林修遠知曉林承宗能告之者,唯此而已。
林承宗喝著茶瞧著林修遠的臉色,似乎察覺到林修遠今日來的意圖,他試探性的開口:
“修遠……你不會是想查些什麼吧?切莫做那傻事,你剛入朝為官,未來的日子還長,陛下麵前你隻管安心辦差便好,明哲保身比什麼都重要。”
林修遠沉默了良久後似乎下定了決心,他抬頭目光灼灼看向林承宗,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叔父,宮闈深處,人心如淵。侄兒近日……常覺一人勢單,縱有淩雲誌,恐力有不逮。”
林承宗不滿的皺眉,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他隻好再次勸誡:“賢侄何出此言?你現下隻管專心學問……”
林修遠卻打斷他,“侄兒近來……留意一人。生於夾縫,長於冷寂,如蒙塵之珠。若論當年舊事……其身世之痛,恐不亞於我輩。”他牢牢看著林承宗的眼睛,字字清晰,“若能有同道之人……或許,能在這盤根錯節的死局中,走出一條路來?”
“同道之人?”林承宗被他這驚天之言驚出一身冷汗,他猛吸一口冷氣,身體瞬間繃緊,眼中爆出難以置信的驚駭!手中杯蓋“叮”一聲輕磕杯沿,在死寂書房內格外刺耳!“你……你說的是……?”
“你如何想的,你可知……這有多難?”林承宗聲已變調,驚懼中帶著嘶啞,“龍潭虎穴!他……已沉於泥淖多年,毫無根基,如何能起?宮中那幾位虎視眈眈的殿下……”他不敢提其它皇子名諱,隻能頓住,“那是……萬丈深淵!一步踏錯,便是粉身碎骨!你潛心學習多年方才立足翰林,何苦……自蹈險地?”
“萬丈深淵,侄兒……已身在其間。”林修遠聲音冷的如那冬日凍結的寒冰,“當年便已被推下。粉身碎骨與否,不在踏不踏此步,而在我們……能否爬出。”他迎著林承宗驚濤駭浪般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叔父放心,無論前路如何艱難,侄兒一人做事一人當。所有籌謀,皆係於我一念之間,無論成敗,絕不……連累林家分毫。”
林承宗渾身一震,定眼看著眼前這張年輕清俊卻寫滿堅毅的臉。此已非當年他所見的驚惶孩童。這些年來,他當然知道這孩子的執著,若非如此這孩子未必能撐到今日。他深深歎息,疲憊與無奈溢滿眉梢。
棋盤太大,棋手太狠,他們這些棋子,從來都是命懸一線。
“你……”終也無法再勸。他閉上眼做下艱難的決定,在睜眼時隻剩下沉重囑托,“你好自為之……慎之又慎!刀光劍影,皆在無聲處。莫與人輕信,莫輕易落子。若有……需要打探的消息,或朝中風向不明之處……叔父……或在職權之便,為你留意一二。但也僅止於留意罷了。
“侄兒明白!”林修遠鄭重起身,深深一揖,心中百感交集。這已是林叔能給予的最大支持。“讓叔父費心了。”
二人有閑話家常許久,林承宗對他日常上多加詢問,林修遠一一回應著。
窗欞竹影,日頭西斜,時辰已不早。
離府時,林承宗送他至門口。夕陽的金輝塗抹在林府的青磚灰瓦上,透出些秋日的寒意。林修遠回頭,看佇立石階上的林叔,晚風吹動花白鬢發,身影有些佝僂。
“修遠。”林承宗於他即將登車時,忽又叫住。上前一步,近乎耳語的提醒,“若……真覺泥濘難行時……或可,借力打力。渾水之中,魚目可混珠。”頓了頓,意有所指瞥了眼皇城,“鷸蚌相爭時,漁翁……最需風平浪靜。”
林修遠心頭一震,明白了林叔話中深意,“侄兒……謹記叔父教誨!”
馬車軲轆轆的碾過青石板,駛離了林府。車簾隔絕外界的光,亦隔絕了夕陽暖陽。林修遠靠冰冷廂壁,閉目回想。林叔沉重歎息、驚駭眼神、那魚目混珠的提示、檔案庫冰冷空白、冷宮牆頭寂寥琴音、玄鈞眼底一閃而逝的戒備,於他腦中交織、碰撞、燃燒。
通敵叛國!內外勾結!
真相冰山隻露猙獰一角,卻足以凍徹骨髓。支撐他走下去的,唯有心中的執念,與那抹生於宮牆間被人遺忘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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