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131 更新時間：25-12-01 09:50
深夜十一點，江市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的教學樓，大多已沉入黑暗，唯有三樓東側的一間設計教室，還固執地亮著白色的燈光，像茫茫夜海中一座孤獨的燈塔。
林序坐在靠窗的電腦前，屏幕的冷光映在他年輕卻寫滿疲憊的臉上。他手邊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咖啡，旁邊是幾個揉成一團的零食包裝袋，鍵盤旁邊散落著無數張畫滿草圖的A4紙。空氣中彌漫著咖啡因、紙張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鬆節油氣味，這是無數個奮戰之夜裏，他最熟悉的味道。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屏幕上的三維模型——一個他為“城市公共休閑設施創新設計”課程精心打造的社區圖書亭。模型線條流暢，結構現代，充滿了未來感，透明的弧形穹頂可以引入自然光，內部是可移動、可組合的智能書架，甚至還有一個供人短暫休憩的冥想角落。這是他熬了整整三個通宵，反複修改了十幾遍的成果。
“這一次，總該可以了吧……”林序喃喃自語，聲音帶著熬夜後的沙啞。他抬起手，用力按了按發脹的太陽穴，然後移動鼠標，點擊了“渲染”按鈕。進度條開始緩慢地移動，像一條慵懶的蟲，吞噬著他所剩無幾的耐心。
他向後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隻有遠處宿舍區的零星燈火，點綴著這片寂靜。他的思緒不由飄回到三天前，課程中期彙報時的場景。
那間梯形教室裏，王教授——一位以嚴格和務實著稱的中年男人，正背著手，踱步在投影幕布前。輪到林序上台展示他的初步構思時，他充滿了自信，詳細闡述了這個社區圖書亭如何融合科技與人文，如何為快節奏的都市人提供一個“精神棲息地”。
然而，他話音剛落下，王教授就推了推眼鏡，眉頭緊鎖。
“林序同學，你的想法很大膽，視覺效果也很炫。”教授的開場白讓林序心裏微微一喜，但接下來的“但是”，卻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但是，你考慮過實際運營成本嗎？你這個透明的穹頂，夏天如何隔熱？冬天的冷凝水如何處理？智能書架的係統維護，由誰來負責？費用誰來承擔？還有，你設計的這個冥想角落，在一個開放的社區空間裏，如何保證它的安靜和私密性？”
教授的一連串問題，像一連串精準的子彈，打得林序措手不及。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的所有解釋，在“成本”和“運維”這兩個現實巨獸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設計，不是空中樓閣。”王教授敲了敲桌子，語氣加重，“尤其是公共設施設計，它的核心是”服務”，服務於具體的人，解決具體環境下的具體問題。你的設計很美，但像一件擺在美術館裏的藝術品，它”不接地氣”。”
“不接地氣”四個字，像一根刺，深深紮進了林序的心裏。他看著教授最終給出了一個“B-”的評分，以及那句“希望最終成果能看到更具現實意義的思考”的評語，感覺臉上火辣辣的。
坐在他旁邊的同學李銘，則因為一個設計簡約、成本可控、專注於解決“社區兒童圖書漂流”單一問題的方案，獲得了教授的高度讚揚。那個方案在林序看來，甚至有些“簡陋”。
失落和不甘，像潮水般淹沒了他。他從小就被誇有天賦，畫畫拿獎，創意天馬行空，這是他第一次在專業領域受到如此直接而嚴厲的否定。
“難道追求美感和前瞻性，錯了嗎？”他當時在心裏無聲地呐喊。
“叮——”
渲染完成的提示音將林序從回憶拉回現實。他猛地坐直身體，屏住呼吸，看向屏幕。
最終渲染效果比他想象的還要好。光影逼真，材質細膩，整個圖書亭在虛擬的夕陽下，散發著溫暖而寧靜的光芒，像一個落入凡間的透明貝殼，充滿了理想主義的詩意。
一股巨大的成就感瞬間衝散了連日的疲憊。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機，從各個角度拍了幾張屏幕的照片，略微調色後，發到了隻有幾個最親密朋友的朋友圈，配文：“第三個通宵，終於完工！希望這次能接上”地氣”。【奮鬥】【咖啡】”
他知道這個時間點大部分人都睡了，但這無法抑製他想要分享的衝動。發完朋友圈，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開始收拾狼藉的桌麵，將草稿紙捋平，空咖啡杯和零食袋扔進垃圾桶。動作間，都帶著一種輕快的節奏。
然而，這種輕鬆感並沒有持續太久。
當他背著沉重的電腦包，走出寂靜的教學樓，踏入初秋微涼的夜風中時，內心深處那份被強行壓下的不確定感，又開始悄悄冒頭。
“不接地氣”……王教授的話言猶在耳。
他走過路燈昏黃的小徑，樹影婆娑。偶爾有晚歸的情侶依偎著從他身邊經過，笑聲細碎而甜蜜，更反襯出他的形單影隻。他忍不住想，自己傾注了無數心血的這個設計，在教授眼中，在那些未來的“使用者”眼中，到底算什麼呢？一個華而不實的想象？一個學生不切實際的夢？
他開始自我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審美脫離了大眾？是不是過於沉溺於形式而忽略了本質？他回想起李銘那個獲獎的方案，樸實，甚至有些笨拙，但它確實解決了一個很小很具體的問題。
“或許……教授是對的？”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陣恐慌。如果他的設計理念從根本上就是有偏差的，那麼他未來要走的路，又在哪裏？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連續震動了幾下。是那條朋友圈的回複開始出現了。
死黨趙強在下麵評論：“我靠序哥**！這設計也太帥了！將來咱們小區要是能有一個，我天天泡裏麵！（雖然我可能主要是去蹭空調和睡覺的）”
接著是學姐蘇晴的留言：“效果很棒啊！不過細節上還可以再推敲一下，比如那個智能滑軌的耐久性。加油！”
趙強的評論讓他笑了笑，但蘇晴學姐那句“細節上還可以再推敲”，雖然語氣溫和，卻無形中又戳中了他內心的隱憂。連一向欣賞他的學姐都看出了細節上的問題，那在王教授那裏……
他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下午，課程終期彙報正式開始。
教室裏坐滿了人，氣氛比中期彙報時還要凝重。王教授坐在第一排正中央，表情嚴肅，旁邊還有兩位專業的客座評審。一個個同學輪流上台，展示自己的最終作品，接受提問和點評。
林序坐在台下，手心微微出汗。他看著同學們的作品，有的專注於無障礙設計，充滿了人文關懷；有的巧妙利用可再生材料，響應環保理念；有的則在有限的空間裏做出了極高的功能性整合。每一個方案似乎都有其明確的價值錨點，都能清晰地回答“我為什麼這樣設計”以及“我能解決什麼問題”。
輪到李銘上台。他的“社區兒童圖書漂流站”方案，經過細化後，更加成熟。他重點闡述了如何利用低成本模塊化組件實現快速搭建，如何通過有趣的卡通標識吸引兒童，如何與社區物業合作進行日常維護。王教授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甚至在李銘講到如何鼓勵孩子們參與圖書分享的激勵機製時，露出了難得的微笑。
“很好。”李銘講完後，王教授率先鼓掌，“概念清晰，目標明確，解決方案務實且具有很高的可操作性。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成功的設計。”
李銘在眾人的掌聲中紅光滿麵地走下台，經過林序身邊時，還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序勉強回了一個笑容，心裏的壓力卻達到了頂點。
終於，叫到了他的名字。
“下一個，林序。”
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因為久坐而有些發皺的衣角，穩步走上講台。連接電腦，打開PPT，那個他渲染了無數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圖書亭模型，出現在巨大的幕布上。
台下響起一陣細微的驚歎聲。不可否認，它的視覺效果極具衝擊力。
林序定了定神，開始講述。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著重解釋了穹頂的雙層Low-E玻璃結構如何平衡采光與隔熱，提到了智能書架係統與社區圖書館數據庫聯動的可能性，甚至為冥想角落設計了聲學隔斷的方案。他試圖盡力去彌補中期彙報時被指出的所有“不接地氣”的地方。
講完之後，他站在台上，等待著審判。
教室裏安靜了幾秒鍾。
王教授扶了扶眼鏡，身體前傾，目光銳利地看著他，卻沒有立刻點評。這種沉默比直接的批評更讓人難熬。
“林序同學，”教授終於開口，聲音平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我必須承認，你的技術表現能力非常出色，效果圖做得無可挑剔。相比中期彙報，你也確實努力加入了一些現實層麵的考量。”
林序的心稍稍提起了一絲希望。
“但是，”這個“但是”一出，林序的心又沉了下去，“我認為你的努力方向，可能出現了偏差。你是在為你那個”空中樓閣”式的創意打補丁，而不是從根源上思考，什麼是公共設施最核心的價值。”
教授站起身，走到幕布前，指著那個精美的模型：“你增加了隔熱說明，考慮了隔音，研究了智能係統，但這所有的”彌補”，都建立在一個非常昂貴且脆弱的結構之上。它的建造成本可能是普通社區設施的十倍甚至數十倍。維護它需要專業的團隊，這意味著持續的、高昂的投入。請問，哪個社區會為這樣一個”奢侈品”買單？它最終服務的，又會是哪些人？”
教授的話，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林序設計表麵華麗的偽裝，直指內核的虛弱。
“你的設計，追求的是一種”精英主義”的審美和體驗。它很美，但它的美是懸浮的，是脫離土壤的。它沒有真正紮根於我們腳下這片土地，沒有回應絕大多數普通市民最真實、最迫切的需求。設計不是炫技，它的終點，不是電腦屏幕上的完美渲染圖，而是能否在現實世界裏真正地、可持續地”站立”起來，服務於人。”
教授停頓了一下，看著臉色漸漸發白的林序，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但內容依舊殘酷：“所以，很遺憾，在我看來，你的最終成果，依然沒有解決最根本的問題。它還是……不接地氣。”
那一刻，林序感覺整個教室的空氣都凝固了。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咚咚咚，像擂鼓一樣敲擊著他的耳膜。臉上像著了火，燒得他幾乎站立不穩。台下同學們的目光，有同情，有惋惜，或許也有一絲幸災樂禍，全都化作了無形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下台的，隻記得王教授最後給他的評分是“C+”，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低分。而李銘，則毫無懸念地獲得了本次課程的最高分“A”。
彙報結束後，人群漸漸散去。李銘和幾個同學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去哪裏慶祝，他們的笑聲像針一樣刺著林序的神經。他獨自一人，默默地收拾好東西，最後一個離開了教室。
夕陽西下，將天邊染成了溫暖的橘紅色，但林序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他獨自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身影被落日拉得很長，更顯孤寂。
背包裏的電腦沉甸甸的，裏麵裝著他付出無數心血卻被判定為“失敗”的作品。王教授那句“不接地氣”和“精英主義”的評價，在他腦海裏反複回響，像魔咒一樣折磨著他。
他走到圖書館後麵那片安靜的小湖邊，找了張長椅坐下。湖麵波光粼粼，幾隻水鳥悠閑地遊過，一派安寧景象，卻無法撫平他內心的波瀾。
他開始真正地、冷靜地反思。或許，教授雖然言辭尖銳，但指出的問題卻是一針見血。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審美和理想世界裏，追逐著那些看起來“高大上”的概念，卻忽略了設計最樸素的初心——為人服務，解決實際問題。他的設計，就像一座建立在沙地上的華麗城堡，經不起現實浪潮的任何衝擊。
“我是不是……真的走錯了路？”他望著湖麵，喃喃自語。一種深沉的迷茫和自我懷疑，像湖底的水草，纏繞住他的心髒。
他熱愛設計，他不想放棄。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扭轉這種局麵。如何讓自己的創意，既能保持獨特性，又能真正地“接地氣”？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一下，是微信消息提示音。他有些意興闌珊地拿出來看了一眼，是學姐蘇晴發來的。
“林序，彙報結束了吧？別太在意王教授的話，他要求一向嚴格。你的設計其實很有想法，隻是可能和這門課強調的側重點不太一樣。”
看著學姐安慰的話語，林序心裏泛起一絲暖意，但苦澀依舊彌漫。
他正準備回複，蘇晴又發來一條消息：
“如果你真的想在”落地性”上有所突破，光靠自己在學校裏閉門造車可能不夠。要不要……我幫你引薦一位業界的學長？他在用戶體驗和設計落地方麵非常厲害，也許能給你一些不一樣的視角和指導。”
業界學長？不一樣的視角？
林序的心猛地一動，像在黑暗的隧道裏看到了一線微光。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敲擊：
“要！謝謝學姐！非常需要！”
消息發送成功後，他握緊了手機，抬頭望向天空。夕陽已經沉下大半，天際線的色彩愈發濃烈而深邃。
一個尋求改變的念頭，如同夜幕中第一顆亮起的星辰，在他心中堅定地升起。他不知道這位“業界學長”是誰，會給他帶來什麼，但這是他目前能看到的，唯一可能打破瓶頸的方向。
幾分鍾後，蘇晴回複了。
她發來了一個微信名片，附言說：“他叫顧雲深，是我很佩服的一位前輩。現在在知名的雲深科技負責用戶體驗設計。不過他這個人對專業要求很高，有點難搞，你自己跟他聯係的時候注意措辭哦。”
林序的目光聚焦在那個微信名片上。
頭像是一個簡潔的、抽象化的山峰剪影，透著一種冷靜而疏離的氣質。微信名很簡單，就是本名“顧雲深”。
顧雲深。
林序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感覺既陌生，又似乎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分量。
他深吸一口氣，指尖懸在“添加到通訊錄”的按鈕上方，遲遲沒有落下。心髒不受控製地加速跳動，帶著一絲緊張的期待，以及麵對未知的微微怯意。
這位看起來很高冷的顧雲深學長，會通過他的好友申請嗎？如果通過了，他又該如何開口，才能給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並獲得寶貴的指導呢？
夜色漸漸籠罩下來，林序坐在長椅上，對著手機屏幕上那個山峰剪影的頭像，陷入了沉思。他的未來，會因為這即將發出的一條好友申請，而轉向一個未知的方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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