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905 更新時間：25-12-20 11:01
黑風寨仿佛一個被短暫遺忘的孤島，暫時隔絕了外界的紛擾。
沈如晦利用這難得的喘息之機，全力整頓內部。寨牆被進一步加固，險要處增設了望塔和弩位。士卒們輪流休整、操練，身體在緩慢恢複，但眼中對食物的渴望卻有增無減。
每日由軍需官老何主持的糧草分配，成了最令人揪心的儀式，那日漸幹癟的糧袋，像懸在每個人頭頂的利劍。
沈如晦自己的營帳裏，氣氛同樣凝重。他麵前攤著那張早已被摩挲得邊緣起毛的北境輿圖，目光卻並未落在象征狄虜的標記上，而是久久停留在豫、魯、冀交界處那片層巒疊嶂的區域。
謝晃的“赤眉軍”，就像投入這片混沌水域的一顆石子，其帶來的漣漪，可能引出活路，也可能觸發更深的漩渦。
“大哥，”山鬼”回來了。”親兵的低稟打斷了沈如晦的沉思。
“快請。”
帳簾掀動，帶著一身山林寒氣和塵土味的“山鬼”——夜不收的資深隊正，快步走入。他身形精幹，眼神銳利如鷹，即使麵對沈如晦，也保持著一種隨時可以融入陰影的姿態。
“大帥。”“山鬼”抱拳，聲音略帶沙啞，“見到謝晃了。”
“情況如何？”沈如晦示意他坐下，親自遞過一碗溫水。
“山鬼”接過碗，並未立刻飲用，語速平穩地彙報：“謝晃此人，觀之確有一股草莽豪氣，但心思縝密，並非魯莽之輩。其部下約千餘人，多為北地流亡邊民和潰兵，對狄虜恨意極深，裝備雖雜，士氣卻不低。他占著老鴉砦，地勢比我們這裏更險要。”
他頓了頓，眼神微凝：“他對聯合之事，有意，但疑慮更深。怕我等是朝廷誘餌，也怕我等勢大，反客為主。他提出那個”投名狀”，一是試探我等抗狄真心，二也是想看看我等的實力深淺。他還暗示…若此事能成，或可提供一條隱秘糧道，雖不能供養大軍，但可暫解燃眉之急。”
糧食！這個詞瞬間抓住了帳內所有人的心神。
沈如晦麵色不變，微微頷首：“意料之中。信任需用行動換取。黑娃那邊，可有消息傳回？”
“暫無。按日程推算，黑娃將軍此時應已抵達黑風峽附近設伏。”“山鬼”答道，“屬下回來時，已加派了兩組人手前往接應和傳遞消息。”
就在這時，另一名信使幾乎是踉蹌著衝進了大帳，臉色蒼白，氣息急促，顯然是長途奔襲未曾停歇。他撲倒在地，從貼肉處取出一支細小的銅管，雙手奉上：“大…大帥！…石參軍…急…急報！”
帳內空氣瞬間凝固。石頭此時來訊，絕非尋常。
沈如晦接過銅管，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迅速取出內藏的薄絹，目光飛快掃過上麵石頭那熟悉的、此刻卻因急切而略顯潦草的字跡。
每多看一行，他周身的寒氣便重一分。
信中所寫，正是兵部職方司郎中周廷借“巡邊”之名北上，其行蹤詭秘，極可能欲與狄虜秘密接觸！石頭甚至標注了幾個可能接頭的模糊地點區域，其中之一，竟與黑風峽相去不遠！更令人心驚的是，石頭提到，朝廷主剿派的動作愈發頻繁，李綱已獲得更大授權，正在調動更多資源，編織一張更大的圍剿網。
“砰！”沈如晦的手掌猛地按在輿圖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饒是他心誌堅毅，此刻也被這消息中蘊含的驚人背叛和迫在眉睫的危險激得心潮翻湧。
帳內諸將屏息凝神，不敢出聲。
“好一個”巡邊”！好一個兵部郎中！”沈如晦的聲音冷得像冰，目光從輿圖上抬起，掃過“山鬼”和帳中僅存的幾位核心將領，“朝廷袞袞諸公，竟已齷齪至此！欲置我等於死地，竟不惜勾結國仇！”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危機之中，往往蘊藏著最大的轉機。
“黑娃的目標，可能無意中撞破了天大的陰謀。”沈如晦的手指重重地點在黑風峽的位置，“那支狄虜小隊，押送的若真是工匠婦孺，周廷或許不會親自插手。但若…那小隊隻是個幌子，真正目的是為周廷與狄虜的會麵打前站、清道路，或是傳遞更重要的信物呢？”
這個推測讓所有人背脊發涼。
“大帥，若真如此，黑娃將軍他們豈非極其危險？可能會撞上狄虜的重兵埋伏或周廷的秘密護衛！”一名將領失聲道。
“也有可能，他們能抓到一條真正的大魚，拿到我們夢寐以求的證據！”另一名將領眼中閃過厲色。
沈如晦目光急劇閃爍，腦中飛速權衡。此刻再派人去通知黑娃改變計劃或撤退，已然來不及，甚至可能讓信使也陷入險境。
“黑娃此行，初衷不變，仍是伏擊狄虜小隊，解救百姓，向謝晃證明我等誠意。這是根基。”沈如晦迅速決斷，“但情況有變，我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和最積極的應對。”
他目光如電，看向“山鬼”：“”山鬼”，著你立刻挑選手下最精幹的夜不收，不少於二十人，輕裝簡從，以最快速度趕往黑風峽區域。你們的任務不是參戰，而是潛伏觀察，掌握全局。”
“第一，查明周廷是否真的出現，狄虜方麵是否有超出小隊規模的可疑力量調動。”“第二，若黑娃行動順利，你們不必現身，暗中確保他們撤退路線安全即可。”“第三，若黑娃遭遇意外，陷入危局，或發現有獲取周廷與狄虜勾結證據的絕佳機會…我授權你，可視情況出手幹預，或製造混亂，協助黑娃撤離，或…不惜代價，奪取證據！”
“不惜代價”四個字，沈如晦說得極重，帶著一絲殘酷的決然。“山鬼”神色一凜，重重點頭：“屬下明白！”
“立刻出發！”
“山鬼”領命，沒有絲毫遲疑，轉身像一陣風般掠出大帳，很快，寨外響起幾聲短促的鳥鳴，那是夜不收集結的暗號。
帳內重新陷入寂靜，氣氛卻比之前更加緊繃。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係在了遠在黑風峽的那場尚未發生的戰鬥上。
沈如晦踱到帳口，望著外麵陰沉沉的天色，山風卷著寒意湧入。他知道，自己剛剛可能將一支最精銳的偵察力量和一位得力的部下，投入了一個更加凶險莫測的棋局。
這一步棋，險惡無比。
若黑娃和“山鬼”成功，或許能一舉扭轉乾坤，拿到扳倒朝中奸佞的利器，更能贏得謝晃的堅定同盟。若失敗…不僅可能損失慘重，更會徹底激怒李綱和周廷，招致更瘋狂的報複。
但無論如何，他已沒有退路。朝廷的步步緊逼和狄虜的虎視眈眈，早已將望安軍逼到了懸崖邊緣。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搏此一線生機！
“傳令全軍，”沈如晦沒有回頭，聲音沉穩地下達命令，“即日起，戒備等級提升至最高。多備滾木礌石，檢查所有軍械。哨探再向外延伸十裏。我們要做好…隨時迎接惡戰的準備。”
“是！”身後諸將轟然應諾，聲音中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命令迅速傳遍黑風寨。剛剛鬆弛下來的神經再次繃緊，士卒們默默檢查著自己的武器，眼神交流中多了幾分凝重和警惕。這座剛剛修繕一新的山寨，仿佛一頭察覺到自己被捕獵的野獸，蜷縮起來，亮出了獠牙，等待著未知的風暴。
時間在令人焦灼的等待中緩慢流逝。每一刻，都仿佛被拉長。
沈如晦幾乎徹夜未眠，站在輿圖前，推演著黑風峽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以及每一種結果之後，望安軍該如何應對。燭火將他的身影投在帳壁上，顯得異常高大，也異常孤獨。
他不僅是一位統帥，更是一位兄長，擔心著黑娃的安危；一位主心骨，背負著數千人的存亡；一個棋子，也在努力掙脫棋盤，想要成為棋手。
遠在運河的石頭，在發出那封密信後，定然也處於極大的危險和焦慮之中。朝堂之上的楊廷和，或許正在為他們爭取著渺茫的轉機。李綱和周廷，則可能正為自己的陰謀即將得逞而得意。
無數股暗流，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下洶湧奔騰，彼此碰撞、糾纏。
而所有這一切，似乎都即將在那個名叫黑風峽的地方，找到一個臨時的宣泄口，或者，引爆一個更大的漩渦。
多方的“暗湧”，在這一刻，彙聚成了最危險的激流。
沈如晦閉上眼，仿佛能聽到來自北方峽穀的風聲，那風聲裏，夾雜著金鐵交鳴、呐喊廝殺、以及一個時代在痛苦掙紮中發出的沉重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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