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90 更新時間:25-11-03 16:34
四月下旬的華城市,空氣已經開始變得黏膩潮濕,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漫長夏季。
華城市殯儀館,永安堂。哀樂低回,沉重肅穆。靈堂兩側,擺滿了層層疊疊的花圈。靈堂正中高懸著市老幹部局敬挽的挽聯,上書:“一生剛正兩袖清風昭日月,半世風雨滿腔熱血沃華城”。橫批:“陸老千古”。
陸老的長孫陸允明正站在人群前排。他身穿一套黑色西裝,是父親陸宸東一早送來的,昂貴,考究,卻不合體,就像臨時借來的道具,在他清瘦挺拔的身上顯得空空蕩蕩。
他木然站著,似乎四周的一切都與他無關,目光始終停在靈堂正中的黑白遺像上。
照片上的爺爺陸華岡,眉眼犀利,神情嚴肅,嘴角卻噙著一絲笑意。那是爺爺標誌性的表情。如今,這張臉,這副神情,永遠定格在了冰冷的相紙上。
吊唁的賓客來來去去,不知多少撥。他們中,有自家親戚,還有陸宸東商場上的熟人。他們西裝革履,麵帶程式化的悲戚,與陸宸東握手時,言語間總不忘帶上幾句生意場上的應酬話。
還有一撥人,則明顯不同。他們是爺爺的老同事,大多頭發花白,步履蹣跚,腰板卻都挺得筆直。他們不多客套,默默走到遺像前,深深地鞠躬,或念叨幾句,或無言離開。
“允明啊,都長這麼大了,今年有二十四了吧?”
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走到陸允明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陸過去總跟我們念叨你,說你是個有主意的,一定會有大出息。你一定得好好的,你爺爺看著呢。”
陸允明冷靜自持的外殼裂開了一瞬,酸楚不由地湧上鼻腔。
“陳爺爺,謝謝您。”
送走了老人,他轉過身,剛好看到自己的“家人”。
他的父親陸宸東,江灣建設的董事長,此刻正扮演著一個悲痛的孝子。他眼眶泛紅,聲音沙啞,與前來吊唁的賓客緊緊握手,言辭懇切。無論是麵對商界人士還是爺爺的老同事,他的表演都無懈可擊。
站在陸宸東身邊的,是陸允明的繼母白潔。她今天扮演的是一位賢惠得體的兒媳,一身剪裁合度的黑色長裙,精致的眼妝略微暈開,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哭過的痕跡。加上她不時用手帕擦拭眼角,更顯得姿態柔弱,惹人憐惜。
陸允明隻覺得惡心。他可忘不了,三年前,就是這個女人在飯桌上陰陽怪氣地挑唆,惹得爺爺在激憤中血壓飆升,一頭栽倒。
站在一旁的,是白潔的兩個兒子,陸允明同父異母的弟弟。
十九歲的陸允誠安靜地站著。他身穿一件熨燙過的白襯衫,微微垂頭,眼神清澈,顯得幹淨而憂鬱。他不時瞥向陸允明,眼神中有擔憂,還有一絲討好。
小時候,母親去世之前,陸允明還是經常去那邊走動的,和允誠也算是一起長大,有些兄弟情分在。陸允明知道,允誠是關心自己的,但他心裏一團亂麻,沒心思回應。
陸允誠身側的陸允興,則明顯不勝其煩。
在陸允明印象中,允興一直是個喜歡擺臭臉的小屁孩。時間過得真快,如今他已經出落成了十七歲的健碩男孩。他身體微微搖晃,時不時低頭看一眼手機,像是恨不得立刻逃離這裏。畢竟,一個從小到大沒怎麼相處過的老人,對他來說毫無感情可言,倒是這突如其來的葬禮害得他連周末都過不成。
一家人,整整齊齊,各懷心事。
陸允明別過頭,不願再看他們。他隻想快點結束這一切,然後好好睡一覺。
自從那天被白潔氣倒之後,爺爺住進了醫院,再沒有醒來。病房裏,各種儀器規律的“滴滴”聲響,像不知疲倦的鍾擺,日複一日地計算著生命的餘量。三年多來,陸允明日漸習慣了這聲音。這證明爺爺的心髒還在跳動,他還沒有徹底失去唯一的親人。
他每周都會來三四次,坐在病床邊,握著爺爺那隻插著各種管子、幹瘦得隻剩下皮包骨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的事,說**領導的工作安排,說同事之間的勾心鬥角,說朋友們的緋聞八卦。
他知道爺爺聽不見,但他還是抱有一絲幻想,隻要他說得夠多,或許哪一天,爺爺就會突然睜開眼睛,像從前那樣瞪著他:“男子漢大丈夫,囉裏囉嗦的像什麼樣。”
奇跡終究沒有發生。
三天前,四月十九日淩晨三點十七分,原本規律的“滴滴”聲,變成了一陣急促的蜂鳴。屏幕上的曲線,在劇烈掙紮了幾下之後,徹底拉成了直線。
大概爺爺也累了吧,與其半死不活地留在這裏,不如早日往生極樂。
那一刻,陸允明感覺整個世界靜止了。他沒有哭,隻是呆呆地看著那條直線。
直到匆匆趕來的陸允誠,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在他耳邊喊著,他才如夢初醒,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掙開,撲到病床前,哭得像個十歲的孩子。
十歲那年,他也是這樣在母親的身旁嚎啕大哭。
那是一個潮濕的雨天。允興三歲生日,陸允明帶著母親做的點心去了父親在三沙島的新家。小允興走路跌跌撞撞,一個不留神便從樓梯上滾了下來。不知是故意還是誤會,白潔歇斯底裏地控訴,是允明將幼弟推下了樓梯。父親不分青紅皂白,一腳將他踹翻,腦袋磕在桌角上,當場昏死過去。當他從醫院醒來時,得到的是母親冒雨趕往醫院,在路上車禍身亡的消息。
是爺爺,將那個縮在醫院角落裏,哭得筋疲力盡,像個小木偶一樣的他,接回了家。爺爺搬出了三沙島的別墅,回到了老城區的機關大院,親自撫養他。
“允明,有爺爺在,就有你一口吃的。”
從十歲到二十四歲,這十四年,是爺爺一片一片地將他破碎的世界拚湊起來。爺爺教他下棋,教他寫毛筆字,教他做人的道理。在他因為性取向而迷茫痛苦時,是爺爺拍著他的肩膀說,路是自己選的,隻要不傷害別人,就抬頭挺胸地走下去。
爺爺是他唯一的家,唯一的支柱。現在,這個支柱塌了。
“允明。”
陸宸東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邊,一隻手沉沉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將他從思緒中拉回。
“省裏李伯伯來了,過去打個招呼。”
陸允明沒有動,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陸宸東皺起眉頭,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幾分。
“你聽見沒?”
“聽見了。”陸允明淡淡應道,“等他先過來拜爺爺。”
“你這是什麼態度?”陸宸東有些惱火,但礙於場合,他隻能壓低聲音,“你爺爺屍骨未寒,你就想在這裏給我丟人現眼?”
陸允明緩緩地轉過頭,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平靜地看著陸宸東,嘴角勾起一個充滿嘲諷的弧度。
“丟人現眼?”他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比不上某些人,把葬禮辦成生意場、大戲院,大演父慈子孝的戲碼來得精彩。您說呢,陸董?”
陸宸東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搭在他肩上的手猛地收緊,幾乎要將他的肩胛骨捏碎。
“宸東,允明正傷心,別逼他了。”白潔立刻湊了上來,一副善解人意和事佬的樣子。
“允明,你也別怨你爸爸,他心裏也難受。你爺爺最疼你,他走了,你也要多保重。”
白潔的語氣溫柔得能掐出水來,說出的話卻像刀子,一遍一遍地在“你爺爺不在了”這個傷口上剮蹭著。
陸允明懶得和他們搭話,默默轉向遺像。
“你看看!他眼裏還有沒有長輩!”陸宸東的怒火徹底點燃了,“你爺爺要是泉下有知,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也要對你失望透頂!”
“嗬。”陸允明嗤笑一聲,“爺爺最不想看到的,是某些人惺惺作態的樣子。”
“你混蛋!”
“爸!”陸允誠急忙衝了過來,擋在兩人中間,“爸,別生氣了,哥現在狀態不好,讓他一個人待會吧。”他又低聲對陸允明:“哥,少說兩句吧,求你了。”
“就是,不會說話就別說。有什麼好吵的,煩不煩?”
一直低頭沉默的陸允興終於開口了。他抬起頭,一臉不屑。
“我看某些人才是故作姿態,故意找事。”
聽到這話,陸允明將視線轉向他這最小的弟弟,似笑非笑地打量著他。
“怎麼,我說錯了嗎?”
陸允興被他看得有些發毛,但還是不甘示弱,反而梗起脖子,聲音也大了起來。
“爺爺生病,入院各種手續,是你辦的?爺爺在醫院躺了這些年,醫療費是你付的?你除了在病床前賴著,做過什麼有用的事?現在爺爺沒了,追悼會是你張羅的?現在你**在這裏做出這副死樣,不就是想讓外人看看,你多委屈,多孝順?”
他頓了頓:“不就是惦記著爺爺那套房子嗎?虛偽!”
陸允明知道,允興這小子一向脾氣差說話衝,但以他的年齡和閱曆,說不出這樣市儈的話。他用腳趾頭都能猜到,有人沒少當著允興的麵說這些。
果然,他看到白潔臉上閃過一瞬滿意的笑容,手輕輕搭在了陸允興肩頭。
“陸允興,你錯了。”
陸允明笑笑,緩緩開口。
“你們不知道嗎,我上大學那年,爺爺就把大院的房子過戶給我了。我不惦記,也不需要惦記,因為它本來就是我的。”
他當然不會和一個小屁孩計較,這番話是說給那個真正惦記的人聽的。此刻,那人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很是好看。
“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說話!”陸允興自討沒趣,惱羞成怒,開始胡亂咬人,“你就是個外人,野種!在我們家裝什麼……”
“陸允興!閉嘴!”他的話沒能說完,便被陸宸東喝止。
但已經晚了。“野種”這兩個字,精準地捅進了陸允明心中最痛的地方。他渾身的血液,瞬間衝上了頭頂。
從小到大,打罵、挖苦、嘲諷,他都麻木了。但是,敢侮辱他的母親,不行。
“你再說一遍。”陸允明聲音很輕,卻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我說你個外人野種!怎麼了?”
陸允明猛地推開試圖阻攔的陸允誠,一步跨到陸允興麵前,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沒有陸允興高,但迸發出的氣勢讓對方踉蹌了好幾步。
“我警告你,管好你那張臭嘴。”那雙淡漠的眼睛裏,終於燃起了熊熊火焰。
“你、你再敢動我一下試試!”陸允興色厲內荏地嚷道。
“你放肆!”陸宸東一聲暴喝,大步上前,將陸允興護在身後,“你要幹什麼,想對你弟弟動手嗎?你還有沒有一點做兄長的樣子!”
陸允明盯著對自己怒目而視的父親,冷笑起來。
“他什麼時候認過我這個兄長?他今天能說出這些,不都是跟你們學的嗎?陸董,你教得好啊!”
“你這個逆子!”陸宸東臉色發白,渾身發抖。
“對,我是逆子,您是大孝子。陸董,我問你,爺爺在醫院躺了三年零二個月,你去看過他幾次?你給他擦過一次身,喂過一次流食嗎?你有關心過他身上有沒有長褥瘡,管子插著難不難受嗎?”
周圍不少賓客投來了詫異的目光。
“你沒有!你關心的隻有你的生意,你的江灣建設,你的麵子!現在爺爺走了,你倒是在這裏演起孝子賢孫來了?這還不夠,你還要我和這小子扮兄友弟恭,我辦不到!我沒你們惡心!”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陸允明的臉上。
整個靈堂瞬間安靜了下來。
陸允明的臉上浮起清晰的指痕,火辣辣的疼痛蔓延開來。
他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把頭轉了回來。那雙眼尾微垂,總像是沒睡醒的眼睛,此刻像銅鈴般瞪了起來。
“你!”陸宸東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我陸宸東怎麼會生出你這麼個忤逆不孝的東西!今天,我就好好管教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他揚起手,還想再打——
“夠了!”
一聲嘶啞的怒吼,讓在場所有人一震。聲音的主人,居然是陸允誠。這還是陸允明第一次看到他一向乖巧溫和的二弟這樣聲嘶力竭地喊叫。
“這麼多年,在家吵還不夠……”他兩眼通紅,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今天是爺爺的葬禮!你們要讓在場所有人都看著你們鬧嗎?”
他插到陸允明和陸宸東之間,用肉身隔開了兩人。看著陸允明臉上的紅痕,他語氣軟了下來,幾近哀求。
“哥,你先回家休息吧,好不好?這裏有我。”
陸允明看著眼前的弟弟,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出他小時候矮墩墩胖乎乎的樣子。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觸碰了一下,但僅此一下,隨即又被陰冷覆蓋。
他轉過頭,看著陸宸東,看著白潔,看著那一張張或驚愕、或看戲、或擔憂的臉,突然就笑了。
他對陸允誠點點頭:“我是該走,不對,是不該來。允誠,這裏辛苦你照應,我這就走。”
“好!好!好!”陸宸東怒極反笑,指著永安堂的大門,“你今天要是敢從這個門走出去,就永遠別再回來!我陸宸東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聽到這話,陸允明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有一絲欣喜。或許這正是他一直期待的結局。
“是嗎?陸宸東,你可說話算數。從今天起,你別再認我這個兒子,我也沒有你這個父親。我們,一刀兩斷。”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徑直走到爺爺的遺像前,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直起身,他脫掉那件滑稽而不合身的西裝,扯掉那根讓他窒息的領帶,統統甩在地上。然後,他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朝著那扇敞開著的大門走去,不顧身後陸宸東的歇斯底裏,還有賓客的議論紛紛。
沒有人敢再攔他。
走出大門,溫熱的空氣撲麵而來。他長呼一口氣,仿佛要將肺裏來自靈堂的那股冰冷腐朽的氣息全部排出。
葬禮,不過是做給活人看的。爺爺一輩子都是堅定的唯物主義戰士。陸允明相信,即使爺爺有知,也不會計較他的離場。
陽光刺眼,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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