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47 更新時間:25-12-05 11:04
斥候嘶啞絕望的聲音,如同冰錐,瞬間刺穿了金陵西城尚未散盡的硝煙與喧囂。時間仿佛凝固了。
“望安城……昨日午時……已告失守!”
“瘸子張將軍……力戰殉國!”
“北狄大軍正分兵南下,兵鋒直指中原!”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剛剛經曆了一場慘勝、心神尚未落定的眾人心頭。
黑娃臉上的狂暴戰意和疲憊瞬間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茫然的空白。他眨了眨被血糊住的眼睛,似乎沒聽清,又似乎不敢相信。他緩緩轉過頭,看向那名斥候,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幾息之後,那空白被一股洶湧而來的、毀滅性的赤紅所取代!
“放**的屁!”他猛地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高大的身軀因激動而劇烈顫抖,“瘸子張……老張叔他怎麼可能死?!望安城怎麼會丟?!你胡說!老子宰了你!”
他竟真的踉蹌著向前撲去,試圖抓住那名斥候,卷刃的長刀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旁邊的親兵死死抱住他:“將軍!將軍!冷靜啊!”
石頭手中的一卷剛剛清點完畢的糧冊“啪”地掉落在血汙中。他臉色煞白如紙,身體晃了晃,下意識地扶住身旁燒焦的斷梁。智計百出的參軍,此刻腦中一片嗡鳴,所有的算計、所有的謀劃,在這絕對的、冰冷的噩耗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看向沈如晦,眼神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慌亂和無助。
沈如晦。
他是所有人中看起來最平靜的一個。
沒有咆哮,沒有顫抖,甚至連臉上的肌肉都沒有牽動一下。他隻是站在那裏,仿佛那驚天噩耗隻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吹過。
但離他最近的親兵卻能看到,沈如晦按在劍柄上的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徹底失去了血色,微微顫抖著。他深邃的眼眸深處,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瞬間碎裂了,又迅速被一種更加冰冷、更加堅硬的物質重新填充、凍結。那是一種近乎絕望之後,剝離了所有情感的絕對冷靜。
北境的天,塌了。他十年浴血奪回的故土,他承諾要守護的家園,他無數兄弟用命填進去的孤城,再次易主。瘸子張,那個從屍山血海裏一起爬出來、守著楚戈靈位等了十年、最後拖著瘸腿為他打開城門的生死兄弟……沒了。
巨大的悲慟和憤怒如同岩漿在他胸腔內奔湧,卻被他用恐怖的意誌力死死壓住,封存在冰封的麵容之下。此刻,他不能垮,甚至不能流露出絲毫動搖。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這片剛剛經曆過血戰的殘破街區。勝利的喜悅還沒來得及蔓延,就被更深的絕望和寒意徹底淹沒。越來越多的士兵聽到了消息,私語聲如同瘟疫般擴散,恐慌開始無聲地蔓延。
終於,沈如晦動了。
他極其緩慢地鬆開了握著劍柄的手,動作甚至有些僵硬。他看向那名幾乎虛脫的斥候,聲音平靜得可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消息來源?確認否?”
“是……是”夜不收”最高等級的”玄羽”急報……連環三信,內容一致……確認無誤……”斥候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沈如晦閉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中混合著濃重的血腥、硝煙和焦糊味,此刻卻仿佛帶著北境風雪的寒意。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所有的脆弱都已消失不見,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幽寒和決斷。
“黑娃。”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黑娃痛苦的喘息聲。
黑娃猛地抬頭,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像一頭隨時會失控的困獸。
“收起你的刀,穩住你的兵。”沈如晦的語氣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卻帶著千鈞之力,“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石頭。”
石頭一個激靈,強行穩住心神:“屬下在。”
“立刻清點所有繳獲糧秣、軍械、馬匹、船隻!我要確數!半個時辰內,報於我!”
“是!”
“傳令各營,原地休整,救治傷員,加強戒備,嚴防趙擎天殘部反撲或煽動民亂!有散布謠言、動搖軍心者,斬!”
“是!”
一道道命令冷靜下達,仿佛北境的噩耗從未傳來。主帥的鎮定像一塊巨石,暫時壓住了即將潰堤的軍心。
黑娃死死咬著牙,牙齒咯咯作響,最終狠狠一拳砸在旁邊的斷牆上,碎石簌簌落下。他喘著粗氣,強行扭過頭,不再看那斥候,而是用嘶啞的聲音對著周圍有些騷動的部下低吼:“都聽見了嗎?穩住!誰**敢亂,老子先剁了他!”
他用自己的方式,執行著沈如晦的命令。
短暫的混亂被強行壓製下去,但無形的裂痕和恐慌已然滋生。
士兵們默默地包紮傷口,收拾戰場,但眼神交彙時,充滿了不安和迷茫。他們拚死打下了金陵,接下來該怎麼辦?回家?北邊的家還在嗎?南邊的朝廷會放過他們這群“驕兵悍將”嗎?
中軍臨時設在一處還算完整的宅院裏。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
石頭很快帶來了初步的清點結果:“將軍,繳獲頗豐。糧草足夠我軍半年之用,軍械足以再武裝兩萬人,另有金銀絹帛無數。此外,截獲大小船隻百餘艘,集中於城西碼頭。”
沈如晦看著粗略的清單,目光閃爍。這些物資,本是用來支撐他們徹底平定江南、從容北返的。現在,卻成了救命的稻草,也可能是催命的符咒。
“大哥!”黑娃猛地衝了進來,甲胄都未脫,血汙滿身,“還等什麼?!糧有了,船有了!立刻點兵!北上!跟狄狗拚了!把望安搶回來!給瘸子張報仇!”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刻不容緩的急迫和複仇的火焰。
石頭立刻反駁,語氣焦急卻努力保持理性:“黑娃哥,不可衝動!我軍血戰方歇,傷亡慘重,士卒疲憊!此刻北上,乃是疲師遠征!狄人新勝,氣勢正盛,且以逸待勞!我等如此前去,無異於以卵擊石!”
“那你說怎麼辦?!就在這裏幹等著?等著狄狗把中原也禍害個幹淨?!等著朝廷那幫龜孫再來算計我們?!”黑娃怒吼,額上青筋暴起。
“我們必須休整!哪怕三五日也好!同時需派人立刻與朝廷聯係,呈報北境危機,請發援兵,至少……至少要拿到一份明旨!否則我等擅自棄守江南、揮師北上,朝廷必視同謀反!屆時南北皆敵,才是真正的死路!”石頭據理力爭,目光看向沈如晦。
“朝廷?朝廷有個屁用!等他們的明旨?望安城墳頭草都三尺高了!”黑娃嗤之以鼻,情緒激動。
兩人爭論不休,一個要立刻北上,一個要穩妥請旨。
沈如晦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麵上的清單。他知道,兩人說的都有道理。黑娃是基於情感和急迫,石頭是基於理性和大局。
但現實是,他們可能沒有“穩妥”的時間了。北狄分兵南下,兵鋒直指中原,每拖延一刻,北方的百姓就多一分苦難,局勢就惡化一分。而朝廷……他幾乎可以想見,此刻的金鑾殿上,那些袞袞諸公在得知望安失守和他攻克金陵後,會是如何的震驚、猜忌和相互攻訐。等他們的爭吵出一個結果?恐怕黃花菜都涼了。
他甚至能猜到朝廷可能的態度:嚴令他穩住江南,北境之事另派他人,也許根本無人可派。這都令他無法接受。
巨大的壓力如同小山般壓在他的肩上。一邊是北境混亂、兄弟血仇、中原危急;另一邊是自身疲敝、朝廷猜忌、後方未穩。
這是一個幾乎無解的困局。
良久,在黑娃和石頭爭論的間隙,沈如晦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兩人。
“不必再爭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也透著一絲深深的疲憊。
“石頭,你立刻草擬奏章,八百裏加急送往京城。奏明金陵已克,趙逆雖遁,餘孽未清。但北境告急,狄虜南下,情勢萬分危急。臣懇請陛下暫息天威,允臣率得勝之師,即刻北上馳援,以禦外侮!所有繳獲,皆充軍資,以為國戰之用!待臣驅逐狄虜,穩定北疆,再還京請罪!”
他的話讓石頭一愣。這奏章……幾乎是先斬後奏,隻是走個形式通知朝廷,而非請示。而且將北上定義為“禦外侮”、“國戰”,巧妙地占據了道德和大義高地。
“黑娃。”
“在!”
“著你立刻整頓所有騎兵、以及傷勢較輕、尚可一戰之步卒。分發雙餉,配足糧草箭矢!給你一夜時間!”
“大哥!”黑娃眼睛瞬間亮了。
“但不是北上幽州。”沈如晦打斷他,目光銳利如刀,“你的目標,是這裏——”
他的手指猛地點在地圖上,淮河沿岸的一個重鎮。
“搶占此處!封鎖淮河航道!做出我軍即將大舉北上、馳援中原的姿態!我要讓南下的狄騎有所顧忌,減緩其兵鋒!更要讓朝廷看看,我望安軍,是在為國而戰!”
這是一個大膽至極、也風險極高的策略。分兵示形,震懾狄人,同時逼迫朝廷表態。
“其餘各部,由我親自統領,押運繳獲之大部糧秣軍械,乘船沿運河北上!目標,望安故地!”
他終於說出了最終目標,聲音冰冷而堅定。
“我們不等朝廷旨意了?”石頭失聲道。
“等不及了。”沈如晦目光幽深,“旨意到時,或許是催我平定江南,或許是責我擅起邊釁,但絕不會是讓我北上。我們必須動起來,用行動逼他們跟上我們的節奏。”
“可是將軍,若朝廷斷我糧道,甚至……詔令各地攔截……”
“那就讓他們試試!”沈如晦猛地站起身,一股久違的、睥睨一切的霸氣和決絕驟然爆發,“看看是他們的令快,還是我的刀快!北境若失,江南焉存?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此刻,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看向黑娃和石頭,眼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告訴弟兄們,我們要回家了。但不是衣錦還鄉,是再次赴死。這一次,不是為了朝廷,是為了我們自己,為了死在北邊的兄弟,為了不讓狄人的馬蹄,踩碎我們好不容易才奪回來的山河!另外,告訴趙昆,我們走後金陵城的老兵傷兵和新兵,由他負責,務必保證大家安全。”
命令已下。
一場比攻打金陵更加冒險、更加瘋狂、幾乎與整個朝廷體製背道而馳的軍事行動,就在這殘破的金陵城中,由沈如晦獨斷專行,悍然決定。
望安軍的命運之舟,在驚濤駭浪中,再次強行調轉船頭,駛向更加未知、更加凶險的北方。而他們與廟堂之間那本就脆弱的信任,也即將隨著這道先斬後奏的奏章,徹底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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