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60 更新時間:25-09-22 20:45
書房的門在我身後輕輕合上,隔絕了走廊的光線,也仿佛隔絕了最後一絲逃避的可能。聖·克萊爾先生已經離開,房間裏隻剩下我和該隱,還有滿牆沉默的、皮革封麵的書籍,它們像一個個肅穆的法官,即將審判我的無知。
該隱臉上那在父親麵前表現出來的、帶著些許責任感的嚴肅神色褪去了,重新被一種溫和的、幾乎是愉悅的神情所取代。他走到一張寬大的紅木書桌旁,拉出兩把椅子。
“來吧,亞伯,別緊張。”他朝我招手,笑容輕鬆,“隻是看看你學到哪裏了,我們好從哪裏開始。父親隻是希望你能盡快適應,這是為你好。”
又是“為你好”。這三個字像一句溫柔的咒語,為他所有即將到來的行為鍍上了一層無可指摘的金邊。
我挪過去,在他指定的那把看起來格外高大的椅子上坐下,腳尖幾乎夠不到地麵,這讓我感覺自己更加渺小和不安。
該隱並沒有立刻拿出什麼艱深的書本。他先是給我看了一些漂亮的、帶有插圖的識字卡片,語氣輕快得像是在做一個遊戲。
“這個認識嗎?……嗯,沒關係,我們慢慢來。”
“這個發音有點特別,來,看著我的口型,跟我念……”
他的耐心好得驚人,每一個小小的進步都會得到他真誠的誇獎。
“看,你學得很快。”他微笑著,藍眼睛裏閃爍著鼓勵的光芒,“我就知道你很聰明,隻是以前缺少機會。”
他的讚揚像溫暖的蜂蜜,一點點滴入我因恐懼而幹涸的心田。我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一些,甚至開始產生一絲微弱的、或許他真的隻是想幫我的錯覺。
然而,這種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
當他開始引入更複雜一些的單詞和簡單的算術時,我的困難立刻顯現出來。孤兒院斷斷續續的教育根本無法與係統化的學習相比。我變得結巴、遲疑,先前記住的東西在緊張下也混亂起來。
該隱的耐心依舊存在,但他的教學方法悄然發生了變化。
他不再隻是等待,而是開始更頻繁地“幫助”我。
當我拚寫一個單詞卡殼時,他會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握住我拿著鉛筆的、微微顫抖的手,帶領我一筆一劃地寫出來。他的手掌溫暖幹燥,完全包裹住我的手,力量溫和卻不容抗拒。我的整個手臂都僵硬了,所有的注意力都無法集中在單詞上,隻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溫度和穩定的力道。
“放鬆,亞伯,”他的聲音就在我耳邊響起,呼吸拂過我的鬢角,帶著檸檬水的清新氣息,“感受筆尖的走向,像這樣……很簡單,對不對?”
他靠得很近,那股冷冽的香氣再次將我籠罩。這不是懲罰,甚至是幫助,但我卻感到一種被侵入的不適感。
做算術時也是如此。當我麵對簡單的加法猶豫不決時,他會拿起另一支筆,在草稿紙上列出整齊的豎式,步驟清晰,講解耐心。然後,他會將筆遞給我。
“來,試試看,就按照我剛才的方法。”他站在我身側,目光落在我的筆尖上。
如果我做對了,他會露出欣慰的笑容,輕輕拍拍我的後背:“很好,我就知道你能做到。”
但如果我錯了,或者遲遲無法下筆,他不會批評,也不會催促。他會沉默地等待幾秒,然後忽然俯下身,手臂從我的肩後伸過來,再次覆蓋住我拿筆的手,他的胸膛幾乎貼著我的後背。
“這裏似乎有點小問題,”他的聲音依舊平穩溫和,手指微微用力,糾正我的錯誤,“看,應該是這樣。記住這個感覺。”
他的貼近帶來的不是解惑的明朗,而是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隻能被動地由他操控著我的手寫下正確的答案。每一次“幫助”,都像是一次無聲的宣告:你看,沒有我,你無法完成。
他並非在教導我如何思考,而是在訓練我如何服從他的引導。
時間一點點過去,窗外陽光逐漸西斜。我感到越來越疲憊,注意力難以集中,額頭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該隱注意到了我的狀態。他停了下來,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擔憂。
“累了?”他輕聲問,遞過來一杯水,“第一次學習確實會消耗很多精力。今天已經很棒了,我們明天再繼續。”
他的體貼一如既往。他甚至拿出了一塊幹淨的手帕,極其自然地替我擦了擦額角的汗。動作輕柔,像一個真正關心弟弟的兄長。
但我卻在他靠近,手帕觸及我皮膚的那一刻,猛地瑟縮了一下。
該隱的動作頓住了。他看著我,藍眼睛裏那一貫的溫柔似乎凝滯了一瞬,深處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冰冷的東西,像湖麵下突然閃過的魚影。快得幾乎像是錯覺。
隨即,那絲冰冷化為了更深沉的、幾乎可以說是溺愛般的無奈。他輕輕歎了口氣,收回手帕,語氣帶著一絲縱容的調侃:“這麼害羞?以後哥哥照顧你的地方還多著呢,總要習慣的。”
他將“照顧”兩個字,說得意味深長。
“好了,”他站起身,笑容重新變得和煦,“今天的課就到這裏。回去休息吧,晚餐時我會讓人去叫你。”
我如蒙大赦,幾乎是踉蹌著從那張過高的椅子上爬下來,低著頭不敢看他,小聲說了句“謝謝哥哥”,便匆匆向門口走去。
我的手剛握住冰冷的黃銅門把,他的聲音再次從身後傳來,依舊溫和得無可挑剔:
“對了,亞伯。”
我僵住,沒有回頭。
“晚飯前,可以把今天我握著你的手寫的那些單詞和算式,再自己練習十遍嗎?”他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在說明天天氣不錯,“隻是為了加深記憶。你知道的,重複是學習之母。”
我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那些被他包裹著手寫下的字跡,那些帶著他溫度和控製的筆畫……
“……好的,哥哥。”我聽見自己機械地回答。
“真乖。”他愉悅的聲音傳來,“去吧。”
我逃也似的離開了書房,快步走在昏暗的走廊裏,心髒狂跳不止。
我明白了他的“教導”。
他不僅僅是在教我識字和算術。
他是在用最溫柔的方式,讓我習慣他的觸碰,習慣他的靠近,而那十遍的練習,不是為了加深我的記憶。
是為了加深他的印記。
——
晚餐的鈴聲再次響起,拖著沉重步伐走向餐廳的我,並未預料到今晚的觀眾會有所不同。除了聖·克萊爾一家,餐桌上還多了一位氣質幹練的中年女士和一位看起來與我年紀相仿的少年。他有著一頭不服帖的棕發,嘴角微微下撇,帶著一股與這華麗餐廳格格不入的別扭勁。他們是鄰居,威爾克斯夫人和她的兒子亨利。
我的出現讓談話暫停。所有目光聚焦過來,我本能地想把自己縮成一團。
該隱立刻起身,完美的笑容無懈可擊。他自然地走到我身邊,一隻手輕柔卻堅定地搭上我的後肩,將我推向燈光下。
“母親,父親,威爾克斯夫人,這位就是亞伯。”他的聲音如同**,輕易主導了場麵,“亞伯,這位是威爾克斯夫人和亨利。”
威爾克斯夫人報以禮貌的微笑。而那個叫亨利的少年,隻是抬起眼皮,用一種近乎挑剔的目光上下掃了我一眼,然後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
“哦,就是他啊。”他語氣平淡,甚至有點懶洋洋的,“看起來風一吹就倒。你們聖·克萊爾家的夥食得加把勁了,該隱。”
他的話像顆小石子,突兀地砸在鋪著天鵝絨地毯的地麵上。我的臉頰瞬間有些發燙。
該隱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但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指極輕微地收緊了一瞬。
“亨利,注意禮貌。”他溫和地責備,語氣裏卻毫無真正的惱意,反而像在寬容一個鬧別扭的孩子,“亞伯隻是需要點時間適應。對吧,亞伯?”他低頭看我,藍眼睛裏的鼓勵像一層溫暖的糖釉。
我被迫擠出一個僵硬的、微不足道的笑容。
晚餐在一種微妙的氛圍中開始。該隱依舊是那個掌控全局的完美主角,談吐風趣,照顧周全。他依舊會體貼地為我推薦食物,低聲提示,每一次都彰顯著他無微不至的“兄長關懷”。
亨利大部分時間顯得興趣缺缺,偶爾插話也帶著點刺。
“嘖,吃飯規矩真多。”他在該隱又一次低聲糾正我餐叉用法時,忍不住小聲嘀咕,雖然聲音不大,但足以讓桌上的人聽見。
威爾克斯夫人瞪了他一眼。
該隱卻隻是微笑:“良好的禮儀是紳士的基礎,亨利。亞伯學得很快。”
當話題轉到學校和新學期時,亨利似乎才提起了點精神,但語氣依舊不改本色。
“馬術課?但願你別從馬背上摔下來哭鼻子。”他對著我說,但眼神瞥向一旁,似乎並不是真的在針對我,“還有板球,就你這小身板,別被球砸暈了。”
他的話聽起來很毒舌,甚至有些刻薄。但我卻莫名地沒有感受到在孤兒院時那種純粹的惡意。反而……更像是一種笨拙的、用錯了方式的……關注?
該隱再次笑了起來,他優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謝謝你的”關心”,亨利。”他特意加重了那個詞,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幽默,“不過亞伯的體能和學業,我會親自負責幫他打好基礎。暫時可能沒空參加那麼”激烈”的活動。”他溫和卻堅決地再次劃定了界限。
亨利撇了撇嘴,沒再說話,隻是拿起杯子猛喝了一口水,耳根似乎有點發紅。
晚餐進行到一半,女仆端上了一份裝飾著莓果的精致布丁。我看著那鮮豔的紅色果醬,有些出神。
“怎麼?沒吃過?”亨利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依舊是那副欠揍的語氣,“眼睛都快掉進去了。喏,給你。”
他突然動作有些粗魯地把自己那盤還沒動過的布丁推到了我麵前,然後立刻扭過頭,假裝去看牆上的油畫,嘟囔著:“……太甜了,膩得慌,我才不愛吃。”
整個餐桌安靜了一秒。
威爾克斯夫人臉上露出驚訝又有點好笑的表情。
該隱臉上的完美笑容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裂痕,雖然瞬間就修複了。他看了看那盤被推過來的布丁,又看了看扭著頭、耳根通紅的亨利,最後目光落在我身上。
他藍眼睛裏的溫柔似乎加深了,卻莫名讓我覺得更冷。
“看來亨利今天胃口不好。”該隱輕笑著說,語氣聽不出喜怒,他親自將那盤布丁又往我麵前挪了挪,“既然是亨利的好意,亞伯,你就嚐嚐吧。要謝謝亨利哥哥。”
他特意強調了“哥哥”兩個字,聲音溫和,卻像在平靜湖麵投下了一顆冰冷的石子。
我看著眼前那盤突如其來的布丁,又看看別扭的亨利,再感受身邊該隱那無孔不入的“溫柔”注視,隻覺得進退維穀。最終,我低下頭,用細若蚊蚋的聲音說:“……謝謝。”
亨利從鼻子裏又哼了一聲,沒回頭,但肩膀似乎放鬆了一些。
晚餐終於結束了。送客時,亨利經過我身邊,腳步停頓了一下,眼睛看著別處,飛快地低聲說了一句:“……下次來我家,我家的布丁沒那麼甜。”然後也不等我反應,就快步走了出去。
該隱站在我身邊,微笑著目送馬車離去。當最後一點聲響消失在夜色中,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但並非消失,而是轉化成一種更深沉的、若有所思的溫柔。
他轉過身,手再次輕輕搭上我的後背,引著我往回走。
“亨利是個有趣的朋友,不是嗎?”他輕聲說,語氣仿佛隻是在隨意閑聊,“就是方式有點特別。他其實沒什麼壞心思,隻是不太會表達。”
他的寬容聽起來如此真切。
“不過,”他話鋒微轉,聲音依舊柔和,“和他相處可能需要花費不少精力。你現在最需要的還是安靜和專注,對嗎?哥哥會幫你把握好分寸的。”
我們停在我的房門口。他低下頭,藍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泉水。
“明天我們繼續上課。”他微笑著說,“至於板球……或者別的什麼,以後再說吧。現在,哥哥的單獨輔導才是最重要的,你說呢?”
他的話語裏聽不出任何不悅,隻有滿滿的、為你考慮的關懷。
但我卻仿佛能看到,一堵無形的高牆,在他溫柔的言語間,又被砌高了一尺。
“晚安,亞伯。”他柔聲道,“記住,隻有哥哥這裏,才是最安全、最不需要你費力去應付的。”
他轉身離開,步伐從容。
我站在冰冷的門前,手裏似乎還殘留著一點那盤布丁的冰涼甜膩氣息,耳邊回響著亨利別別扭扭的話語和該隱無懈可擊的“關懷”。
亨利的毒舌像一陣笨拙的風,偶爾吹皺了該隱精心維持的溫水麵具。
而該隱的回應,則是用更多的“糖衣”,將可能出現的裂縫,更加完美地包裹、封存起來。
我似乎被困在了一場溫柔的暴風雨眼裏,四周看似平靜,卻無人能觸及風暴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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